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里有些畅快,湖底的清水微微可见,有鱼虾潜在其间。
苏澈取了剑匣,将它放在一边的木柱上靠着。他没去问静夜思愿意给他们上第一堂课的原因。
竹亭里的石桌上放着几张白纸,没有书卷也没有任何别的讲义什么的,看样子不太像是讲课先生的模样。
苏澈顺着石凳坐下,杨柳坐在对面的位置,她的发髻上插着朵好看的小黄花。
簌簌的,竹亭周围响着清脆的雨声,有雨点滴落,沉到水面上,打得湖畔连连荡开涟漪。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白。秋天里如何能开出夏景呢?”苏澈率先提问,打破了沉默。
静夜思端坐着,眼睛微眯,笑道:“春风十里,自然应该是满园春色。”
苏澈听着,表情平静。即便他什么都没听明白,先生好像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杨柳看着先生,平静说道:“先生想必是用了些术法,这处盛景应该是被施加了某种特殊禁制。所以这园子才能在秋天里生出春天的景象来。”
“这话说得对,但也不全对。”静夜思微微抚须,一手伸出来,手中便无端生出来一只葫芦,掂在他手上。
苏澈暗自震惊,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杨柳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已经知道这里的一些特殊,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用太过意外。
静夜思拿着葫芦喝了一口,“这酒不错。”他抬头瞧了眼两位学生,说道:“春风十里与普通的术法禁制不同,你可以把它看过一个小世界,和外界并无关系。在这里我即是天地,天地即是我。四季交替,雨雪变化,甚至是时间流动都由我一念而定。”
他话刚说完,外边半空中的雨点随即停住,一粒粒剔透的像是珠子,浮现在眼前。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杨柳思索说道,她接受事物的速度一向很快。
“是这个道理。”静夜思缓缓放手,葫芦落在石桌上,周围的雨点随即晃荡,一刻间倾数坠于湖面。
苏澈看着他,问道:“先生这春风十里是如何得来的呢?”
“自然是先生设置的。”杨柳看了苏澈一眼,回答道。
静夜思表情微变,有些不自然,说道:“是一个故人送的。”
“那故人倒是不错。”苏澈随意回了一句。
静夜思望着苏澈,他没去回答。转而说道:“你的诗写得很好。”
“这诗不是我写的。”苏澈说话的时候很平静。
杨柳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理解。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静夜思来了兴趣。
“梦时有仙人在耳边说给我听。”苏澈瞥了眼剑匣。
“你这少年说话倒很是有趣。”静夜思又饮了口酒,葫芦中的酒自然是皇宫里的好东西,酒很甘甜,但他喝起来却有些苦涩。这不是说酒很苦涩,而是他此刻的情绪有些苦闷。
“听说你的灵海是昨天才打通的,还是一片海水。”静夜思吞了酒,他这话说得很平淡,没有丝毫震惊与变化,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件事情。
苏澈平静说道:“是这样,先生想说些什么?”
他对前辈高人的态度从来都很好,这只是基于最普通的敬重。
静夜思没去回答,转而看向杨柳问道:“你的动静也很大,看来比起以前也进步了许多。”
“大道修行,自然是要有所进步的。总不会一直原地踏步,那未免太蠢了些。”
杨柳这话说的很随意,她有资格这样说。这话也只有她这样说,别人才会觉得理所当然。不过,别人听起来,总会有些别的意味。这话听起来带着些嘲讽的意思,但她却只是在说一件摆在眼前的事实而已,至少对她这样来说很合适。
静夜思随意说道:“听庄先生说,你已经入境了。这速度确实很惊人。”
“先生说得太夸张了,大道修行道阻且长,入境只是最基础的一环。我只是运气比别人好些,才得以提前窥探到大道些许而已。”杨柳的回答很轻,像一片青叶落在石桌上。
苏澈坐在他们中间,似懂非懂得听着这些,他只是和从前一样表现得云淡风轻。
“你倒是很谦虚,这本来就是你的实力。天生圣人,怎么说也不过分。”静夜思大手一挥,飘白的衣衫在空中扫过,带起一阵凉风,很是舒服。
无端的石桌上具现一只茶壶,壶口荡着热气,闻起来已经煮好了茶,还带着一些茉莉的香气。
两只木碗荡在他们的面前,静夜思温和说道:“喝茶吗?”
杨柳端了木碗,倒了半碗茶,说道:“先生的茶自然是要喝的,闻起来还不错。比家里的茶看来好些。”
“我这只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比起杨大人家中的龙井来,要差些。”
“家父的喝的茶固然品相要好不少,但比起煮茶的手艺来当然是不及先生的。”杨柳抿了一下,她本来是不喜欢喝茶的。但是坐而论道,本来就是件费口舌的事情。
静夜思嗯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对自己的茶艺一向都很看好。
苏澈也拿了木碗,他举起茶壶倒出茶水。茶水很清澈,中间微微泛绿。
虽然没有整套的茶具,但他的手法看起来还是很完美。
无论提壶的动作,茶壶与木碗倾斜的角度。还是茶水涌进碗口的时间或者是茶水溢出的时辰都很符合茶艺的专业手法,至少比起许多人喝茶的习惯来说讲究了不少。
茶水沉在木碗里,飘出的清香似有若无。
苏澈随意的举起碗喝茶,表情微变,说道:“这茶不错,比茶馆里的好些。”
“你会喝茶?”静夜思看着苏澈,他问的会喝茶自然不是说真的会喝茶这种表面意思。他说的是苏澈的手法和动作都说明他是一个对茶艺都很有经验的人。
“经常喝茶,只是习惯。”苏澈放了木碗,心想这茶煮的确实很好喝,他第一次喝道到这种茉莉花茶。
“难怪。”静夜思盖了酒葫芦,认真说道:“你的诗写的虽然很好,但大道修行却不太好。”
“先生说得是我还没有入境。”苏澈接过话来,他顺着静夜思的话说下去。正好他也想知道入境之后的大道修行。
静夜思望了他一眼,说道:“你说话很直接,我喜欢你这个人。”
苏澈问道:“学生想问先生,什么是大道修行,入境之后又是什么?”
