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杨柳醉春烟。
隔着一道宫墙,隐约可以听见宫门外的大街上宝马香车,笑语喧哗,然而那些欢乐却与我再不相干。
阿娘捏了捏我的手,“别哭了。”
我赶紧咬住下唇,尽力不再发出让阿娘不喜欢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叔祖母倏然停脚,回头对着阿娘冷笑道:“哭一下怎么了,要不是被你们顾家牵累,何至今日。”她的头上没了假髻,稀疏斑白的头发在头顶撮成乱糟糟的一小团,脸上泪痕夹杂着灰渍,一条条的,很是可笑。
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一道道目光射向阿娘和我,我再笨也能感到其中的憎恨。往阿娘身边又靠了靠,恐惧在我心里像乌云越积越多,最终又是变成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
我知道阿娘会说这样失态有损士族女子风范,可今日一早拿了生辰礼还没仔细瞧,家里就闯进一群乱兵到处乱砸、乱翻东西。到处都是尖叫哭喊声的时候我很害怕,只能抱着阿娘的胳膊哭;后来我们被抓进牢里,牢里又黑又臭,我就哭得更凶了。这八岁生辰过得如噩梦一般骇人,只有哭的时候,我才觉得害怕会随着眼泪跑掉一点儿。
阿娘咳了几声,我泪眼模糊地抬头向她看了一眼,知道她真的对我生气了,更是讨厌自己控制不住的眼泪,可越是这样,眼泪就掉得越多。
“回避,回避……”两队内侍跑着过来清道。
我还在抹着眼泪,就被人推到一边,面对宫墙跪下。膝盖重重落在石板上,疼得很,这么一惊吓,眼泪倒是止住了。
“晦气晦气,碰上这些犯妇……”内侍头领嘟囔。
“去掖庭不就这一条大道嘛。怎么?有贵人要路过?”一名禁军顺势打听。
“今日圣人为六皇子选伴读,上官家的七郎和谢家二郎入选,回去迟了……”
谢家二郎?按六皇子的年纪和能与之匹配的家世,想必是谢琛。我心里一喜。
“阿姐,谢家二郎?是姐夫的弟弟吧。给谢大郎捎个信,让他救我们出去。”
姐夫?我生气地回头一看,是堂妹姬灼华。她一向喜欢对我冷嘲热讽,我从来不在乎,但这话听起来我已经嫁人了似的,太羞人了!
“闭嘴!”阿娘低声呵斥她。
脸上火烧火燎的,我瞪着姬灼华:“你别乱讲话,我没定过亲,这话不能乱说的。”
姬灼华被她母亲陈氏瞪了一眼,还欲争辩,忽地回头望了一下,便缩着脖子再不敢出声。我顺着她回头的方向看去,禁军头领蓝大人正冷森森地盯着我们,听说他在战场上杀过不少人,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又渐渐远去,那年夏日一起戏水的伙伴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
暮色中殿宇森森、宫墙高高,我知道这才是和阿娘将来要待的地方,宫奴才是我的身份,而谢家兄弟还是尊贵的世家子弟……
正出神,猛然被人推了一把,“啊!”我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身后的人恶声催促:“天都要黑了,快走快走!”
我害怕地拉住阿娘伸过来的手,忍痛爬起来。这一刻我想钻进她怀里撒娇躲上一躲,终究不敢失了体面。
“慢!罪不及稚子幼童,何必为难他们。”
循声看去,我瞧见发话之人又是那位奉旨抄家的蓝将军。他高大英武,一身经过沙场洗礼的肃杀之气。这位大人先前还带穷凶极恶的禁军闯入家中,现在倒说出如此近人情的话,真是叫人不明白。
胳膊一紧,我被阿娘拽了一下,跟着大家往掖庭走去。
曙光刚刚展开双翼的时候,我和阿娘已随宫人庾氏跪在甘露殿外擦地有一阵子了。
腹中鸣响、微痛,我按着肚子,小心地看着阿娘道:“阿娘,夭夭饿了。”
“再忍忍吧,昨日是错过了晚食,今天想必不会的……我们只是饿饿肚子罢了,你父亲、祖父、弟弟,他们也不知道怎样了。”阿娘忧色甚重,大约是受不住一早的寒气,忍不住又咳了几下。
我赶紧帮着拍了几下阿娘的后背。
阿娘说的,我都不担心。三日前父亲和祖母外出,盘缠带足,想来不会饿肚子。庶弟阿浩一出生就得到所有人的疼爱,他怎会缺吃的!倒是阿娘没了肚子里的小弟弟之后,一直病歪歪地吃着药,如今在这里,不知怎样能给阿娘治病。想到这,我心里直犯愁。
庾氏道:“我看凶多吉少!但凡犯官家眷入宫为奴的,家中男丁至少是流刑三千里,又或是已被问斩。”
问斩?真的吗?我急忙看阿娘,见她愁眉深锁,便知道庾氏所言非虚,心里一抽。祖父与我远不及与其他孙女亲近,姬家也只疼爱姬浩,但他毕竟是我祖父,每年都送我生辰礼,还带我和阿浩去吃过玉露团。
庾氏叹息,又道:“夫人至少还有个女儿在身边,想当初我喜得嫡长子,何等欢喜,养了八年却被砍了脑袋,这嫡长子还不如让姨娘生的好。”
