一位独臂剑士背负太刀,左右脚交替着在滑行一般走路,脚不抬起。这是剑道中常用的摺足,用来与对手保持距离。
他面前的对手是个瘦削的老和尚,看似无力的双手紧握着一把薙刀,目放精光。
心无流外场上依旧人满为患,京都府的百姓似乎永远不会对欣赏别人的死亡与不幸感到厌烦。
足义理顺身旁坐着第二次到场的新月死灵柩,不过这一次,他坐在筵席之中,同将军府公子一起被百官簇拥。
足义理顺扬起眉毛,把头偏向新月死灵柩悄声问:“以足下高见,场上二人谁可活着下场。”
新月死灵柩鼻孔出气,忍不住嗤笑道:“公子请我来,只是坐在这里看戏的?”
“那是父亲的意思,”即使新月死灵柩对他如此不敬,足义理顺没有任何不悦,仍然面带微笑说道:“我倒是觉得赶赴京都府,不过是在浪费新月剑豪的时间。”
老和尚先是随意挥舞薙刀,然后双手放在腰间来回接替握住刀杆,刀刃在身外划出一圈。
独臂剑士左脚往后退一尺,随后双脚用力,稳稳维持在刀刃一丈以外。
瘦削和尚心里默念道:有点意思。他惯用此招杀敌,以前面对自己的敌人往往会留更短的距离,企图发动攻击。他只需用右手在身后握住薙刀尾部,然后送出去就可以把对方开膛破肚。
这之间的距离,刚好一丈。
不过老和尚依然胸有成竹。哪怕独臂剑士眼神毒辣,窥破自己的计谋也无济于事。毕竟现在身在演武场,他总归会退无可退,到时抓住他被围栏阻拦住去路那一刹那出手就万无一失。
独臂剑士渐渐后退,仅剩的右手抬在头顶,把持目贯。
在剑士靠近围栏时,老和尚脸上的笑容绽放,他目送对方陷入绝境。
剑士调整身体,反而被逼进围栏一角,左右都是木栏,再也无法闪避,只能后退,直到撞击到那用来固定的粗壮木桩。
老和尚低眼看着剑士放在身后的左脚,默默估算着两者距离。
还有五寸。
四寸。
三寸。
两寸。
老和尚脸上的笑容放肆起来,他将薙刀放到身后,右手向刀身尾部摸索。
仅剩一寸。
他摸到粗糙的握痕,心里冷笑:“呵,去死。”
“哇”!
场边响起一阵惊呼,立刻鸦雀无声。
场上独臂剑士退到木桩前一寸,站定不动。
瘦削和尚头顶被一把太刀前后贯穿,出刀的右手刚刚抬起,薙刀摔落,叮当作响。老和尚倒毙,尸体重重的摔在地上。
足义理顺闭眼沉思,始终不解。难道这老和尚是个瞎子?为什么看不见独臂剑士扔出的太刀。
“人在获得获胜之前,最无防备。”新月死灵柩说道:“他要是有一点点输掉的谨慎,都不会输。”
独臂剑士走近老和尚的尸体,一脚踩着死尸的脸,用力拔出自己的太刀。
那只退后的左脚,是特地留给对面观察的。
“人在获胜之前,最无防备。”
独臂剑士瞳孔微颤,来不及出刀防备,只听到一阵风声。
新月死灵柩起身后在原处对空气居合斩,剑气削去了独臂剑士的头颅。
“公子小心!”
“大胆贼人,莫要出手伤人!”
“公子!”
诸官慌乱不已,纷纷叫嚷着假意上前。
足义理顺抬手制止,示意不必大惊小怪。那些本来就装腔作势,畏缩不前的文官环视四周后,各自安心坐下。
新月死灵柩收刀,张嘴打了个哈欠,懒散说道:“还不如让我一气砍杀了他们。”
“这不符规矩。”足义理顺解释道。
“狗屁规矩,足义那老头什么时候懂的规矩?”
