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只猊今后到底会对围栏的推进造成多少阻碍,孑更关心村长所说的“谨慎制定的计划”到底什么时候公布。此时沃尔刚损失八名强壮的劳动力,又有几个家庭要面临艰难的处境,明明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次到了村长那,怎么就那么难呢?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这天清晨,孑实在忍不住了,他决定去找村长。说来也巧,就在此时,村长也集结了全部的村民,男女老少全都来了,甚至抱着小孩喂奶的女人也急忙地赶来了,村里的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团团围住了壳的家。孑这时刚出家门口,不知道为何这么大阵仗,只看见村长被人搀扶着走过来,他没有理会孑,也没有着急打扰壳的清梦,只说了一句——“给我挖!”几个年轻的小伙用用石铲子在壳的家周围敲敲挖挖的,挖了个遍也没看见什么东西。村长又叫他们去搜壳的内屋,一会就找到了无法抵赖的物证——当年壶口中的嫁妆盒子,上面还刻着一个“壶”字。壳这才揉揉眼睛醒来,走到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站着。这时人群里便有人说:“这个畜生,原来就是他当年吃掉了壶的死胎,害得他们两口被冤枉活活打死,真是转世的饿死鬼!”还有人说:“我记起来了,当时就是他带着族长去找的人挖的坟,原来是贼喊捉贼!”“如果当时真是死胎,那孑是怎么来的?”又出来一人指着孑问道。这话前一秒孑自己也刚想到,后一秒就被人说了出来。可这一切知道答案的,仿佛只有这个门前已经疯了的壳,他被众人拉到河边处刑的时候他还在吵着说:“小孑,去给我弄点吃的!爹饿了。”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命运的巧合,直到这一刻,他才称呼自己的儿子一声“小孑”,而不是混蛋、畜生的咒骂,自称爹的叙述更让孑不知所措。
在沃尔,间接杀人的惩罚是被按在诺恩河里淹死。“壳是真疯魔啦!你看他就像一头野牛喝水!”背后的人议论道。壳确实像头野牛,他先是咕噜咕噜地喝,然后大口大口地喝,像是从没喝过水一次喝过了瘾,但随后他似乎喝饱了,他说:“我不想喝了,不想喝了”,这才害怕起来,从悠然自得的喝水变成杀猪般的嚎叫。孑一时间无法接受太多的信息,他没想明白太多事,他跪倒在地上,听到壳的嚎叫才清醒过来——爹!他爬到诺恩河旁,他爹已经被断了气了。
这算是一种他满意的死法,毕竟他死之前还喝了个饱。如果他做了这些事情,他当真害死了一家两口,他该用性命偿还的。随后村长又宣布一个更激动人心的消息——“诺恩河的河水每过一定的年月就会倒流一次,当初在红叶湾捡到的孩子是从下游漂上来的,是外族人。”
村里人一时间恐慌起来,甚至有人突然评论起样貌来,他们说:“这小子长的一副脸明显与我们不同,而且左手还是四指,说不定下游的人都是和它一个样,是怪物!”而孑孓二人被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赶出了沃尔,按照村长的说法,不杀他们,全然是因为他们曾经对村子尽过一分力。
孑和孓离开了村子,他们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山洞。孑望着潮湿的洞穴,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村长搜罪证的时候来势汹汹?他又是怎么自己的父亲犯了罪?为什么那年漂流记错了规则的中年人,他一回来村长就说他疯了?他当时说话的神情小孑现在还历历在目。
事情得说回到那次的漂流竞技,那个弄错规则漂流走失了的男人。那天他深夜才回来,张罗着把许多睡着的人包括村长全部叫到了河边,他预先点起了一对篝火,自己手里还拿着火把,他的表情狰狞,他说:“诺恩河的河水变慢了,我撑的木筏散了,我随着河流飘到了傍晚,最后爬上了一个土坡。我远远地看见一处村庄,那村庄比我们的可大多了!”或许上了年纪的对一些事物的恐惧总是在经验里被深化,看见村庄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人可以轻松过河,然后把沃尔人杀光。然而正当村民们也跟着恐慌时,村长突兀地来一句:“他疯了。”当时大家听到村长的话后真以为他疯了,因为他狰狞的脸也确实把大家都吓到了。第二天早晨,有人就发现他死在自己家门口了,当时的说法是他因过度疯癫而死。
越想越不对,村长说那句话时的冷酷让人胆寒,孑看得真真切切——那是没有一丝感情的表达,像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就是个疯子,而且他死定了。孑这时才意识到他从没真正认识过村长,那些慈祥的温柔的,都是一个个假象,他说自己和孓来自下游的村庄,这句话到底又是真是假?可父亲屋里的盒子确是货真价实。
他甚至在脑海中构思了这样一个故事——那天夜晚倒流的河水把他俩送到了红叶湾,村长当晚就发现了他们,并且村长早就知道他们是从下游的村庄漂来的。为了不造成恐慌,村长和壳一起挖走了那个死胎并把两个孩子强行推给壶夫妇,而且据说当时他们夫妇都没见到孩子就被鞭打至死,可能也是因为漂过来的是两个孩子,而他们夫妇只生了一个孩子,一定会强加解释抖露真相。如今村长害怕壳抖露事情的真相,把盒子藏在了他家,最后又处决了他的父亲,可村长为什么又自己亲口说出事实?这是孑所疑惑的。
孑不相信村长了,但晟却是孑和孓都信任的,他当时是发现他们的人,他一定知道真相!
