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觉得有些头疼。
头疼的第一点在于,虽然人都知道传言不可信,但听到自己的事迹被编入说书段子中,总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还说自己像是观音像下那圆脸娃娃,她只能捂脸长叹,拔腿就走。
没错,那口口相传的云州灵隐寺神女,便是她。
那是七年前,当时她还只是个牙还未曾换完的小女娃,在新春时按着惯例随母亲去灵隐寺斋戒祈福。
她不信神佛,只是为了逗母亲开心,母亲也只是想让她收收坐不住的性子。
可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只肖一日便耐不住寂寞,偷跑到正殿,躲在神像背后,偷吃着桌上的点心,一边透过寥寥烟雾偷偷打量那些闭眼祈福的求佛者,一边好奇地揣摩他们的心思
不知躲了多久,天色渐晚,参拜者渐渐稀少。她正靠着佛像瞌睡连连时候,有个上了年岁的老太太抱着自己的三四岁的小孙子前来参拜。老太太跪在神像面前,求一炉香灰治病。
灵隐寺足有数百级石阶,洛一一时不知该说老太太愚昧,还是感喟她一路背着孩子上来的爱孙之心。
看着幼儿因发热而泛红的脸,洛一终于忍不住,躲在神像背后捏着鼻子道:“恶鬼附身,这是观音净瓶里的一片叶子,你回去且将它贴在门上避鬼驱邪,再以柴胡给他服下,嗯,祛除体内邪气,定药……有成效。”说着,从怀里掏出自己晨起时为修习而从柳枝嫩芽上摘下的一片叶子,轻飘飘地扔过去。心里默默感叹,这可是我蹦了半个时辰才够到的叶子啊。
老太太惊慌失措,又连连叩首,感激涕零。
万事有因才有果,但令洛一没想到的是,这果因为两件意外变得不可收拾。
其一,是灵隐寺的主持觉得她颇有慧根,希望母亲每年伊始,能送她来寺里修习一月。
母亲很是高兴,没想到自家泼猴能与佛结缘,二话不说丢下了她独自在寺里呆一个月。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向父亲兄长传达这一好消息。
然而这话洛一是十分的不信,说她有慧根,不如说她有劣根,不过七岁的小女娃,竟胆大包天到敢偷吃供果,不出几年,定要拆了灵隐寺,说是罚她静修一月还差不多。
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以后静修的每年一个月共七年的时间里,她无事便躲在正殿,也没少吃掉桌上的供果点心,更因抗议做出种种出格举动,却也没有因此延长受罚时间。
其二就在于那个老太太。
指点过了那老太太后,洛一兴致大盛,整日没事便躲在正殿,听着形形色色的人诉说自己的愿望,有时娇声娇气地指点几句,有时默默记在心里,然后派人去核实。
为重病穷困者送上银钱,为落魄书生谋出路,甚至歪打正着的为怀春的闺阁少女牵上了红线。每日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偶尔还会骚扰一下念经的小沙弥,像是发现了无人管教的乐园,自是乐在其中。
再说那老太太回家后,立刻按照“神女”指示,贴上柳叶,去药房买了柴胡给自己的孙儿服下,果然见效极快。于是激动不已,到处给人讲述自己遇见“神女”的经历,听者无不惊叹上天显灵,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云州柴胡贵,柴胡也从治疗发热的药材,变成了辟邪的宝物了。
等一月后洛一从归墟山上下来时,神女的事迹已经传了半个云州。云州闹市的茶摊上,随处能听见她的光辉事迹。“相貌似仙童”“声音缥缈”“从神像中飘然落下”“周围云雾缭绕”,洛一一开始听得颇有兴致,半晌才回过味,“归墟山”“灵隐寺”“神像后”“一月前”,种种词汇串起来,这不是说得自己?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将当时那个满脸点心渣,头发凌乱的自己,描绘的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而头疼的第二点在于,自己正走的这条路,前方似乎不能通过?
