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浑浑噩噩在洞中经历了三四天。
一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到了洞外仿佛有滴水的声音,脑中瞬间清醒了不少。于是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没顾了形象,蓬头垢面地赶忙提了承渊破甲来寻水迹。
果然,洞口的坚冰正渐渐消融,已在地上滴出一片水洼来。
这水渍一刹唤起我的希望。因而我蹲下身,又借着承渊破甲之力向深凿了凿,眼见煦日的光线隐隐透了过来。于是,又多耗费了几个时辰,掌中磨出了不少血泡,也未敢停歇。
直到一块冰凌松动掉落后,周围的厚冰一齐粉碎卸落,突感视线豁然开朗,我知这冰凌终究是让我掘尽了。
彼时,我才恍然,说是有些人光是为了自由,便倾尽了气力,是有道理的。
相比那几日,如同被囚入黑暗永不见光的牢笼般受过的罪,如今的场景对我来说,甚如梦游仙境般的解脱。
我向来是藏掖不住狂喜的,便如脱缰的野马似的,挟着承渊破甲奔出山洞。
是以,接下来的几天,或许是自从跌落流峡以来,最舒坦安逸的几日。
除了携来干枝做些陷阱猎捕野兔,我偶尔也去那冰浅处开凿个洞来叉鱼。
整日来闲云野鹤,早出晚归,身上绑挂着野味柴木,也是收获颇丰。时而不忍令我拾起儿时与老爸四海漂泊的时光,平日来过得也大致是这种捕鱼捉虾,拾火添柴的糙日子。
但比起流峡这番坎坷境遇,倒也不足谈起。
夜半归来,我将捡来的枯柴摞一摞叠到一处,只挑了几枝打出火花,支起火堆后,平添了些柴火。而后,谙练地捋起袖子,找来粗些的木棍削成叉,插了两只鱼,支于架上烤燎。
帝尊调息之间从不忘了观察我。
见我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俨然已成了一副老猎户的模样,他忍不住打趣道,“虽说我们同沦入这般境地,你修心练功差了许多,这适应能力是真不错。说不定丢到哪里让你自生自灭,倒是都能活出个样子来。”
我麻利地递给他一只插了烤鱼的木棍,另一只则留在自己身边旋转翻烤起来。
眼见那鱼烤得滋香流油,我才得空抬眼应道,“让我打架我不在行,但是论吃,这鱼我能给你烤出十种吃法,包你百吃不厌。”
他见我一说到吃便夸夸其谈,竟也是眉开眼笑,来了兴趣道,“看来你对饮食颇有研究?”
“研究算不上,不过是儿时这种颠沛流离经历得多,会动手罢了。”我手里转着这只鱼,却闻得到一股飘来的烤糊味。
一眼瞅到帝尊那边,木棍呆呆拿在手里也不知翻转起来,鱼的一侧已全然烤焦了。
我紧跨一步到火架对面,坐在他身旁,夺过那根木棍来,没好气责道,“你啊,一看就是在温室里呆久了,都不知困苦潦倒为何物,只知道打打杀杀,却连只鱼都烤不好。”
他被我一句话噎住,倒一时没了词,索性将那鱼交给我随意摆弄,反倒自己双臂交于脑后,慵懒在洞壁一枕。不多时他竟还悠然叹道,“应当说我运气好,在哪里都不缺人伺候。”
我回过头瞟他一眼,没奈何得叹了口气。
不过,偶尔见一回他也有不如我,还硬要逞一时口舌的时候,倒也觉得他有些痴傻得甚是可爱。
这几日里,帝尊大抵也是受我那自由情绪的感化,偶得空也跃出山洞,腾出片雪地来练功。
只是,练功就罢了,不知为何非要将我也连累了去。
这天的寒境又是一番飞雪漫漫,天色青苍。
他在地上特意划定了界限,要我在这圈里练那唤名为执灵缠绕的剑法。
我浑身如长了芒刺般极不自在,站在一旁又如软泥,提着承渊破甲的手也毫无力道。
可想起他每每教诲起我时,那张阴沉严肃的脸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我便畏怯了三分。无奈之下只好心中自我宽慰道,学了甚好,跟鼎鼎大名的魔族帝尊学了剑法,将来若是有机会流历江湖,也不惧什么一流二流的侠剑客。
如此,我倒也学得有些劲头。心中不禁自叹,我这天资委实卓越了些,奈何一直对武学法道之类的无所求,若是再早学个两三载,怕现如今早已是出师有名了。
帝尊却在一旁支了下巴,一副阴郁的表情,看似颇为不满。
他飞身行跳入圈内,而后直接落在我身后,攥住我那只提剑的手,比划起招式。
“出剑前调气,剑锋一出即要运出气脉,回转时再收气调息。你为何不听我的,气息和招式总是步调不一。”
我跟随他引导,再次出剑,却自觉依然有差,因而不受摆布地收回手来。
“再来一次。”他语气甚为严厉,干脆利落地拖起我的手又分解了动作。
这次剑锋脱出,夹带了十分的气脉,便是一出手,激起一道剑气如水波般扩散于冰面上。
力道够了,也算是小有成效了。
我回眸惊喜望着他,好在这回他也是淡然宽慰,眉宇间松懈了那股之前凝聚的气力。
我与他相视而笑。
霏霏落雪折煞了枯枝,一阵风将那零落的雪片吹散了些。
我伸出另一只未持剑的手,轻轻拍下他肩头的雪絮,却觉得他握着我的另只手有些炙热,而我们的距离这时又恰好更近了些。
不经意间望见他温润眸底的我,忽然有些恍神。
心底的多番情愫如同这纷扬暮雪,挥之不尽,欲散却愈凝。
在这暗昧气氛的推诱下,我与他愈靠愈近,直到气息相隔不过五寸的距离,我赧然抽回手,低下头去。
