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七月里的白天已经很热,尤其身披甲胄步行数十里查看边塞的蒙冲,早已大汗淋漓,更时不时的拿手伸到铠甲的缝隙里,摸索两下。不是喜欢自己那一块块的肌肉,而是总以为自己的铠甲里钻进了虫子,让人浑身刺挠不堪。
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已经聚集起来的乌云,蒙冲问道:“蒙枫啊,你说他们在哪呢?”
身后的亲兵头子蒙枫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蒙冲长叹一声:“对啊,十五日的口粮而已。可现在已经三个十五日了,他还是那个不按理来的山贼头子。”
“王率长吉人自有天相,只是这迟迟未归......”左右四处看看,压低声音继续道:“郡尉那里不好交代,毕竟整整一百我大秦猛士。”
蒙冲烦躁的摆摆手:“没什么不好交代,郡尉又不是不知晓此次军令。何况本就深入敌国腹地,其中曲折我等怎么知晓。其他斥候不也有失去消息的吗。”
跟谁都要交代?那自己这校尉别做了,换条狗来多好。
蒙枫自然知道自家校尉其实比谁都着急,他每日被问的也是烦躁不已。
第一滴雨‘啪嗒’一声落在铁盔上,已经巡视此处一圈的蒙冲急忙步行下了山,骑上亲兵牵过的战马向肤施军营狂奔而去。
始皇帝的诏书已经传遍关中,蒙恬为主将,辛胜为副将。率蓝田十万大军进驻上郡。偏师主将人选却让人大跌眼镜,爵至右庶长的杨翁子取代了已经继承父爵为“狄道侯”的李信,领五万军驻北地。
肤施城外已是人头攒动,粮秣源源不断的或是运进肤施,或者直接运往城外的各处大营。只是此先要先被各种文吏查验。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不断驶过,远处不时传来呼喝声。
到处都是士卒、士伍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进入早已搭建好的营地,那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生气。
韩归站在城门口处脸色很不好,如果雨势再大一些,久一点,这些被雨淋过的粮食很可能在这几天之内发霉。时间不等人,皇帝的意志很明确,可老天爷这几年总是时不时的添乱,皇命就像此时的乌云一样,压在众人的头上。
要是承受不住,军国大事掉脑袋都是轻的。
“末将蒙冲见过郡守。”走到韩归面前,蒙冲行军礼道。
“蒙校尉巡边结束了?”
听着韩归有些冷淡的语气,蒙冲苦笑一声也不作答。静静的站在韩归身旁,看着眼前的车队源源不断的进入城门。
许久之后,韩归皱眉道:“还没有消息吗?”见蒙冲摇头不语,无奈又道:“明日辛将军就要到了,你也随我等去迎一迎。大军驻地修建,必须加快。刑徒过多,监守小吏人数不足,此事你与郡尉商讨一下。”
蒙冲领命就要告辞离开,却听韩归低声又道:“那人要有消息,派人告之于我。”
马车缓缓载着主人向城内驶去,蒙冲不情愿的嘟囔一声“今晚又不能睡了。”
不少一些爵位不低的士卒三三两两从城门穿过,进到城内,或是想要买一些日常所用,或是想要去军驿给家中报上一份平安。
这里是上郡,这里是肤施,不是关东六国,他们不用担心路边会有人窜出,突然拔出武器刺向自己,也不用总盯着那些阴暗的角落,时时刻刻提防着有人向自己突施冷箭。
整个肤施所有官员忙的不可开交之际,王尧终于带着麾下士卒找到了一处宿营地。
南宫护声音沙哑不堪,让人感觉他快要渴死了:“率长,口粮已经一点都没有了。水最多也只能坚持三天。”
王尧手拿地图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紧皱的眉头以及脖子上泛红的抓痕让身边诸人也不再开口催促。
月余的时间,辗转千里。‘斩首匈奴成年男子八百余,妇孺数千。’这是翳将所有木简用光后,刻在树皮上的战功。付出的代价是三十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
百人队屠戮了沿途数个小部落,不单只是匈奴人的。
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疲惫不堪的秦军,偶遇了一支正在迁徙的匈奴部落,半月的逃命生涯随即展开。
他们当初甚至不是被人发现了踪迹,而是被几头向往自由的牲畜。早已几天没见荤腥的士卒自然是宰羊吃肉,可羊肉还没熟透,牧人便寻了过来。
坡上的匈奴牧人看着坡下的秦军,愤怒的怒吼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那几天追的王尧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慌不择路中一头扎进了这戈壁。
本以为终于安全了,可还没等稍作休息,那面王尧怎么看都觉得像是狗但在贤口中却是匈奴狼旗的大纛又出现了。
百人队从匈奴人口中的魔鬼,彻底变成了被魔鬼追逐的目标。
匈奴的追兵或许就在后方,这里没有斥候,因为每一个骑在马上放牧的牧民都可以充作斥候。
“翳,你知晓其他斥候在哪吗?”