宽敞的大道前方,两个身着银白色盔甲的士兵把守着,还未等她走近便出声喝止:“前方燕王殿下带军驻扎此地!勿从此过!”
洛一叹了一口气,看着西斜的太阳,厚着脸皮走近:“两位大哥,我一个人赶路到此地,只是想去盛京,可行个方便?”
“行甚方便?不行就是不行!”一人大声训斥。
另一个肤色略白的士兵眼神制止了下对面,对洛一道:“姑娘,军令不可违,燕王明日便进京复命,你不如先回去来时路上驿站歇息,等后日再从此处进京不迟。”
“哦?”洛一登时来了兴致,大哥几次带兵大败沿海倭寇回城,满军昂首,并且总会有百姓夹道欢迎,场面壮观不已,堪比庆典。更有大胆的女儿,直接丢来头花绢帕。以致大哥每次回来都是满身脂粉味,倒不像去打仗。有次领口还别了一朵花,被她笑了许久,说大哥莫不是去打得女儿国。想想刚到盛京就能赶上这样的盛况,洛一激动不已,问:“不知燕王殿下明日几时带军进城?”
守路的士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肤色略白的道:“最早也要明日正午,不过即使进京,明日城南门……”
“多谢两位大哥!那不知除了雁荡山下的这大道,附近可有近路?”看着守卫面露惑色,洛一低头做出垂泪状:“我兄长病重,不知……不知可否熬过……明天。”同时心里暗暗念到:“诸位哥哥对不住了,此话不作数,不作数。”念着念着,还情真意切地掉下一滴眼泪。
肤色稍白的那个看着她,抬手一指,道:“你来的路往回走一刻钟,有条小路。从雁荡山上走,子时便可到盛京城。”
另一个瞪着他吼:“你是不是疯了,又不是青天白日的。这时分,山上能走人?”
洛一挥手打断,喊着:“多谢两位大哥,不用担心。”转头步履轻快,如一只快乐的鸟儿,消失在两个士兵的视野中。
……
与此同时,燕王营帐。
年轻的主帅正坐在桌边,一手扶额,低头沉思,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缓缓敲击,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了旁边副将的心里。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抬头道:“大哥,还是小瞧我了吧。”
听旁边的副将心中一惊。
眼前的人十二岁时,初入战场时,便是加入了他的队伍。
他本以为这名少年,会像之前任何一个皇子,那时还不能称为皇子,一样,只是在营帐里出谋划策,或干脆只是旁听一番,做做样子。
没想到少年翻身上马,率先冲入敌方阵营。回来时,身上已经溅满了敌人的鲜血,马背上还拴着对方一将领的头颅。
如今,那稍显稚嫩的少年已经成为了燕王,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主帅,他亦成为他的手下,可却始终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用兵诡谲,手段狠戾,又不惧生死,总是带兵冲在最前,不到几年,大雍上上下下,提起燕王,无一不想到两个字‘战神’。
“殿下,太子殿下所言?”他出声问道。
“无妨。”年轻人挥手,那双黑如琉璃般的眸子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道:“本王心里自有打算。”
……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天色晦暗了起来。
洛一已经到了那两个士兵所说的小路。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以指为哨,一只纯白的小狐狸循声从草丛中跳入她的怀中,她轻笑着拍拍狐狸头:“大白,别乱跑了,我们要走这条路啦。”
狐狸仿佛懂了她的意思,在她掌心蹭了蹭,然后一跃而下,窜上那条小路。
少女若有所思:“明明长得是和狗一样啊,怎的在这里还能被看出来?”言罢,摸摸自己棱角分明的下颚,抻了下腰,冲着无人的山路喊道:“盛京,我来啦!”,便迈出了步伐。
雁荡山的另一侧,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月色在山林里铺散开来。
黑暗中,也许命运在此刻便已写定。
那么未来,也已经注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