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仁仍是害怕官府来人捉他,他杀死红叶教主的弟子,晋国君主四处派人捉拿他,但武淮山偏僻之地,群山环绕,地势险峻,想来也不会被发现。
他如今日日待在山中,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每日白天岳汶铮教他万变功法,和众匪吃吃喝喝,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阿仁知道廖涌的来历了。
夜色浓郁,星河翻滚。
某晚在山谷仰望天空之时,阿仁问:“大哥是哪里人?”
“晋国人。”廖涌说,“我从前是晋国的将军,景帝多疑,要杀我。可惜他以为我死了,我却是假死逃脱,弄巧成拙来到此地。”
阿仁叹道:“除了落草为寇,你还有许多路可以走。”
“可若安安生生过了一世,我才意难平。”廖涌说,“我不怕死。”
“真的?”“真的。”
阿仁还要问:“青罗刹是不是你养的?”
廖老大不理他,背着手走开了。于是阿仁再也不问他这些,一心一意的待在山里,等着哪天路过一支有钱的商旅,再来一回劫富济贫。有时他们埋伏在草中,十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阿仁不知道何时才能从天而降一位冤大头。
话说阿仁日子过得清闲,但金怀刃却找他找的苦。
金怀刃只身一人来到了苏州。苏州好呀,杨柳拂堤,雨不湿衣,秋天一来,零零落落满池落叶淤泥。金怀刃在芜湖的岸头坐着,身披雨笠,打远见一叶扁舟飘飘荡荡的驶来,木桨搅匀了一江秋水。
金怀刃学着柳无黯那样钓鱼,嘀咕道:“阿仁,哥哥我找你找的苦哇……”
那船家停靠在岸边:“上不上!”
“走走走!”
金怀刃坐在船上,满鼻子惹人生厌的鱼腥,他不很在意,轻手轻脚抚弄鱼竿。
柳无黯在寒水潭时,什么也不做,效仿前人钓鱼——不粘鱼饵,愿者上钩。于是几十年来,金怀刃从未见过他钓上一条鱼。
雨笠湿漉漉的,顺着帽檐滴下几滴雨水,顺势滑在额头上——“一蓑烟雨任平生呐。”
金怀刃叹息,又问道:“渔家,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你是外乡人嘞?”
“是啊,”金怀刃道,“我好多年前,来过这儿,可惜时间太久,忘干净了。”
“寒山寺噻!”
金怀刃正要说,一个寺庙有什么好去的,一听这名字,忽然愣了:“寒山寺……”
几十年前,金怀刃还是个瘦骨如柴的少年,刺杀齐灵帝后,被官兵一路追杀,幸好那时苏州会的一位江湖人,将他藏匿在寒山寺,在寺中待了一日,那人使一把鳄嘴剪,阔大的,沉甸甸、亮堂堂。在日光下照耀,仿佛铁柄上生了两个白月亮。
那一天,金怀刃蹲在寒山寺的阁楼顶,向下看那好汉,一个人对打一队的官兵,两个白月亮晃来晃去,这时剪下个人头来,染上血,平白生了点凄艳。
金怀刃那次只在寒山寺待了一天,连夜赶出苏州了。好汉说寒山寺的敲钟僧是他旧友,苏州会十年举办一次,他次次都来,顺道拜访故人。
金怀刃说,等十年后苏州会再办,他一定过来。可惜不到十年,聚一斩的便弑师而逃,昔日的约定,成了芜湖的泡影。
下了船,金怀刃忽然想起自己多年没有来过苏州,人生地不熟。街上倒是十分热闹,卖吃食零嘴的、卖雨靴蓑衣的,还有红色的、漂漂亮亮的小灯笼的。这样的红尘最最令人沦陷,可金怀刃却不知当年的寒山寺在何方。
“喂!”金怀刃赶去岸边,大声呼喊,想要叫住那船家问个究竟,那小舟却早就飘走了。
金怀刃忘了当年救他的好汉叫什么,忘了去寺庙的路。
但是他记得那座庙宇,辉煌又破败,承载着百世的孤寂,有座塔高极了,刷着金漆,似乎本应稳稳的竖在李天王手里,不小心在下界扎根,落满蛛网、灰尘;变得晦暗、萧索。
金怀刃一路边走边看,他有的是银子,街上看见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便买,小贩当他是个十足的冤大头,殷勤的凑在他什么找买卖:“这位公子,您瞧瞧,多好的……”
“滚滚滚!”金怀刃不想买,凶起脸要赶人,那小贩见买卖不成,退到一旁嘀嘀咕咕。这时金怀刃看见一座极漂亮的庙宇,人烟稠密,金碧辉煌的,门口站着几个僧人,搓着念珠,叽里咕噜的念着经文,来者尽是拖家带口,双手合十。
此处像极了当年寒山寺,一样有座高高的塔,刷金漆,但威风大气的多,金怀刃问人:“请问寒山寺在何处。”
那人出手一指,原来就是此处。
金怀刃暗想,原来是修缮过了,真是漂亮。他随那些凡夫凡妇们一同走进去,也装模作样的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一层层的上楼,见了佛像也不跪拜,隐没在人群中。
到了顶层,一扇金怀刃没见过的红木大门挡住他去路,有个年纪轻轻的光头和尚守在门口:“施主,此地闲人免进。”
金怀刃佯怒道:“谁是闲人?你才是闲人!”