杨柳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却看上去还是很从容。
与她认识的那个家伙比起来一点都不像,除了同样的一张脸以外,简直是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你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修行者。”静夜思的表情很安静,他不想管这些事情。无论苏澈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都打算再讲一遍这件事情。毕竟给国君说的是上课,那回去总不能说是只喝了杯茶,说了些闲话。起码还是要讲些实际的东西,才好向上面交代清楚。
“我只是怕麻烦。”苏澈的回答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他说的很真。
静夜思面无表情,说道:“修行者只有入境之后才能叫做真正的儒修。”
“这我知道,这是橫在每所有修道者面前的鸿沟。”苏澈想着叶姓少年说过的话。
“也不是全然不知道嘛。”静夜思有些随意说道:“入境之后第一等境界便是入化,越过那道鸿沟的人都可叫作入化境。”
“入化……”苏澈想到了远在扬州的父亲,原来他只是入化中境,单单才算入门而已。
静夜思长话短说道:“修行者,凡是入境之后的修行者都是以境界划分强弱。这世上大道三千,不管是以文入道的儒修,还是修行道法的剑修,抑或是入世的法修。所有修行者都被划分为六种境界:入化,显意,守知,太一,坐忘,含光。这六种境界各有玄妙,各自都有其中真意。至于具体的各层境界说,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多说无用。”
“六种境界。”苏澈听着若有所思,有些失神。
“不过这六种境界说之上还有个说法,那便是通天门。”
静夜思神情严肃,说道:“传说含光境界修至圆满,便可直通天门。有机缘的修行者便能够得到窥探大道真理的机会。”
苏澈想了想,有些疑惑的问道:“飞升?”
“是这个意思。”静夜思平静说道:“若是通天门的修行者能够从大道真理中有所感悟,那么天门便会打开,也就是你刚才说的……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哈?这居然真的能得证长生!
苏澈的表情有些变化,他问道:“那世上有人飞升……成仙吗?”
“世上?”静夜思看着他,表情微凛道:“这世上还没有人飞升过,甚至没人能修至含光境圆满。”
“没人?”苏澈问了一遍,带着疑惑和惊讶。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静夜思双眼微眯,看着天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就连那些传说中的大物也没有机会触碰到这一层,这世上当然也没有别人可以做到。”
苏澈表情平静,没有说话。
杨柳坐在那儿,安静听着他们说话。
树还在摇它的叶子,花儿在结它的种子。
她坐着,不说话,就很好看。
一场细雨绵绵,顷刻已经结束。
亭盖上的雨珠缓缓滑落,趟到竹亭的边角,猛然停下来。
一颗还未停歇,另一颗水珠便已经趟了下来,那相遇的两滴便乍然触碰。
或者融合,或者破裂。
苏澈微微思索,问道:“先生,那大道是什么?为什么世人总都想追逐大道。”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答案,大道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所以他便问他。
“大道……”静夜思眉头一挑,说道:“你这问题太广了,我回答不了。”
“不过你要是问我什么是大道,我只能告诉你,大道就是大道。”
静夜思面容平静,说道:“这世上千万人,各人的追求本就不同。道就在那儿,全看每个人的理解和解读罢了。换言之,各人自有他们追逐大道的意义。每个人对大道的理解不一样,他们所看到的道便不一样,各人有各人心里的大道,各自有各自对大道的向往与追求。”
“你说的……好像是废话。”苏澈没有说出这话,他只是很安静,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静夜思看向杨柳,问她道:“你没有问题吗?”
杨柳温和说道:“我想知道儒道和剑道以及法道之间的区别。”
她的确没有什么问题,除了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有的问题看起来很简单,但若是想的话便会显得复杂。
静夜思点了点头,说道:“你的问题不错,不愧是你。”
“儒道是君子之道,修行者都读书诵经,追求以文入道,是为儒修。剑道是通天大道,修行者都修习道法,主张修身之术,他们以剑载道,是为剑修。而法道则是入世之道,修行者追求行走世上,他们大多以庙堂乡野为修行场,以天地为棋局,众生为棋子。总以天下为先,事事不离世间万物。法修修行的则是阵法图篆,有的也炼物,御器。这一点倒是和剑修的御剑之术有所相通。”
静夜思末了说道:“不过道法三千,只是道路不同,本质上自然是相通的。”
杨柳略微想想,回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本身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她现在已经没有想问的事情。
坐在旁边的苏澈也心想道:“原来是这样……”
静夜思提了葫芦,饮得很惬意。
苏澈看着他,看得很认真。
杨柳收了视线,她看着竹亭外边的湖水,光照在她身上,衬得少女的发髻有些发亮。
“你喝吗?”静夜思伸着葫芦,挑了挑眉。
苏澈怔了一下,说道:“我不喝酒。”他这话说得有些假。
静夜思微笑道:“这酒很不错的,是前些天国君赏下的,你尝尝。”
苏澈瞥了眼杨柳,他的视线收得很快,“我不喝酒。”
“那没事了,我的课已经讲完了。”静夜思收了葫芦,满饮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