一程无言。
直到将回山洞,我依是自感气氛尴尬,遐思了良久,想找机会与帝尊搭一两句话,哪怕说笑一阵,破除了这诡秘的氛围,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谁曾想,帝尊可不如我这般拘着,仿佛于他而言,对刚发生的一切形如看客,未有处境,因而依旧放得开。
他走得也急了些,一路上常是快我一两步领在前面。惟见他背着双臂,说话间却也未回首看我一眼,只是自叹道,“若是这一世,能常居于这种无人之境,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倒也比外边的世界不知强上多少。”
我漫不经心,边走着边晃着剑,在他身后嘀咕道,“我可不想就守在这么个破山洞里过一辈子。”
这话我回的半有认真,半带怄气。
认真的是,我自知人族只存这一世,不如魔族的三世不灭,这辈子若是过得如此浪费,我岂能甘心。
怄气的是,自觉刚刚错付了感情,我措手不知如何了结,他却是浑然不自知,这页翻得倒是快。
今日他许是心情甚畅,虽是一步登上了山洞壁崖,却也并未有回去的打算。只是闲来倚在洞口坐了下来,后是将我一望,低眉浅笑道,“看来你这凡心未泯,多半还是想做你那人界的大国师吧。”
我也索性回过身来一仰,席地而坐,“不错,我可不想荒废经营我这一生。”
“胸怀大志是没什么错。不过你可知,你这前二十年已然是荒废得久了,只怕是后半生想弥补起来,就困难许多了。”
他左来又要拿我打趣,见我甚是不服,瞪他的眼色也是极为凶恶了些,却还想继续打击我道,“你可知,你如今的功法出了流峡算是几成?”
我挑眉撇嘴道,“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想当大国师又不同于考武状元。”
不过,我心中也敲了边鼓,这多日来被他如此严苛管教,不知将来出去这能力有多见长。
于是我仰起脸追问,“你倒是说说,算是几成?”
他仰首望了望暮色思忖着,眉目间颇动了动,不紧不慢道,“若是说比起人间的高手,那绝对算不上,可是又比这中间人强了太多。”
我见他卖关子,心中也不急,免得应了他的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总之就是高不成低不就了。”
“非也,你需要的仍是历练。”他收回放远的目光,又投回到我身上,“不过,只有一点可惜,我所知的大部分人间高手,都是些童子功打得牢靠,所以说你是早年荒废了。再说这半路出家,若不是凭借万灵印记的加持,你还真不是什么可塑的材料。”
我假意顺着他,拱手道,“是啊是啊,要不是您这位师父教导得好,我这块废铁,这辈子是无望了。”
我这也算心里有气地正话反说,就知道他总是将我看得矮一头。
他却连连摆手,修长的脖颈向后稍退了退,忍住笑道,“师父什么的还是算了,我可不敢当。这顽固不化,还不服管束的徒弟,也不知何人才能教会。”
我心虚地瞥了他,讪讪道,“我果真有你说得那么糟糕?”
他耐不得长出一气,可算把憋了一天的苦水倒了出来,“就单说这执灵剑法,本是要用剑意召唤出随着你的侍灵,可你呢,练了一天,发出的剑气才勉强达到水准,更别提唤起剑意了。”
我斜觑他一眼,垂了头抿起嘴来不再言语,自知他内心为了我好,却也对我常有不满,只因我总是达不到他的期望。
因而,我自愧了些,便装作困乏了,着了洞壁便闭起眼来。
帝尊可能也觉出自己方才言辞过于激烈,又低了些声音,颇有感触道,“虽说你这能力是忽高忽低,人也过于顽皮了些,好在危机之时能够激发潜能自救,也算不得多差。更何况,你还有个好处。”
我劳碌了一天,是真有些疲倦了,因而上了困意,半醒半睡地含糊问道,“有何好处?”
他将自己外袍脱下覆在我身上,拂了我脸旁的碎发,而后才忍不住沉沉道,“令人想为你上心。”
听罢这番言语,我便也不记得后话了。当时许是模糊过头了,恍然间,我多希望时间从那一刻便可以静止下去。
可俗语说,好景不长。这明朗日子就如同骚客笔下的烟火,来得快,逝得更快。
或许头晚睡得太早,第二日我也是早早醒了,才发现自己仍是头靠于洞口,而帝尊正是在昨日那处雪地里练习功法。只是那距离过远,从这洞口眺去,他宛如霰雪里留藏的暗夜一点星。
我清了清僵化的头脑,身子往起坐了坐,偶感身上有什么东西滑落,随手抓起来一看,原来是帝尊的外袍。
将那存留我温度的外袍攥住,又忍不住望向他身影的方向。竟忘了曾几何时,自己的目光存了满满的暖意,总觉得将那身影望着,便是心里会很安然。
我正晃神的功夫,却被一旁猛然传来的沉闷声音所打断。
那音色如同深林求食的野兽,开口缓缓道,“洒家在这流峡见过太多经历,这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倒是着实罕见。”
我倏然回过头,寻那声音望去,找来的居然又是那护法神司。
他出手过快,我还未来得及躲闪,只见他扔下斧子,从远处探来一掌便抓了我的脖子。
我被他扼住哽嗓,一时气闭,又无从招架,忽而只觉得被击中了后颈,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