金怀刃想,他当年来这里时,这小和尚还没出生呢。掏出一锭银子,塞在那小和尚手里:“那么死板,快让我进去。”
小和尚眼睛在那银子上盯了一阵,又推了过去:“施主,我们方丈嘱咐过我,万万不可……”
金怀刃不信银子砸不出来一条进佛堂的路,再塞了一块儿,那小和尚不敢拿,又有点儿舍不得还,两只手都快要捧不住,金怀刃趁他这会儿犹豫,将银子塞牢实了,忙打开那扇门,“嘭!”的一声走了进去。
“诶!”小和尚看看紧闭的门,又瞧瞧手里的银子,终于妥协了。
寒山寺和其他寺庙不同,不只供奉观音、如来这些神佛,就连像眦蓝婆、地藏菩萨这些也供奉,层层的向上,顶层的光影最晦暗,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佛像,无一不是镶玉镀金,正中央的佛像正是那如来——这当是塔中最高的佛像了,每一笔雕刻都精致自然,且是纯金打造,即便多年不得清扫,这位佛祖两肩灰尘,也不改辉煌富贵,还有眉心一片慈悲。
塔中神像俱为睁眼的神佛,独独这位佛祖,好大个金身,却半阖着眼,细细长长的眶子,只露出一点瞳仁,仿佛永远的哀悼世人。
说来奇巧,下面层层叠叠的佛堂皆有人打扫,供奉着数不清的瓜果鲜蔬,打老远便闻得满鼻子香。偏偏这最大的一间佛堂,供着金身的慈悲如来,却任由它灰败,任由它泯灭在无尽的时空中。
但还好,它是永恒的,人没有永恒的生命,但金子有。即便有朝一日,人间供奉的佛祖金身被某群暴徒击碎、毁坏,也不意味消亡,只要金子还在,人们就能塑造一位悲悯的佛祖,跪拜亲手凝聚雕刻的金身——这是永恒的,不亡的。
金怀刃是无信仰无追求的凡人,没了旁人在身边,他决不多此一举恭恭敬敬的作个辑。台子不像其他地方脏的厉害,被人细细的擦了出来,镜面一般亮。不知是哪位僧人好生一颗佛心,拿了个漂亮盘子,孤零零的供奉了一个苹果。
金怀刃道:“多年不曾来过,什么都变得快,就您还是老样子。”
说时,金怀刃拿起苹果,也不觉得自己冒犯,大口咬了上去,倒是神清气爽,鲜汁满溢。到了第二口,这才觉出不对味儿了,一口吐在佛祖的膝盖上:“这什么玩意儿,都酸了。”
金怀刃擦擦嘴,没规矩的向佛祖胡言乱语:“虽然呢,你是金子做的,要比我值钱些,但现在你还不如我,连个供奉的人都没有。瞧瞧,还是我重情重义,砸了那么多钱为了拜拜你,你也就能同我待会儿了。”
“瞧瞧这些人,没点儿诚心。”金怀刃嫌弃的看了看被咬了两口的苹果,“供个果子也不知道挑好点儿。”
他随便一甩手,苹果砰砰滚落在地,渍了一小片果液酸汁。
这会儿,金怀刃忽然听见一阵鼾声,伴着浓重的呼吸声,不时还磨磨牙,哼唧一嘴。他朝着声音的源头走,走到一个阴暗的角落。
上头竖着一个小佛像,不知是个什么菩萨,结了许多蛛网,借着昏暗的光晕,那佛像的脸,恍若邪祟精怪一样,似笑而非。金怀刃一把挪开那佛像,这里面竟藏了个暗角,露出一只耳朵半个头来。
那人还在睡,金怀刃暗恼:那小和尚不是说没人么?胆敢骗他,诓去他许多银子。
金怀刃朝那耳朵吹气,那人一哆嗦,叮叮咣咣的碰掉了好几个小佛像,露出脸来,竟是个老乞丐。
“哪个小狗崽子扰人清梦!”
“我就是那个小狗崽子。”
金怀刃指指自己,又看了看对方,一掌下去要让这老乞丐清醒清醒。
不料那老乞丐是个有功夫的,一手竟接住了,金怀刃面露惊诧之色,却见老乞丐鸡贼的一笑:“晚辈后生,真不懂尊老爱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