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很美,可惜终将醒来。
明月拖着一身伤痕累累的残破躯体,终于还是来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以血铺就的道路也将抵达终途。
沉月湖,沉月湖,明月不归沉月湖!
这难道就是天意的讽刺?
眼前的湖畔一如往日般静谧,满盈的月影倒挂在湖心,随着阵阵晚风轻拂,乍起层层涟漪,似也是在慨叹这人间无情,世事无常。
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前方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明月兀然站住,看着湖畔长亭下的那道熟悉身影,依然一袭白衣胜雪,气宇轩昂,剑眉冷硕,眸光似波,神色如同眼前湖水,无波无澜,不露辞色。
那人坐在长亭下,好似在等待着,独自斟酒,却不饮!
明月不禁摇头苦笑,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人……
明月手捂胸口,强撑着迈步前行,一步一踏印,一印一呕血,身痛如斯,却远不及此刻心中悲怆。
来到亭下,对面而坐。
明月偏爱黑色,故今晚身上也是一身黑衣,和对面的白衣少年形成鲜明的对比。
如此近的距离下,明月就看到对面的少年同样全身血迹斑驳,脸色微白,好似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甚至连气息都略有不稳。
“何苦呢?”明月看着这少年苦笑道。
白衣少年:“抱歉,我来迟了……”
明月不由摇头,看着眼前早已斟满的酒盅,也不客气,一饮而尽,使得身上勉强压制的创伤顿受刺激,鲜血狂涌不绝。
痛的他嘴角直咧,但又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月羞羞,云遮面,想是偷饮人间酒,不愿世人笑月醉!”明月放下酒盅,竟是顽皮的像个孩子,赞道:“好酒,好酒!”
只见对面的白衣少年白了他一眼,道:“你的诗,过分了。”
“诶,自古诗酒不分家,我这诗可是专为你的酒而作,你不说谢也就罢了,怎的还要来怪我呢?”明月故作生气的看着他。
白衣少年轻饮眼前酒,眉眼微抬,道:“笑月醉中的月,指的是你,那天……”
“嗯哼,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来,喝酒!”明月连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想以喝酒掩饰尴尬,却发现酒盅已空。
“你的伤,不能再饮。”白衣少年轻手一挥,酒盅消失不见。
悬在空中的手,不禁颤抖。
明月将手缓缓放下,神色默然暗淡,都要死了,害怕饮酒吗?
两人相顾无言,似是谁也不想打破此刻的平静,因为彼此心知,一旦打破了平静,便是最凶猛的狂风骤雨!
沉默如梦,虽美好,但终究要醒。
“对不起……”白衣少年甫一开口,便被明月无情打断。
“你可知道,这一路我很怕你不来,但又很怕你会来……”明月自嘲一笑,看着对方说道。
白衣少年无言,只见明月轻轻起身,缓走两步,来到长亭边,面对着沉月湖。
“那年你我初遇,便是在这里,你独身饮酒,而我茫然遍寻,可笑的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寻什么,一个无故事的人,追寻着未知的起点……”
“可惜,我尽管已踏遍世上所有可能的地方,也始终找不到答案……”
“而今转了一圈,还是回到这里,也许那老家伙说的对,我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明月转身看着白衣少年的背影,眼神真挚,而又无比坚定。
“不过,我也很幸运,这些年,多谢有你,阿默!”
“吾,送你!”
简简单单三字,透出白衣少年多少无奈和决绝,轻轻抚手,一张黑色幽琴现于身前,即使双手旧伤未愈,却毅然弹指拨弄,一曲琴音婉转,荡世而出!
静谧的沉月湖,在这一刻乍然卷起万丈怒涛!
湖水分立,从长亭之畔至湖底中心,划开一条深不可测的幽暗深渊!
最后回头一眼,此生再无相见。
一步踏上不归路,自此人间是陌途!
“人间自有人间管,何须天人弄玄虚,今世明月逍遥去,来时还见月明空……哈哈哈……”
听到身后明月放肆而不羁的笑声,白衣少年始终深沉的脸上终浮现一丝笑容,这才是他认识的明月!
霎时,随着琴音,天降落雪纷纷,既为哀叹,更似是为了掩盖那扣人心弦的脚步声,白衣少年最后一搏的努力,以琴声开辟出通往湖底的通道,纵然心力已渐渐难以支撑,但仍是不敢放下,更不敢回头再看那不忍离别的背影!
琴声不言故人远,落雪代吾送君行!
“快看,那魔头在那里!”
“那家伙还想跑,大家快追上去杀了他!”
“杀啊!”
姗姗而来的无穷追兵,在看到正走向湖心深处的背影,纷纷怒吼着扑上来,如恶鬼馋食般不顾一切。
但就这时,悠扬琴声倏变,慷慨如雷,让人如置身在烽火杀伐的战场,肃然惶恐!
“铮……”
一道琴音如波,横扫众人而来,前方有人眼疾手快,或以兵器相挡,或以术法抵抗,但在碰触琴音的一刹那,皆如摧枯拉朽般破碎,一瞬间便是遍野哀嚎。
“封雪默,你在做什么?”