这时孓对着孑用唇语说了一句话,可能是孑迫于知道真相的心情让他烦躁,他似乎没有理解孓的唇语和表情,然后孓又做出一些动作。正当她想捡起一块石头用画画表达时,孑缓缓地说:“睡吧,明天我们去找你父亲,你也想你父亲了对吗?”其实孓说的并不是这个,她想说的是,无论他们是壶的孩子,或是下游漂来的,他们都应该是亲兄妹。
第二天天一亮孑就准备动身,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前山的洞穴,晟也时常来前山打猎,不过是在围栏区内,他们或许可以去围栏区附近等他,不然被沃尔人看见,可能会招惹一些麻烦。可孑等不及了,他带着孓翻过了围墙,直接进去找到了晟。他说:“叔叔,现在只有你能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到底是壶的孩子,还是从下游漂上来的?”孑气喘吁吁地问他,得到的答案很简单,晟也一向简单直接——他们是从下游漂来的。他的表述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甚至孓在身后,叫了他一声爹,他也像是没听见一样。
孑在偷偷去埋葬了父亲壳之后,就带着孓返回了。孑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论他是壶的孩子,还是漂流过来的外族人,他从出生起,他和孓的命运就是连在一起的。有时他觉得蛮好的,这让他感觉到自己自始至终就没有孤独过,因为有一个人总在陪着自己,即使是漂过连绵悠长的诺恩河。“至于我们是不是亲兄妹,已经没那么重要,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就足够了。”他安慰自己道。孑打算建一个木屋,他们一起选址,最后选择了前山的一处断崖,这里的风景很好,视野开阔眼,断崖下诺恩河缓缓地流淌,并且只需要建造一面的围栏就可以保证安全。
在木屋建好之前他们就住在断崖下的山洞里,天已快入冬,孑每天都弄来很多生火用的柴,加上搭建木屋的废料,堆满了半个山洞。孓说天气越来越冷了,明早就不用去山上砍柴了,再堆下去我们就没地方住了。孑说:“小孓你晚上睡觉不冷吧?”这些日子,孑习惯叫她小孓。孓说不冷,只说他每天建小屋很辛苦,让他别总顾着她,自己多休息。他们的生活仿佛又进入正轨,孑想着,就这样过着清净的生活,他真的就满足了。本来还想问孓,问她想不想去坐筏子去找亲生父母,想想算了,抛弃他们的人,让他们见鬼去吧。
天气越来越冷,可建造一个不漏风的木屋需要不小的工作量,这时也只是建成了一大半。这一天清晨,小孓刚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看见片片雪花飘落。急忙来到洞口,洞口的火堆早已熄灭,远远的看见一个人从斜坡上跑下来,还没反应过来就来到她眼前了。他的手里捧着一些红色的浆果,大家都叫它雪落果,因为下雪前后它才成熟。他知道这是小孓最喜欢吃的果子了,以前在村里的几年,他也经常摘给她吃。她帮他拍了拍头上的雪,她用唇语说你这么忙还记得摘果子给我吃。她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都说雪花让人感性,这话大抵是真的,她突然紧紧抱住了他。
“谁让我是你哥呢”,他轻轻推开她道。他走进屋里,吃了点昨晚剩下的烤兔子,又准备出去了。实际上孑说自己是哥哥是没道理的,因为能证明这两个从下游漂上来的小家伙到底谁先出生的,只有他们的亲生父母而已,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孓看见晟冷漠的表情,她深深地意识到这个向来算的上公正,受她尊敬和感激的男人,已经不再认她,她现在只有孑了。
又过了一会,正当孑在山崖上蹲着,手里不停地磨着一块木头。小孓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这就像是之前孑在草垛旁跳起来吓她一样,是一种爱的挑逗。可她看起来并不擅长做这类事情,她的力道有些重了,她被孑转身按倒在地上,孑被吓了一跳。
孑赶紧把她扶起来,嘴里不停地问:“没事吧,没事吧!”他一方面是以为有野兽偷袭他,一方面看见倒在地上的小孓,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了,导致他说话都在打颤。孓不说话,只上来抱住他,因为他说过两个人贴在一起就可以不用任何语言,他就可以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与感受。当然,这时她想让他理解的,并不只是自己善意的恶作剧,还有自己对他的爱与依赖。
他轻轻推开她,把自己身上的灰豸皮大氅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天还在下着雪,四处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小孓,你过来。”他们一起来到断崖边,这四处一片雪白的景色让人感到格外的宁静,他用手接过一片雪花,雪花立刻在他的手心溶解。孑说:“人能融化雪花,这世界却被白雪覆盖,这说明人是暖的,世界却是冰冷无情的,这下世界里只剩我们兄妹了,小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