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小的时候,妈妈是孩子的监护人;妈妈老了以后,孩子就是妈妈的监护人。监护人不是给对方提供好的生活才叫尽职尽责,最重要的是走进对方的内心,成为彼此心灵上的依赖。
郑莉莎开车行驶在繁华的商业街,见十字路口塞车,便停了下来。
车内,电台广播里的主持人正在和听众探讨一个问题:“中年女性最大的幸福是什么?也许是处于事业上升期,也许是渐渐长大的孩子懂得了回报,也许是跟老公感情磨合到刚刚好,重温婚姻的幸福……”
郑莉莎听了,莞尔一笑,傲娇地抬起头,通过后视镜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对自己说:“说的是我吗?”
后视镜里,她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一抹阳光打在脸上,那是一种中年女性特有的明媚。
十字路口,车流缓缓动了。
因车子发动得慢,身后的司机鸣笛催促,郑莉莎正着急时偏又接到客户的电话。郑莉莎接起电话,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陈总,我现在正往您公司赶呢,10分钟之后,设计方案肯定会放到您桌上,放心吧。”
挂了电话,她习惯性地甩甩头发,眼角余光扫过车窗外,不经意地停留下来。
车外不远处,王可儿正跟两三个打扮怪异的同龄人嘻嘻哈哈地走过十字路口。
郑莉莎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眨眨眼,车速明显慢下来,回头再次张望,确认看到的正是自己早上亲手给王可儿穿上的蓝色外套。她突然就慌了神儿,手里的方向盘没打稳,车漂移一样停靠在路边。
郑莉莎不理后面司机的叫骂声,下了车,四下张望,找寻王可儿的身影。
十字路口处,车来人往,却怎么也看不到那抹熟悉的蓝色。
郑莉莎晃了晃脑袋,仔细地回忆刚才看到王可儿时的情景,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后,拿出电话打给王可儿的班主任。
“王老师,您好,我是王可儿的妈妈……”郑莉莎尽量放缓语速,想以平缓的语气来询问,不料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
“王可儿的妈妈?您的病好了吧?想开点,人到中年,难免要承受点病痛折磨,在国外好好休养,该吃吃,该喝喝,身体才是第一位的……”王可儿的班主任极为热情,话里透着对郑莉莎的关心。
这下更把郑莉莎搞晕了,“王老师,我……我……”
“病好了就早点回来,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王可儿也真是个孝顺孩子,非说要陪着一起去,难为孩子有这份心。我们几个主课老师商量了一下,等她从美国回来,单独给她补补课。王可儿底子好,赶上进度是没问题的……”电话里,王可儿的班主任话越说越多,却没有一句是郑莉莎能听懂的。
她唯一听懂的,就是王可儿不仅逃学,还撒谎了!
郑莉莎不忍点破,只能狠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心里有一万个问号想破口而出,最终却只能默默地咽下去。
当孩子存心向所有人隐瞒和撒谎的时候,身为妈妈,又能如何?
此时的郑莉莎,内心一片迷茫。她坐回车里,脑子一片空白,左思右想,就是找不出王可儿的半点破绽。
每天早上,她准时出门,跟父母道别,一脸热情地去上学。
每天傍晚,她准时回家,在房间里写完功课,像往常一样会撒娇,嚷着饿,然后伸手向父母讨点零花钱。
零花钱!
这三个字眼从脑海里蹦出来的时候,郑莉莎突然明白了,王可儿不断地伸手要的零花钱,肯定成了她的“逃学基金”!
想起每次王可儿伸手要钱,郑莉莎不想给,王得水却乐此不疲地送上大张钞票,郑莉莎满腔的怒火猛然之间燃烧起来,她拿起电话打给王得水,同时重新启动车子,飞速地冲向王得水的单位。
王得水为人忠厚、老实,在妻子眼里是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木讷男人,但在女儿眼里,他却是可以信赖和耍赖的好父亲。
郑莉莎还来不及将车停下来,王得水已经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迎了上去。
“你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什么一会儿美国,一会儿逃学的,咱们可儿真能干出这样的事?”王得水依然不相信王可儿会背着他们逃学。
曾经,在王得水的人生里,女儿王可儿简直就是他骄傲的资本,不但能弹一手好钢琴,学习成绩一直优良,而且说唱功夫一流。在同事和朋友眼里,王得水的女儿就是他们孩子成长的标杆。如今女儿突然成了“问题少女”和“逃学少年”,多少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郑莉莎从车上下来,一脸怒气地冲向王得水。
“你说,你当初给她那么多零花钱,是不是暗中支持她逃学?”
王得水一脸委屈,“我怎么可能支持她逃学?”
