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窗外的树叶显得格外葱郁。蓝天,白云和绿树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窗景。
季隋幽幽地看着窗外,他的寸头看起来格外朴实,鼻梁高直。16岁的年纪里,那双有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本应是充满求知好奇的明亮,此刻却失去神采,变得木然。他躺在微微翘起三十度的床上,双腿平放,蓝色条纹的衣服干净整洁,仿佛没有任何褶皱。白色的床单下摆有点人来人往不小心蹭上的脏,白色的被子盖至腰间,仿佛再往上爬一寸,就会使人感到憋闷。在阳光的照射下,整个床位仿佛能发出光来。
指尖陀螺已经在他的右手指间转了很久,但好像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陀螺的叶片本应是玫瑰金色,此时却露出了斑驳的黑点。
“2号床季隋,该换药了。”护士例行公事地喊了一声,这响亮的声音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愈加浓烈的药水味儿将季隋本看向窗外的眼睛拉了回来。他将陀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熟练地掀开衣服,本来暗淡的眼睛增添了些许神采。
“恢复的越来越好了,看来马上就可以出院了。那明天最后一天换药,后天出院吧,我联系你爸妈接你。”季隋听到恢复不错的话时,本来有些笑意的脸上,又在护士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晴转多云。护士专业地换完药后,指了指桌子上的果篮,微笑地说道:”现在可以吃点儿香蕉,有助于身体恢复。”
季隋勉强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肖姐。”
护士走后,季隋把本来放在桌上欲拿起陀螺的手顿了顿又放弃了。他躺回原处,觉得嘴里有点苦,而且越来越苦。
季隋的父母是本市有名的商人。他们经营着连锁酒店,事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季隋见证着爸妈的早出晚归,努力奋斗,同样也见证着家庭条件得到极大改善之后父母的貌合神离。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他只是经常会怀念起十岁那年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时,父母带着他去游乐场的情景。爸爸鼓励他挑战自我,父子俩一起坐了季隋人生中第一次过山车。妈妈抱着他拍了很多照片,一家人一起去吃了自助餐,晚上还去坐了摩天轮。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的风很轻柔,天上的月很明亮,一家三口欢声笑语。
他小时候经常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他说他的名字很简单,爸爸姓季,妈妈姓隋,他叫季隋。
第二天肖护士按时给季隋换了最后一次药,并叮嘱他明天出院的时间。她很喜欢这个孩子,不仅是因为16岁的脸上那帅气的相貌充满着青春气息,更是因为他不逊于成人的坚强。
记得一周前,他被同学和老师送来的那天,他满头大汗地抱着肚子,瘫在医院的长凳上起不来,眼睛有点睁不开的样子。老师和同学说他突然肚子疼,刚开始说没事儿,后来就坚持不住了。
经过检查,季隋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校方提供了父母的电话。本来听到儿子在医院有点儿着急的父母,听到是阑尾炎后平静了下来,他们说在外市出差回不来。半个小时后,一个秘书样子的男人送来了住院费,直到手术结束,休养了一周,他的父母都没有出现。
陪伴季隋的是他家的保姆王阿姨。王阿姨人很温和,经常对季隋嘘寒问暖,还喜欢喋喋不休地说着家长里短。季隋经常无可奈何地让阿姨安静点,或者找理由让阿姨出去干点什么。
时至今日,肖护士都记得手术室里,季隋脸上的平静和术后麻醉效果褪去后的咬紧牙关。他从来不喊疼,只是每次忍着疼道谢时格外惹人心疼。
突然病房的门轻轻的被人推开,一个身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扶着一个老人缓缓地走了进来,老人的裤子上有清晰可见的泥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伴着疼痛难耐的神情。
“妈,都和您说了多少遍了,您不用做饭,眼睛越来越不好,还非要折腾,上次切到手指,这次干脆摔了一跤,您这不是添乱嘛!”中年女人一边小心地把老人扶上床一边有些埋怨。
老人坐到旁边的病床上解释着:“地上有点水儿,我才滑了一下,我又不是老的不中用了!”
女人有点儿不知说什么好,在旁边找了椅子坐下,从胳膊上取下挎包放在腿上。后来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言语中才知是这个女人的丈夫,由于其他病房都满了,才和医院申请,给老人安排了这间仅有两个床位而且环境清幽的病房。他认真查看了一下早已包扎好的腿,叮嘱了一声:“不是很严重,妈,今明两天再观察观察,确定没事儿了再回家。”
老人的神情慈祥了许多。
医生走后,整个病房恢复平静,季隋看着这家人,突然有点心酸,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终究显得有点落寞。他不是个善于搭话的人,更愿意继续保持沉默。
不久,王阿姨回来了,她看见房间多了两个人,显得有点儿惊喜,她迫不及待地问人家哪里人,怎么住的院。季隋把被子拉到头顶,双眼紧闭,仿佛这样,这个世界就可以与他无关。
大约到了下午两点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重。不一会儿,病房的门再次被打开。
“桐桐,你怎么来的?”女人话音刚落,老人就紧随其后说道:“小桐桐,你可来了,我又进医院了!”老人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抑制不住的小开心。
“姥姥,为什么您每次都不接受批评,平时我妈都白教育您啦。刚碰到我爸,说您没事儿,幸好没事儿。”女孩急匆匆跑到老人的床边,还是不放心地低头检查了一下伤势。
“没什么大事儿,你怎么没上班呀?”
“我请了半天假。没关系,任务提前完成。对了,看我给您带了什么?”说话间女孩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来一个眼镜盒,“说到做到,高级老花镜,让您重新看到明亮的世界。您这次可不能再弄丢了。”女孩走到老人床边,把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然后小心地放在老人的鼻梁上。
女人的脸色不是很好,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孩,然后把视线放回老人身上。老人一边嗔怪着花钱干嘛一边戴着眼镜左看看右看看。
“哎呀,这姑娘真是懂事孝顺,看看这个眼镜还挺洋气,您老这下年轻十岁呢。”王阿姨的嗓门有些高,话语极富感染力,几句话就使大家乐作一团。
笑声惊醒了季隋,好不容易才睡个午觉,此时心里有些不悦。他把被子掀开想责怪一声阿姨,当费力坐起来时,窗外的阳光猛地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当慢慢适应了,他看到旁边的病床边上站着一个女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朝老人做了一个“嘘”的表情,然后笑着朝季隋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小朋友,吵到你了。”
季隋心里有些火大,她看起来也大不了几岁。虽然一身灰色职业装的打扮,但后背上的黑色书包,白皙脸庞上那双纯真的眼睛,高高扎起的马尾,无不标志着她也正值青春。
季隋一眼深望过去,只觉得眼前明晃晃一片,如八月骄阳照的他的脸微微发红。他没有说话,躺回原位,抿了一下嘴唇。只在女孩离开前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
第二天,司机接他出院时,他坐在车里,望着渐行渐远的医院,神色平静中夹杂着一丝丝留恋。
往后的几年岁月里,对于这段记忆,他的梦里只清楚地留下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和嘴角下方的那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