庾氏,她不知道阿娘两个月前刚刚没了的小弟弟,兀自说得起劲。她也不知道我很想要个亲弟弟,和我亲近的弟弟,阿娘应当也是期盼有个小弟弟能与我作伴的,心里酸酸的,我看见阿娘一边咳着一边狠狠擦着汉白玉地砖,更是难受。
天边金光闪现,不多时红日跃出,肆意遍撒光辉。殿门缓缓打开,一名年长的宫女走出来挥挥手,庾氏急忙拽着我们回避。
我好奇地偷偷看去,见一队宫女端着盆、衣裳等物鱼贯而入,须臾又鱼贯而出,人虽多,行动间却是不闻其声。如此干等了半个时辰,我腹中更是饥饿,满脑子想着家里每日花样繁多的点心、应季的水果……
忽听庾氏道:“丁贵妃,正得宠,脾气却不大好。”她接着道:“眼下,便是皇后娘娘也要让她三分。”
我好奇地抬眼看去,见贵妃被一群衣饰华美的宫女簇拥着缓步走出甘露殿。她身段小巧,生了一张圆脸,容貌平平,然而轻移莲步间如风摆清荷般摇曳生姿,叫人错不开眼。
丁贵妃行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侧身对尚宫说了句话,便有宫女来唤阿娘。
阿娘撇下我,上前跪拜,然后伏在地上。
贵妃吩咐:“抬起头来。”
阿娘直起腰,宫服虽破旧,却难掩士族贵女的气派。
贵妃面露得色,似乎还带了不怀好意,“本宫尚在闺中之时便听闻顾相嫡女的美名,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说到这儿,她掩口轻笑,“也是呀,顾廷和一家身首异处,你能苟活已是运气了!”
身首异处?外祖父……不,不可能!四日前父亲打探消息回来说外祖父一家至多流放,定是我听错了。
我看向阿娘,她愣怔片刻,浑身颤抖,问:“什么……我父母兄弟,怎么了?”
丁贵妃敛笑,奇道:“五日前,你父兄便已问斩,你母亲带着家里的女眷投缳自尽。怎么,你不知道吗?”
脑袋嗡嗡乱响,似乎有无数蜜蜂在耳边飞舞。我记得那天院中夭桃初绽,三舅舅还差人送过点心首饰过来,怎么会……我不信我不信!贵妃一定是在骗人。焦急中,我看见阿娘身子一僵,随即缓缓倒下。我冲了出去,“阿娘!阿娘!”
跑了几步,便有宫人拦下,将我死死按在地上。身体动弹不得,心里记挂阿娘,我又急又恨,大哭。
就听贵妃问:“这是何人?”
身后,青石条路面咚咚作响,庾氏道:“回禀贵妃娘娘,她是顾氏的女儿,年幼不知事,娘娘良善,就饶了她惊扰之罪吧!”
“哦——,顾清婳之女。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我被人拎起来,胳膊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只手强行抬了我的下巴,双颊被捏得生疼。我讨厌这情形,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要被碾死的小蚂蚁,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我恨恨盯着面前贵妃那张精心装饰过的圆脸——世间最可憎的容颜。
居高临下,贵妃不屑地晲着我,忽然神色一凛,不知想到些什么,半晌吩咐:“罢了,先带她们回掖庭,以后就别到陛下的甘露殿来,免得晦气。”
庾氏赶紧扯着我谢恩。
回到掖庭的那间小屋子,阿娘悠悠转醒,庾氏还喂她喝了米汤。我顿时松了口气,觉得浑身也不那么疼了。
阿娘忽然一把抓住庾氏的袖子,张口便问:“顾家,顾家究竟怎么了?”
庾氏面露难色,“我,我一个深宫里的小奴婢哪能知道朝廷大事。”随后说有事便匆匆离去。这样子连我都瞧出来是怕惹麻烦。
“阿嫂真的想知道?”同屋的二叔母陈氏笑了,其余各房叔母们也是面色怪异。
阿娘变了脸色。
陈氏一改往日楚楚可怜,嘴角噙着扬眉吐气的笑意。我隐约感到她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心里害怕。
阿娘死死地盯着陈氏,把我的手握得生疼,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为何独独瞒着我?”
“顾家贪腐百绢,当然要被问斩。”二叔母陈氏得意道。
“胡说!”阿娘浑身发抖。
不可能!谁不知道顾家是江南世家之首,财富代代积累,祠堂里的画像和灵牌更是证明了人才辈出,怎会为了区区百匹绢毁了历代积攒的名声、毁了庞大的家族?我气到说不出话,
陈氏眼波流转,柔声道:“建郎知道事情不妙,怕你闹起来,自是要瞒着你的。”
她称呼父亲应该是大伯才对,记得只有阿娘称呼父亲为建郎,我忽然觉得不妥。
我不信陈氏的话,扭头问姨母小顾氏,“姨娘可曾知道?”
小顾氏顾沛是阿娘的庶妹。阿娘除了不愿把她的儿子姬浩记在名下,素来娇惯她,也最为信任她。此时小顾氏却垂下脑袋不看我,将身一扭,“我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陈氏指着小顾氏笑得前仰后合,“装什么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