“那你说,她究竟为什么要逃学?还要撒那么大的谎?我得了重病?我去美国手术,她要陪同?我的天,这得多缜密的心思才能想出这么好的逃学理由!”郑莉莎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不停地拍着胸口,“王得水,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是刚知道,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她到底为什么逃学?”郑莉莎几近嘶吼,“我们应该拿她怎么办?”
这时,王得水的两个同事路过,上前打招呼。王得水怕郑莉莎控制不住情绪,赶紧拉了拉她的手,不料却被郑莉莎一把甩开。
同事们诧异而又尴尬地挥手离开,王得水不得不劝郑莉莎:“行了,事儿没弄清楚之前,你跟我发火有什么用?克制,克制。”
“女儿都逃学一个月了,你让我怎么克制?我克制得了吗?”郑莉莎几近崩溃。
王得水无奈地摇头,“行了,你没办法克制,难道我就有办法吗?你是她妈,我是她爸,在这件事情上,咱俩的心情是一样的!”
“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莉莎,不是我说你,平时你对女儿有点过分严苛,要不是你逼着她又学琴又补课的话,可儿也不会逃学。有压迫就有反抗,一定是你给她的压力太大,她才这样……”
王得水的话音还没落,郑莉莎就攻击回来,“我给她压力?艺多不压身,现在竞争这么厉害,没几样拿得出手的长处和技能,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王得水,你别一直站在女儿那头跟我唱反调,教育孩子咱们必须统一战线!”
“我也没说不跟你统一,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算了算了,跟你这种闷葫芦也商量不出好计策,咱们分头找。王得水,我告诉你,要是可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郑莉莎撂下一句话,匆匆上车,疾驶而去。
王得水来不及多想,赶紧招手叫来出租车,毫无头绪地冲向大街。
郑莉莎开着车,车速缓慢,表情却焦急。身旁的电话不停地响,她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接,最后咬牙拒接。
电话终于不响了,郑莉莎的表情却越来越迷茫。回想刚才王可儿路过十字路口时那一脸高兴的模样,郑莉莎的内心就觉得无比悲哀,“只想着自己快乐,难道就一点也不理解父母的苦心吗?”
郑莉莎开车驶过两条街道,怎么也找不到王可儿的身影,着急之下,她想加速,却被一辆送快餐的摩的挡住去路。无论她怎么按喇叭,摩的就是不动。郑莉莎愤懑地拍着喇叭,一种委屈之情涌上心头,这时方向盘突然转向,差点撞到路牙子上。
车,戛然而止。
郑莉莎显然已经没有心情开车,她拿起电话,打给妹妹郑茉莉。
郑茉莉个性风风火火,是出了名的“赛车手”,车技比姐姐郑莉莎要好很多。接手车子之后,她简直把车开成了赛车,在大街小巷间自由穿梭。坐在旁边的郑莉莎忍不住多次提醒她:“慢点,慢点。”
“姐,我就纳闷了,你们家可儿可是优秀生,从小就听话,怎么突然就逃学了呢?”
“你姐夫说,是我的暴政导致王可儿逃学。”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郑茉莉一脸认同,“你平时对可儿还真是够严格的。”
郑莉莎没想到亲妹妹竟然跟王得水持一样论调,马上表示不满,“你好歹做过几年老师,现在又自己开培训学校,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吗?就拿我来说吧,去年我们单位职位调整,本来该是我的位子,就因为对方学历高,是海归,领导连商量都不商量,直接跳过我提拔了对方,为什么?不就是我差那一张纸吗?”
“姐,我不是有意揭你伤疤,我只是觉得你在可儿身上吧,寄予的期望太高,这样会让孩子有压力。”郑茉莉小声地解释,“而且我觉得,有时候能力比学历重要,不是吗?”
郑莉莎挥手,十分不赞同,“别跟你姐夫一个调调,我不想听。”
郑茉莉吐了吐舌头,“暴君,忠言逆耳。”
“少说我,你对小峰不也一样?”郑莉莎不服。
郑茉莉不得不点头,“我们家那个少爷倒还省心,不省心的是他那个爸爸。”
“林峰又怎么惹你了?”郑莉莎不经意地问。
郑茉莉一脸惆怅,“夫妻过日子,过着过着就感觉没劲……”
姐妹俩在车里说着话,郑莉莎的目光却始终不离车窗外,但终是没寻到王可儿的身影。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家网吧的招牌在路边熠熠生辉。
郑茉莉轻声问郑莉莎:“姐,你家可儿喜欢打游戏吗?”
郑莉莎想了想,打开车门,“死马当活马医,进去看看。”
两人从车上下来,一前一后走进网吧。
网吧内,乌烟瘴气,各种味道充斥全场,方便面味,烟味,甚至还有脂粉味,郑莉莎忍不住掩上鼻子,一边往里走,一边张望。
快到前台时,郑莉莎被人拦下来,“阿姨,我们这儿都是年轻人……”
郑茉莉上前解释:“我们不是来玩的,来找人的。”
前台说:“那更不行,到这儿来的都是有合法登记手续的,不能随便让你们找……”
郑莉莎忍不住了,上前拍了拍前台的肩膀,“小朋友,找人不犯法,更何况我还是她妈!”
