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惨烈的战斗结束后,就连夜晚值宿的哨探人数都不足。
南宫护坐在村头的树上,看着远处的牛石头几人牵马出了村子,从自己脚下穿过消失在林间的另一头。
抱臂靠着树干,不知道想着些什么。
军营的生活太枯燥,自己感兴趣的事不多,能让牛石头感兴趣的事就更少了......
躺在床上的王尧燥热不堪。
交出马鞍是他刚刚才想通的,双边马镫既然已经到了匈奴人的手里,只要匈奴不全是疯奴就一定会仿制,只是早晚而已。
就像武艺再高超的人,也不会再有热武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去选择一把匕首。
更换自己的装备,用马鞍来提升秦军士卒在马上的作战能力,迫在眉睫。
无心再睡的王尧起身,借着月光轻手轻脚的向院外走去,好让院中其它几间屋子里那些将呼噜打的震天响的士卒,好好安睡。
对着放哨的士卒摆摆手,示意不必理会自己后,一个人沿着小道走了下去。
他打算好好回忆一下过去,再顺便想想之后的日子。
村里的柳树多了,风吹柳梢的莎莎声终于让他平静下来。
叼着一截树枝,围着村子晃悠了大半圈后,王尧倚着一棵歪脖子柳树,静静的看着前面坐在河边的人影。
对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窥探他人隐私,喜欢隐藏在暗处或是在人堆里沉默不语,静静听他人说话、交流的这个爱好已经记不起来了。
就像后世一些去玩密室逃脱游戏的人一样,摘下眼前黑布的那一刻,人总是会先查看自己周围存在着些什么。
自己与这个时代在某些地方还是格格不入,似乎除了同样比较漠视人命外,其它方面基本都不太相同。
走到正在低头注视着眼前河水流淌的刘季身后,不等他反抗,王尧右手直接按住刘季肩膀道:“我,莫慌。”
感觉到紧绷的身躯没有了挣扎的意图,王尧缓缓收回右手,也蹲了下来:“季兄,我记得跟你说过会找个时间更你聊聊对吗?”
刘季沉声道:“是,率长。”
胡乱的摆摆手,想到刘季还背对着自己。王尧又道:“现在没什么率长,也没什么士卒。懂吗?”
“是,郎君。不知郎君深夜未睡,怎会寻到此处?”
“天气闷热,打算四处走走,纳纳凉。恰巧看到河边有个黑影,过来看看是谁而已。”
对于刘季,王尧已经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或许是因为熬过了时间虽短但每天艰苦无比的山中操练生活,刘季居然没有死在河南地中。
他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自己是一名秦军斥候的身份,从没有上过沙场的他,到第一次挥刀砍向敌人中间也才间隔了几天而已。
再到如今,夜晚被人从背后按住肩膀的第一反应是反抗,而再不是本该有的恐惧。
上过战场,有了军功,难道自己自上一次的将冒顿放虎归山后又要养虎为患?
许久没有听到背后的王尧开口讲话,刘季长叹一声“郎君?”
微风一吹,几十度的高温天气下,刘季觉得自己胳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谓然一叹,王尧多希望刘季可以再反抗一下。那样自己就可以骗的过良心,用袭击上官的罪名直接下手杀了他。
感觉到身后的那丝凉意消失,刘季别扭的活动下身子,舒缓一下紧绷的肌肉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曾经有个妇人在大湖岸边休息,睡梦中与神相交合。这时突然雷电交作,天昏地暗。这妇人的夫婿出来寻她归家,恰巧看到一条蛟龙趴在妇人身上......”
刘季先是一愣,随即听的入神,开口问道:“后来呢?”
王尧嘴角向左一撇,笑道:“后来这个妇人就怀了孕,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孩子降生,刚好家中行三。
幼年享尽父母兄长疼爱的他,在家中给他添了一名幼弟后全都变了。
自从幼弟出生,渐渐长大的他发现耶耶不再像从前那么对自己宽容、疼爱。反倒是对他越看越不顺眼。
常年日久,两位兄长自力更生各自娶妻生子,他却越发的懒散。年纪越来越大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乡中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呼朋唤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整日一副放荡不羁的轻侠模样。”
看着刘季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王尧接着道:“耶耶的咒骂,母亲的埋怨让他的心思变的阴暗,他甚至都已经忘了亲情是何物。
因为孤独所以喜欢待在人堆里。为人表面仗义,可为兄弟两肋插刀,更享受那些阿谀奉承,你说他是可以为了兄弟情义去死的人吗?”