忽来空中五道身影,声如震雷,在不绝琴声中魏然降下,立身于外,看着长亭下的白衣少年,怒目而愤。
其中一人刚迈出一步,就听琴声一道,霎时尘土激扬,在其脚下划下一条深深的沟壑!
“此线为界,生死自断。”
此话一出,长亭外的数道身影都是一怔,随即,有人再次开口:“封雪默,你不要太狂妄了,就算手握天授之器,你也不可能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对手,何况,你能走到这里必然已经付出不小的代价!”
“既然你们如此自信,何不交出君子之传?”
这句话如同一座山猛然压在众人心上,是啊,如果他们真的自信,就不会想法设法骗取明月的君子之传,再连番以阵法消耗,甚至以人命来消磨他的斗志,他们费尽阴谋奸宄,最终打败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中了毒,而又失了剑的明月!
“明月成魔,天人降旨,我们奉天意诛魔,维护人世安宁,自当别论……”
“天人?”封雪默冷漠一笑,琴声变得锋锐无比,伴随着心中郁积之愤,但又充满了轻蔑之意,“十阳同天,人间炼狱之时,天人何在?血河一战,生灵涂炭之刻,你们的天人又何在?明月说的对,你们从未明白,从来人间事自有人间管!”
“人间事自有人间管?”
猛然,天上一道紫雷轰掣,像是为这句逆天之语而警示,但又如划开黑夜序幕的开端,雷闪电光照映着长亭下的白衣少年,令人望而却步。
“我们知道你和明月是莫逆之交,但这次你救不了他,上天殿以仙旨诏令,势必要诛杀明月,你若不想整个儒门受其牵连,最好就此罢手!”
“牵连?”
封雪默好似听到了某种笑话,不禁嗤笑道:“我若要救他,凭你们谁能阻止?”
“如此大逆不道,就算我们联手杀了你,谅儒门也无话可说!”
对面的五人似早就在等待机会,只听一人言语过后,竟像是共同约好的一般,同时倾力出手,且配合默契,合招为一,威力已远胜五人自身修为!
“玄阴阳,破日月,皇亟绝仙阵!”
阵开一瞬,招合归一,产生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仿佛连皎洁的月光都被其所吞噬,周围环境骤然变得昏暗。
“一曲赠你,莫逼人太甚!”
只见封雪默连看都没看他门一眼,反而凝视着无尽虚空的远方,弹指拨弄间,手上鲜血浸染了琴弦,天地为之震荡:
“封神曲,雪落千里啸孤音!”
一曲而封神,琴声如瀚,横扫千里,刹那间长亭外的那股恐怖力量崩碎归无,同时那五人纷纷吐血受创,只能艰难的支撑着身体,极为震惊的看着长停下的白衣少年。
“怎么可能……”
“他……居然已至封神境界!”
同一时间,在沉月湖方圆千里之内,晴空落雪,一夜白霜!
而就在千里之处的一座神秘殿堂,一人身披金甲,正闭目而坐,忽而四周烛火尽灭,不由睁开双眼,精光如硕。
“好一个封雪默,这一曲,吾收下了。”
说罢,他眼中似是满凝寒意,低头看了一眼胸前,原本接近痊愈的伤口再次血染一片!
“来日方长,吾必杀尽天下儒生,报尔一曲馈赠!”
沉月湖,将终之刻。
封雪默好似收到了千里外的回音,看都没看外面的那五个人,自顾自道:“明月由我亲手埋葬,但他最喜清净,你若明白,就不要脏了这个地方。”
说罢,琴声骤停。
轰隆……
霎时就听到身后擎天巨浪翻滚,原本被琴声分立的湖水倾势聚合,巨大的冲击力激起数丈水浪,和着漫天飞雪,拍打着湖畔长亭!
雪中,一人自长亭下走来,白衣胜雪,鬓发皆白,似雪而非……
身后,沉月湖,重归寂静。
“明月已死,沉湖为墓,此地永封,闲人莫近!”
封雪默一人挡关,雪落成封,霎时整个湖畔寒气逼人,似要将整个沉月湖冻住,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沉重了许多。
“这股寒意……是听雪封魔阵!”
“不对,还有北极玄冰!”
“太可恶了,他看来早有准备,以北极玄冰加持听雪封魔阵,要将此地彻底隔绝!”
“罢了,明月在战中受伤不轻,更被上天殿以天器重创生命本源,加上沉月湖常人难以承受的寒气,他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哼,留他全尸在此,就当是天人于他施舍!”
“既然他喜欢清静,那便命人在此外围再设禁制,也不枉大家同修一场!”
“哈哈哈,正该如此……”
一场喧闹过后,所有人都已心满意足的散去,只剩下一人,独留在完全被封绝的沉月湖外围,白衣胜雪,一夜白头,隔着两重禁制封锁,遥望着道路那端的湖畔长亭。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可怜天不语,不知归何年,
愿你忘了这一世浑浊,这一世悲痛,
如有来生,
哪怕,再相遇,
吾苍发鬓白,你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