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看望病人的时候都要带着礼物。第一个带着礼物看望朋友的人可能觉得自己的礼物越贵重,两人的情谊也就越深厚。若干年以后,躺在病床上的人身份越尊贵,收到的礼物价值也会越高。
王尧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比蒙冲还高一些,虽然这点差距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被缩小甚至反超。但他依然不打算助长歪风邪气,两手空空的走进了蒙冲在肤施城的小院子。
这处院子真的小的可怜,就是一个前后院,跟单身公寓厕所还是一层合用的那种差不多。
站在院子扫视了一圈,王尧想着待会要不要将蒙冲带回猴子那去养伤算了,人多也热闹一些。
“奴家见过将军。”
王尧一愣,转身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对自己行礼。
看这打扮也就是个仆人,王尧随意的摆摆手:“起来吧,蒙冲呢?”
“少爷还在后院歇息。”
王尧轻轻的嗯了一声。
“忙你的吧。”说完这句,王尧两步并作一步向女子身后的院门走去。
跨过院门,王尧本以为后院总能比前院整洁一点,前院乱些还可以说无客上门懒得打扫,可后院自己住的地方不至于乱到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吧。
皮甲,长剑,长戈,那柄自己送给蒙冲的马槊也横躺在一边。竹筐,竹篓……一双步履一只在这,另一只呢?腿也少了一条?
王尧一指挑起那只不可描述的步履向屋内走去,对着正起身看向门外的蒙冲捏着鼻子道:“这是暗器?还是打算闭门谢客?”
蒙冲翻翻白眼拿手一指床边道:“可能是起床撒尿,鞋落外面了。”
王尧丢掉那只抽鞋,在床边坐下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蒙冲也双目呆滞的盯着头上的房顶。
“要不要喝点?我回去拿酒。”
“不想喝,我这也没菜。”
王尧直以为自己可能被那只臭鞋熏坏了脑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让人越来越尴尬的沉默。
王尧甚至不敢提醒蒙冲那胸膛上得裹伤布该换了,蒙冲也一样不敢告诉王尧你背上的血都滴到我床上了。因为提到伤势,就不可避免的要谈及那场战争。
好在第三个人终于出现了,虽只是一脚踏进门内,便慌忙施礼告罪离开,可好歹算是让人有了开口的由头。
“不错的女子。”
蒙冲附和道:“应该是很不错。”
“有故事?”
蒙冲面色微红,长叹一声:“出了军营,你就没个正形。”
王尧挠挠脑袋:“要不是有军法,我在营中守着你们一帮大男人会更没个正形。”
蒙冲点头表示同意:“你被解了兵权?”
“由上到下,你能叫出名字的将军校尉都被我弹了个遍,这次得罪人得罪惨了。只是交了兵权而已,我想的开。”
蒙冲口中啧啧两声:“要不是听人说你整日在肤施喝的大醉,我可能就信了你的鬼话。”
王尧眼珠子一转:“你都不信,那旁人岂不是更不信了?这可如何是好。”
蒙冲作势要打,王尧敏捷的躲开:“别伤口崩开,崩开不要紧你再溅我一身血,出了门说不清。”
蒙冲无奈的拍拍脑门,随后颇为郑重的向王尧行礼道:“末将有负都尉所托。”
站在床前的王尧一愣,随即回了一礼,开口道:“若我说其实你之战败,未必是件坏事你会怎么想?”蒙冲惊讶万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释然。
“你觉得我冷血也好,无情也罢。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那么久的饭,我却对几千人的战死无动于衷,甚至有人说我的亲兵每天与我见面我却叫不出他们名字的不在少数。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带兵,我都当他们是在放屁。
你败了,也只是意料之中的情理之外罢了。
蒙冲,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需要一场失败?”
王尧前面的自说自话,蒙冲并不认同,因为他知道王尧对战死的士卒更加用心,他总会尽可能的去处理好他们的身后事。前者只是伪装,好让那些监军可以放他一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若是王尧做到与士卒同吃同寝,再去对阵亡将士的遗孤做出额外帮助的话,那些监御史一定会让王尧吃不了兜着走,因为那样颇有邀买人心之嫌。
“为什么我们需要一场失败?”