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的翳,思索一会儿道:“率长,我唯一的军令是跟随你,记录战功。其他斥候更可能的是出武泉北上。”
牛石头沉声又道:“那我们更加不能在此地久留。匈奴人很可能会继续围追堵截我们,战马被杀了太多,现在除了几人还有配马以外,都只剩一匹。如果再被匈奴发现引来追兵,哪怕只有百骑,恐怕……”
三百里,如果对照地图没什么大的错误,这是距离上郡边塞最近的距离。可匈奴占据九原后可以作为参照物的乡村,城池都已被破坏殆尽。只知自己大致在赵国所置武都县附近。
王尧沉思下一步到底该去哪的时候,一道凉风吹过,随即雨珠砸了下来。
王尧蹒跚着走进雨幕,南宫豹举着大盾跟在后面。
这场大雨来的太过突然,突然到就连太阳还没遮挡。
南宫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摘下铁盔抱在怀中,哀嚎一声直接仰躺在地。
雨势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已是大雨滂沱。
甚至有几匹战马哀鸣一声,直接倒了下去,无论主人如何呼唤都在也不能站起。
早被淋透的王尧一脚下去,总是传来‘咕叽,咕叽’声。
“哪人?”
正喝雨水的年轻士卒,微微一滞回道:“芷阳人。”
王尧点了点头:“怕吗?”
这士卒面露坚毅:“不怕。”
王尧‘哈哈’一笑:“放屁,我都怕,你怎么可能不怕?”
“我就是不怕!”
见这士卒埂着脖子,苍白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丝血色,王尧只好拍了拍对方肩膀。
回身欲走时,又听这人说道:“临行前,耶耶说他要去打楚国,让我帮着君上守好大门。我问耶耶大门不是在函谷关吗?我是要到上郡。
耶耶告诉我,肤施也是大门!”
王尧对着举盾挡雨跟在自己身边的南宫豹微微一笑:“我是被说教了吗?”
南宫豹将盾牌放在脚下,抬头张大了嘴巴,接了满满一口雨水咽下道:“如此秦国,怎能不胜?”
‘胜?’王尧嘀咕一声,迈开脚步继续走着。
环视一眼四周,目光停留在楼烦身上:“楼烦,你明日挑选几人作为斥候。其余众人随我一起,告诉兄弟们,咱们回家。”
“嗯?”
“啊?”
每个人都带着疑惑看向王尧。
见王尧不像是说错了话,且没有改口的意思,楼烦行礼道:“诺!”
回来的这短短几十步路,他想通了。
既然秦国一定会赢,自己做的这些又有多少意义?
夜色正浓,两日没有吃过饱饭的王尧,肚子饿的咕咕直叫,无法入睡索性也上树稍微休息一下。
王尧开口问道:“你说朝廷会信吗?”
坐在另一根枝杈上的翳睁开双眼,无奈道:“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对啊,太多了。多到像是伸长了脖子让咱们杀一样,如果首级全在就好了。单是你的记录,匈奴被巫祝祝福过的武士都有几十人,可这一圈下来兄弟们还能带在身边的首级统共才数十而已。这场雨下来,更剩不下几个。”
“我会将一路所见所闻,以及木简悉数呈上。”一边说着,翳一边将背后的包袱系的更紧了。
王尧听后,低声喃喃道:“如果没人信,我怎么跟兄弟们交代?那些死掉的又怎么办?”
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起那个因战马无力奔跑而怒吼着留下断,转身冲向匈奴人的豪迈汉子,厮杀中还大吼着:“告诉率长,别忘了将赏赐拿给我耶耶!”
更有伤兵在夜晚偷偷孤身离开营地,只为了自己不想成为累赘,从而被匈奴追兵追上。当第二日查点人数启程时,只有值夜的士卒眼中带泪“不知道”三字的回答声。
自从那一次后,这支每日早晚都有查点人数习惯的军队,直到现在也没有再次查点过。
翳也是第一次见到为了隐蔽,不用篝火直接生吃肉食的士卒可以一声不吭的将几斤腥膻浓重的羊肉吃下肚子。
看着头戴铁盔,用衣物遮挡面颊只漏出双眼,背靠树干的那人,翳心中自问“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翳的武艺一般,据他自己说是家传,作为随军军功官的他也有了不下十级的斩首。身披三处刀伤,最严重的一次如果王尧的长槊再慢一点,翳的脑袋绝对会被匈奴健妇给砍下来。
当翳说出那个学到的新词“谢谢时”得到的回答却是:“如果不是兄弟们的军功都在你身上,刚才我不介意你被杀。”
只因为翳放过了身后那怀中孩子在吃奶的匈奴妇人。
枯坐一夜,黎明时晃动着快要成为浆糊的脑袋,王尧从树上跳了下来。
呛了几口已经齐膝的雨水,咒骂着踏上了归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