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朔怔愣地盯着那些花朵舒展着自己柔嫩胜雪的花瓣,任凭周围的紫雾抚摸着它们的瓣面,慢慢地绽放开来——仿佛美人旋转着在雾气中轻灵舞蹈,骤然停下,侧目回眸,轻轻一笑,天地失色。
欧阳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就这么悄悄地起了风,柔柔地,吹散了烟雾,也吹来了悠悠的、辽远的空谷梵唱——
“长歌別兮清凄凄,
短叹吟兮浅云云。
木兰日月不年兮,
欠岁一曲梧桐琴。
流光月影轻舞兮,
莫欲歌歇雨霖铃。
长兮兮亦短叹兮,
长生无邪惜月兮。”
这首曲子,是九羽上仙当年惊艳天下的舞曲,《长生兮》。他早前听说过,自从九羽上仙下了凡,世间便再无人能够完整地唱出过这首曲——如今整曲萦绕耳畔,一声和着一声,经久不绝,仿佛再现了千年前那般盛景。
那个人……独舞于群墓间,凄清孤凉,不知在为何人哀悼。每一跃步、每一舞绣,仿佛都带着泪。
那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跳舞,也是可以让人看了悲伤。
从那时起,他开始慢慢接近她,慢慢的想要了解她——
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保护好她,就这么让她下了凡,经历千年苦劫。
如今想来,单单“愧疚”二字根本无法道出他对她的感情。
如今他终于入了凡尘,经受了她一千年来所受过的所有的苦痛,以此来换得她多活安宁一世的资格——
可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到底在哪里?
“……槿卿,槿卿,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断断续续的女声在歌声之后响起,源头离他不远,他侧目就可以看到自己是脚边的第一朵槿花幽幽地腾起一股青烟,一个女子的身形在烟雾中慢慢显现。
虽然这是一个魂体,但是那张脸他很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
“九九……九九,槿卿在这儿,我还活着,你……”他艳绝的凤目被淡淡的水汽笼罩,声音也有些颤抖。
伸出手,他想再碰碰她的脸,可是她却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美丽的容颜被泪水覆盖,身形也飘飘忽忽的,让他根本碰不到她。
“不要!不要抓我!我不要去,我不要去送死!”一道凄厉的女声在他背后突然响起,他回头,只见他背后白路的另一侧的槿花也生出一个女子的魂体。
这女子生得丑陋,且面目全非,不知被什么东西毁了容,刀割火烤的痕迹清晰刺目,且皮肤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眼睛瞪大了好几分。
若非他看见她的周身淡淡的仙灵,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个丑陋的人,居然会是方才他见到的那个秀美的女子的转世!
“阿九……”话语噎在嗓子里,说不出半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吊死……”一道轻飘飘的女声在他背后的侧前方响起,他再回头,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裂着嘴,长长的舌头垂挂出来,眼神空洞无光。
他眼里的水汽厚了起来。
“痛……好痛……我的手……手……”痛呼中夹杂着哭腔的女声又从另一侧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里的水汽,慢慢转过身。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咬着牙用仅剩下的一只手抱着不知为何断掉的手臂,强忍着眼泪,低头咬着黄色的头发。
“阿九……你……怎么会……”气堵在胸口,憋得人难受。
他不知道,她在遭受的居然是这些苦劫!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做过这些,为何要诬陷我……”
声音又穿来了,他咬牙转身,却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女子躺在地上,身子上有好几个血窟窿,都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女子的目光空洞洞地望着天空,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阿九!阿九……没事了,没事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子身边,想去扶住她。
可是,手穿过她的身体,如同触碰空气。
他怔住。
“打死我吧……打死我,什么都过去了……”
“原来……被狼吃掉,也是会痛呢。”
“饮鸩酒,比被狼吃掉还要疼……”
“死……你们以为我会怕吗?杀吧,杀了我,你们就有了替罪羊,倒是好极……”
……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地环绕在他耳边,如同魔音般逼得人要发疯。他捏紧拳头,快步往白灰路的尽头走去。
痛呼声被他穿过;嘶喊声被他穿过;冷笑声被他穿过;哀叹声被他穿过……
直到了,最后的无声。
他终于停下。
快到山脚了,身边还有绽放着的凝魂槿,还有缥缈的女子的魂灵——但是,这里的魂灵,却是意外地安静。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片充斥着各种呼喊的花路,又回头看着眼前这些安静的魂灵。
这里的魂灵长相各异,有的美、有的丑;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残肢断臂——但无一例外的,是她们都正值双十年华、且都是一副寡淡、麻木的神色。
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些无声的魂灵,比起先前痛苦的魂灵,更加让他心揪揪地疼。
安静……是生无可恋的绝望。
这种滋味,他自是懂得。
他握着拳头,一步一步地走过这些魂灵,一路走到了底。
路的尽头,一朵凝魂槿戚戚然然地开放着,那里飘着一个被火烧地面目全非的女子。
这个女子与先前见到的所有的魂灵不一样——她虽是绝望,但眼里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他停下——他知道她有话要说——
“夏侯云,倘若有来世,我李安平势必要找你们这对狗男女报仇!如若不然,我李安平自愿堕入六道之外,永世不得超生!”
他终于崩溃。
“九羽……莫非,你轮回了千年,一点也没有念过我吗?”他简直无法忍受——整整一千年,她除了刚刚下凡那时念了他一句,之后便仿佛她根本不认识他似的,根本没有想过他。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一点也不需要他……
为何啊……
原来在她心里,他就那么没有用,永远还只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那个小孩子吗?
九羽,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九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