王尧觉得蒙冲可能理解有些偏差,解释道:“这个‘我们’不是你我,而是大秦,是秦国。
自狄道侯楚国一败,武成侯灭楚之后,秦国太过顺风顺水了。扫平六国之后,无论是陛下还是军中将领都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能够打败我秦军的国家跟军队。
上将军虽统兵多年,可还是有些压不住这些诸多战功加身的各路骄兵悍将。
尤其在有了马鞍、马镫后人人都以为匈奴人只是一个个军功而已。这样下去早晚会吃亏的。到那时可就不止是当头棒喝了……”后面‘灭顶之灾’这样有些诛心的话,王尧不敢说。
蒙冲一再的追问下王尧只得说出了或许不久后就会发生的另一场大战:“百越之地绝不会比河南地更容易取。只会让帝国深深的陷入南方的泥潭,咱们跟匈奴要是只打三年之久,那南边就很可能打十年,二十年!”
蒙冲觉得王尧有些耸人听闻:“你可拉倒吧,楚国都能揍得他们满地爪牙,我们打不过那帮猴子?”
王尧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心中嘶吼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全他妈一个个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赵国忘了,楚国灭了,齐国降了!被追的像狗一样的燕国太子,脑袋都跑丢了!就没有一个人想过南方的河道不止是司马错淌过的涪水,是河道纵横根本不利于大秦骑兵的纵横驰骋的沼泽地。就是南方那些看起来比游牧民族好打几倍的地方生生的拖死了大秦。
不能说统率三军的屠睢会死,不能说现在不知道还在哪个犄角旮旯窝着的赵佗日后会反,不能说的有太多太多。
王尧只想说与其让几十万人死在那瘴气密布树木丛生的雨林里,还不如钉死在这北方苦寒之地。让百越人自己热死不好吗。
见蒙冲也不相信,又想着自己手中本就不大的权利也已经被剥夺,王尧慢慢冷静了下来。
蒙冲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刚刚王尧那明显处于暴怒中的样子,他以前在鹰嘴崖见到过,那一次南宫豹被王尧不小心打折了一根肋骨。
“不提这些了,这仗打完,人家都说我只会死读兵书,跟那赵国小儿赵括有什么区别。再上奏百越之事,估计连爵位都保不住。”王尧泄气的靠在床边,颓然道。
蒙冲听完反倒是哈哈一笑:“这是在夸奖你啊,你烦忧什么?”
王尧被蒙冲笑得勃然大怒:“说你是赵括只会纸上谈兵,你把这当成夸奖啊!”
“什么是纸?”
王尧一愣:“一种可以写字的东西。”
蒙冲点头后,冷哼一声:“世人愚昧,只知赵括却忘了我大秦武安君。”
王尧眼珠子一转,随即拱手下拜道:“何人所言?”
“家父!”
“愿闻高见。”说完,见蒙冲负手而立,大有侃侃而谈之势,王尧随即话锋一转:“你要敢曲解你父亲的话来安慰我,我就揍你。”
蒙冲胡乱摆摆手表示不会:“你可知道我武安君为何尽数坑杀赵国降卒?”
王尧晃晃拳头:“你自问自答就是。”
蒙冲讪讪一笑:“到现在六国之人都以为是粮食不足,恐降卒反复。可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咸阳也是满城缟素,关中黔首哀嚎抽泣之声不绝于耳,路人相遇之时更是各自神伤。世人只记四十万赵卒之死,可谁记得我大秦儿郎陨于沙场。
三十万人啊,我大秦长平一战也只是惨胜而已啊。”
“那么多?”
蒙冲却凄然摇头道:“不仅仅是三十万,还有武安君。”
“嗯?讲清楚。”
“家祖曾言‘武安君为人小头而锐下,瞳子黑白分明,视瞻不转。其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祸不久矣。
家祖曾言武安君杀俘的理由有很多,可偏偏有一条他不该犯。”
“什么?”
“私相授受。”蒙冲目光炯炯的瞪着王尧:“为了粮食,为战死的将士报仇他都可以坑杀这四十多万赵卒,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直接变为军功分发给战死的士卒。你能想象当时大王看着那封写着的是四十万首级的军功是什么样子吗?
那时我秦国哪有那么多土地,怎么分?就是分了下去,有几个人的家里能种的过来的?”
“后来呢?未曾听闻武安君归国之后,有士卒因有功无赏造反的啊。”王尧疑惑道。
谁知蒙冲拿手指向西南:“蜀郡守李冰知道吗?”
“恁娘!”王尧一下子跳了起来:“都江堰?”
“李冰之功足矣任一朝丞相,可就是因为那数目庞大的军功,只得继续留在蜀中治水。
武安君一生就没有过朋友,家祖曾说但凡那时候有一人为他说哪怕一句好话,他也不会落得个自刎杜邮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