“怕是……不能。”
王尧抬头望天,无声一笑。“对啊,他不能。只能同患难,不能共享福,就是这种人。
他不知道这些只是看似逢场作戏的欢快日子,日后有多宝贵。
这种生活只存在于盛世当中。当乱世来临,人命不如狗年月里莫说是喝酒吃肉,斗鸡斗狗。就是想要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知道吗?后来他的结拜兄弟烧起一口大锅,要在这人眼前烹了他父亲,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刘季转身行大礼颤声道:“属......属下不知。”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表面恭孝其则恨不能弑父,刘季你来告诉某家,若你知晓这人是谁,你当何如?”
负手而立,王尧许久也没有听到已经抖如糠筛的刘季回答,王尧似是自语道:“自古以来,从不缺少英雄少年,我大秦也曾拜十二甘罗为上卿,称圣作祖乃至如今百家巨子又有几个不是年少成名。
大器晚成之人太少了。只有帝国矗立于世间,这些功名利禄才得以享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很久后,将脑袋快要杵进地里的刘季才费力的直起身子。两腿一阵发软,又是跌倒在地。
手脚并用的爬到河边,深吸一口长气直接将头伸了进去。
直到胸口开始疼痛,感觉自己就要被憋死时才猛地将脑袋从水中抽了出来。
‘呼……呼……’
已经喝了一肚子河水的刘季很后悔今晚自己因为兴奋而没向往常一样早早上床睡觉。
翳的个人价值其实并不高,之所以被士卒自发的保护是因为所有人此行的军功都在他背后的包袱里。
可是当眼前出现了新的军功,士卒又可以将新鲜的人头带回秦国,再也不用担心出现人头在路上腐烂到无法辨别的情况后,翳就只能拼命的跟上所有人。
王尧从包袱里密密麻麻的竹简中翻找出了南宫豹的军功简。
“少了?”王尧开口问道。
“南宫豹说自己追击匈奴小王时,自己斩杀了不下五十人......”
“放屁!”王尧将手中的竹简直接掰断:“他说多少就是多少?给你看人头了?若是真有五十枚首级,你怎么不同意?就写了二十级?这是取个中间数?”
翳‘嘶’得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有士卒佐证......况且率长不是说过要如实记录。”
‘咳、咳’。王尧咳嗽两声:“我是带兵的,斩敌多少我心中有数,南宫豹就是杀的脑子坏掉了,就像咱们在荒漠里游荡有人缺水出现了幻觉一样。”
“是。”翳有气无力的答道。
又挑出那份‘上造刘季’的竹简,王尧又道:“有人将首级分给刘季了对吧?”
翳直勾勾的看着王尧,没有回答。
“五枚首级,他从哪来的?是从地上的死尸身上割的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知道总有人喜欢抢占军功,将被其他人射死的敌人脑袋割下,系在自己腰上。可你问问你自己,这么做合适吗?
那些死了的兄弟要是知道自己用命换来的东西,最后被他人霸占,估计死都死的不安生。
五级太多了,改为两级吧。
不更这爵位不低了。”
“标下若是不愿呢?”
王尧用食指指节轻敲桌面道:“那就将南宫豹这最后一战的五十级也写上。”
翳的胸膛起伏弧度越来越大,呼吸声也越来越粗。
王尧将被木板夹着的左臂放在桌上,继续道:“回到塞内,你可以去监御史那告我,郡尉府也行,再不成你还可以去咸阳。”
天空中盘旋的秃鹫不会自己捕猎,它们只要跟在狮群后面,就能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
要不是将刘季的所有功劳全部抹去,会太过扎眼,王尧一定会让他归营之时还是‘上造’。
至于那些痛到想死,却活下来的士卒。王尧只归结是刘季的心理暗示,以及对他们的鼓励起了作用,绝不想往什么气运那方面去考虑。
刘季浑身上下,除了长时间骑马导致大腿内侧被磨破外,再没有一点外伤。这让烦躁不已的王尧更想要敲打一下这个兴奋到半夜都还没睡觉的赤帝之子。
用南宫豹换掉太祖高皇帝,王尧觉得赚了。
不知道自己功劳被抹去大半的刘季,失魂落魄的回了马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