前台阻拦的声音,已经让网吧里的王可儿警觉。当她抬头,发现前来找人的是自己的亲妈和亲小姨时,连脸色都变了,赶紧跟身边的两个朋友打招呼:“坏菜了,我妈来找我了,先走了。”
王可儿下意识地想从后门逃脱,却被眼尖的郑茉莉一眼看到,“可儿!”
郑莉莎此时也看到了王可儿,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只是隔着众人,目光凛冽地盯着王可儿,表情肃穆。此刻的她,内心早已经燃起熊熊烈火。
王可儿最怕妈妈的这副表情,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妈妈总是先沉默,再爆发。
果然,当郑茉莉把王可儿推上车之后,郑莉莎终于爆发了。
她先是伸手,想要打王可儿,被郑茉莉拦下来,又觉得不解恨,上前狠狠地点了一下王可儿的额头,王可儿吓得不敢出声。
车子被郑茉莉发动起来,往郑莉莎家的方向疾驶。
车内,一片静默。王可儿不敢看郑莉莎,郑莉莎忍住怒火,不去看王可儿。母女二人坐在后排座位上,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开车的郑茉莉一脸尴尬。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王可儿快速地下车,跑回了家。
郑莉莎看着王可儿的背影,恨得牙根痒。
郑茉莉本能地想上前劝姐姐几句,却被郑莉莎反手将车钥匙拿了去,“行了,你忙去吧。”
见郑莉莎对自己下了逐客令,郑茉莉还是不放心,小声地叮嘱:“姐,可儿毕竟是大孩子了,她这个年龄正处于叛逆期,你悠着点,Hold住火,在她这个年龄,说教比拳头管用。”
郑莉莎尽管脸色已经气得发青,还是不得不点头承认妹妹的劝诫是对的,“我有分寸。”
回到家,郑莉莎本能地冲进客厅,却发现王可儿待在自己房间,房间门是关着的。郑莉莎上前敲开了门。
王可儿一脸胆怯,却依然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将脚伸到茶几上。这个姿势,曾经是郑莉莎最厌烦且不允许的,如今摆出来,无非是在用行动告诉她,这场母女间的战争,开始了。
郑莉莎站在原地,心里百次千次地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发火,先问明白原因,不要去管王可儿现在的行为,先弄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深呼吸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儿,跟妈妈说,为什么逃学?”
王可儿看了郑莉莎一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们大人工作累了不也有个双休日吗?”
“可你是学生,还有两年就高考,怎么能随便旷课呢?”
“我对自己的成绩还是有信心的。”
“那也不能逃学!”
“我说了,就是累了,憋得慌,出来透透气!”
“王可儿!你别跟我说谎,你逃学可不是一天两天,是整整一个月!还跟那样一帮奇形怪状的人在一起,能学好吗?”
“她们是我朋友。”
“我不许你交那样的朋友!”
“从小到大,管这管那,连交个朋友都要管,你累不累呀?”
“王可儿,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趁我没发火之前,把事情交代清楚!”
郑莉莎的怒火已经冲到了胸膛,尽管她努力压低声线,却还是抑制不住愤怒,眼看着怒火就要冲破胸膛,爆发出来。
王可儿不说话,摆着一张脸,显然不愿意低头。
郑莉莎忍住已经冲到喉咙的怒火,最后一次问:“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为什么逃学?”
王可儿还是不说话,将头转向别处,不看郑莉莎,也不回答。
郑莉莎终于被惹恼了,上前将王可儿搭在茶几上的脚踢了下去,接着举起手来,作势要打王可儿,“说不说,不说今天我饶不了你!”
尽管王可儿从郑莉莎的眼里看到了怒火,小小的人儿却依然倔强,“妈,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吗?我就是累了,想放松一下,怎么就不可以?”
郑莉莎已经失去了耐性,胸膛里那股火迅速冲破喉咙,链接到胳膊和手腕,头脑瞬间是空白的,只觉得一股力量集中在了手掌之上,不受控制地向着王可儿的脸上飞了过去。
“啪!”巴掌终于落了下来,响亮,清脆,一瞬间,整个屋子安静了。
巴掌是落了下来,却打在了赶回家来的王得水的脸上。
惊呆的却是王可儿。
她不相信妈妈会当真对自己打出这一巴掌,尽管疼在爸爸脸上,却好像打在了她的心上。趁父母对峙,王可儿快速起身回到自己房间,狠狠地将门锁上。
客厅里,郑莉莎和王得水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