“那你得亲自问他。”
“哼。”新月死灵柩没有坐下。
足义理顺摇头叹气无奈一笑,也和他一样起身,他对等待在身后的手下说道:“退了吧。”
新月死灵柩眼神阴翳,盯着场上死透的老和尚,狠狠地在心里骂着:贼秃该死。
就像那个被自己困在山上的‘师父’一样,都该死。
……
久在十年以前,云川。
一个没有名姓的幼童,孤独地守在集市前,等待着过往商贩,行人身上能否遗失财物,可以捡来让自己饱餐一顿。
他蹲在竹筐后,嘴里干燥的舌头如同木条,刮的上颚疼痛。
街尾站着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幼童有意无意地闪躲着她的目光。
前年的时候,有名叫九千坊的神仙住到云川,要求附近百姓建筑神庙,供奉香火。
他的神庙建在山峦接水之地,本来是暖和秀美的温泉,但他居住后,毒气缭绕生成一道屏障,生人勿近。
幼童父母不信鬼神,哪怕有人上门纠缠也绝不退让。
他父亲对来人说:“只听过惠人者为圣,坏人者为恶。鬼神之类,不过是故弄玄虚。”
后来村里的渔场莫名被捕捞一空,一夜间失去了所有收成。于是有人说是他们一家拒绝供奉神仙,导致灾难,到神庙哭诉。
第二天,幼童父母就被人发现沉尸鱼塘,没有肉体也没有内脏,只剩累累白骨。
故而市集里多了一个流浪的幼童,因为父母被村人视为灾祸,所以不能使用原先的姓名。
他最饿的时候,正是那位同龄女孩偷偷带来饭菜。直到有一天,他看见那个女孩被家人责罚,整日都跪在院里的沙石上,膝盖红肿流血。
哪怕他再饥肠辘辘,也不远接受这位善良女孩的馈赠。
眼看着女孩越走越近,他只能循着小巷跑到村子外面。
幼童光脚走在路上,思考着如何解决果腹问题。他看着村子周围连绵的山峰,眉头一皱,想起父亲给自己讲的故事里,生活在丛林中的猴子会采摘果实食用。
当然,山上采果子只是随便想想,手脚无力的孩子怎么可能攀爬树木,只是进去碰碰运气。
可惜,他的运气一直很差。
两天来肚子里没有一点东西,加上在山路跋涉,行走半日,幼童渐渐饿到发昏,有眼晕目眩之感。
他找到一条溪流,准备先用清水充满因饥饿变得疼痛的胃袋。清冽甘甜的山泉湿润了干燥的口腔,他大口大口的吸吮,吞咽。
突然,河水里游过一条细小的白蛇,幼童吓得摔坐在池水中。
“蛇?”咕咕叫的肚子让他意识到即使是蛇,也是肉做的,可以吃进肚子里充饥,虽然他心里还是害怕那条长虫。
畏惧和饥饿的战斗立刻败下阵来,他起身追逐。
感觉到危险的白蛇疯狂扭动身体,逃离这想要把它当成晚饭的庞然大物。幼童好不容易找到的吃食哪里愿意放弃,可惜他完全跟不上那白蛇的游速。
岸边树木扎进土地里的一根根茎延伸到河道,绊到奔跑的幼童。他脚下一顿,重心前倾,摔倒在河水中,溅起白色的水花。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控制身体的幼童任由自己向前不断翻滚,当他发现前面断崖时只能本能地去抓住河底的流沙。
他顺势一滑,掉落下去。
再次苏醒时,幼童身上盖着干净的被单,睡在柔软的床铺上。
他身上并不疼痛,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梦。
“醒来就好,”有一个年老的声音在房间里说话,幼童撑起身子,看到房间中点着微弱的红烛,烛火摇曳里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慢慢走近,身上穿着一件袈裟,头顶光秃秃的,原来是个和尚。
“我见你在寺外河水中,原以为是具死尸,打算打捞起来安葬在这青山上。没想到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那和尚面貌和善,说话温和缓慢:“我是寺里的方丈,也是本寺唯一的僧人。你要是不便大可以在我这里住下。”
幼童还想说话,突然全身无力头昏脑涨,往后一倒昏睡过去。
“善哉善哉。”那和尚把被单掖在幼童身底,回去吹灭烛火。
一夜无事。
翌日醒来,在寺庙的饭堂里,幼童终于放开肚皮饱食一顿。
和尚站在门口,默念经文。
吃完饭后,幼童把桌子收拾干净,在溪水边洗刷碗筷。不过只有他一人的餐具,和尚并不吃饭。
晌午时,他已经收拾好两人房间,和尚并不评断他的行为,也不询问他的身世,似乎身边并没有多出一个孩童,山里仍只有他一人。
幼童偷看跪坐在禅堂的和尚,心底许多疑问。
等到和尚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和尚低头微笑,慈爱说道:“因为,在等你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
“戒欲耳。”
孩童费解:“姐鱼儿?是啥?”
“我的修行要戒掉欲望,吃饭也是一种欲望。”
“吃饭也是欲望?”
“对,因为我不需要吃饭。只有想要吃,才去吃饭。所以吃饭,也是一种欲望。”
孩童‘哇’的赞叹出声,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厉害?是因为那个修行吗?”
“然也。”
“那我可以跟着你修行吗?”
和尚露出饱含深意的笑容,点头道:“可以。”
孩子突然想到他之前那句“在等你问我”。心里纳闷: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求他?他抬头问:“那可以喊我你叫什么吗?”
“大食青坊主。”玉面白衣的僧人看着山头灿烂的太阳,如是说道。
孩子不经意地在他的袖袍里发现一把金黄色的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