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ICU病房出来后昏睡了三天,燕子方才慢悠悠的醒过来,我赶忙告知了护士,并给德吉大夫发了微信。
“我是在哪里?”燕子一脸的疑惑。
“依旧在拉萨。”
“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我还想再看看西藏的风景,舍不得走,就又带你回来了。”我说的非常随意自然。
燕子没有再说话,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脸上的笑容很诡异。
不一会德吉大夫就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仔细查看了燕子身体状况,又叫了一个值班的护士安排了第二天的各种检查,叮嘱了半天才又匆匆忙别的事情去了。
我出门给燕子买了一碗稀饭,又在上次买水果的地方买了几个苹果和香蕉,藏族小哥哥的汉语依旧说的含糊不清,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听他那么费劲的解释,给了他认可的价钱就转身离开了。
我把水果切成小块,用签子一个个喂给燕子吃,燕子非常虚弱,只是眼神依旧清澈有神,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今天怎么回事?一直看着我,是我头上长了角吗?”我边给她切水果边问。
“不是,我怕万一我像这次一样睡着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的心里不由荡起一丝涟漪,转瞬而过。
许多年前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瞬间,但那真的是许多年前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经历的事情越多,可被触动的事情也就越少。
“那你可得好好养身体,尽快离开医院。小心我继续游走世界,你身体不好的话不一定追的上。”
“一定一定,你说我是该练胸口碎大石还是空口吞铁钉。”说不完我们两个不由都哈哈大笑,燕子笑的咳嗽不止,我忙给她倒了一杯水。
这时护士听到声音进来看了我们一眼,欲言又止的又走开了。
我连忙出去追上了护士,“你好,我是程飞燕的家属,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德吉大夫说病人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让我多留意各种状况,我刚听到里面有声音就进去看看。”小护士一脸的惋惜和无辜。
“谢谢你的关心,谢谢。”
看着护士离开,我站在原地,仿佛被冰封了一般。
我不太确定护士所说的“没有多少时间了”具体还剩下多少时间,只感觉巨大的压抑感扑面而来,而且我不知道随后的每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而无助。
我经历过生死,但那些都是猝然而发,不给你任何准备的时间,你只是被动接受,默默承受一切的后果。不像今天,提前预知了最终的结果,这显然要比突然出现更加难过,因为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美好生命的流逝,她即将在我面前如烟般流散,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想这世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
即使是在科技昌明的今天,在生老病死面前,人类依旧太渺小。
我在卫生间点了一支烟,香烟浓烈的刺激感给了大脑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维度。镜子中的那个人苍老而邋遢,一身休闲冲锋衣穿出了油腻无比的廉价感;小腹微凸,逐渐弱化的新陈代谢让脂肪开始堆积,瘦削了多年的身体开始轻微发福;头顶的头发开始稀疏,每一个熬过的夜和每一次焦虑的过后,都是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眼尾的皱纹加深,沟沟壑壑写满了这些年的沧桑和波折、屈辱和抗争。镜中的那个人再也不复少年时代的青葱和意气,剩下的只是一个被流年岁月打磨的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
当我回到病房德吉大夫已经待了许久,在门外就听到两个人聊的热烈异常,燕子兴高采烈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德吉大夫不住的附和赞赏,只是当我一进去燕子突然就不说话了,只是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期待。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直接打扫卫生,提起暖壶准备去打开水。
刚出门就被德吉大夫叫住了。
“郁文你过来,我们去后面散散步。”
医院中间的这个小花园布置的温馨精致,假山水池一应俱全,人造的各种植被郁郁葱葱,各种藏式的装饰透出浓郁的民族风情。后面布达拉宫所处的红山和药王山错落有致的坐落在市区,千百年来俯视着这片圣地,远处蓝天白云、近处绿意流动,确实是个康复锻炼的小天地。因为紫外线强烈,许多病人在廊檐下散步,门诊大楼里或喜或忧的人们行色匆匆,一一接受命运对各自的安排。
“燕子答应了。”德吉大夫此刻竟然一脸安慰的模样。
“答应什么了?”
“答应我每天都来看她照顾她。”
“你是她的主治大夫,难道不应该吗?”
“不一样。我给她讲了关于美多的事情,她真是个好孩子,她说她就是美多,是上天让她来照顾我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德吉大夫不由的把自己说笑了,眼里却已有了泪花。
“给你看一个东西。”德吉大夫随后便把一张单子给了我。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医学检查报告,里面是一些我看不懂的数据,只是诊断结果上面写着白血病三个瞩目惊心的大字,落款名称正是燕子,只是时间不是现在,而是2015年。
“这……”,我不由心里一阵颤抖。
“这是我给她做检查的时候发现的,看来燕子在去年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她给谁都没有说,依然一个人来到了西藏。这种病异常凶险,她应该知道,我想她应该就是想永远的留在这里。”德吉大夫眼里写满了落寞,一脸的心疼和无奈。
“她还让我给她帮忙。”
“帮什么忙?”我有些不解。
“她想过几天继续去日喀则和阿里,让我说服你陪她去。”
“她这样的身体状况可以吗?”我马上问道。
“所有的生命终将归于大地,而灵魂不朽。就像我们藏族人的天葬,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是在不同空间的转换而已,灵魂永远不灭且循环往复。我现在已经更加确定燕子这次来西藏就是想留在这里,你就陪她这最后一程吧。”
德吉大夫并没有回答我燕子的身允许还是不允许,只是给我强调道,“经过这次发病,她最多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
两个男人沉默了许久,德吉大夫向我要了一支烟,抽完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