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顶上的大钟敲了十下，还有半小时，自习室就关了，学生们会陆续离开，结束一天的学习。钟声在阴郁的空中回荡，陆飞笑意从容，似乎对欧阳的问题早有准备。他放下酒瓶，从包里取出一顶米色棒球帽，带着纽约扬基队的标志。欧阳瞥了一眼，说，嘛呢？回答问题还得戴帽子啊？陆飞说，好好看看，这帽子你眼熟吗？欧阳绷着眼睛，哎？是你送我那顶吗？陆飞说，你看看。
“你啥时候拿走的？我咋没印象。”
“几个月前，我们搜查王咪住处时，在她衣柜里找到了这顶帽子。”
“啥？这王咪的帽子呀？”
“不，是我送你那顶。”
“不可能，你送我的帽子，怎么会在王咪的衣柜里？估计是一模一样的帽子吧？”
“你仔细看看，这帽子里有红线绣的两个英文字母，LF。”
“看到了。”
“这帽子是我二姐送我的，字是她绣的，陆飞的意思。咱毕业那天夜里喝酒，我说我戴这帽子捡了一百块钱，你说是财运帽，我就送给你啦。”
欧阳缓缓点着头：“哈，想起来了，我帮她抛尸那天晚上，这帽子我戴过，后来不知去哪儿了。”
“三年前去王咪那房子调查的时候，这帽子就放在电视机附近。”
欧阳狠狠拍了下脑门儿：“妈呀，我咋会犯这么低级幼稚的错误呢？”
“所以打那会儿起，我就知道你跟那女的肯定有关系，你不承认，我只当你是害臊，至于别的我还真没往深了想。直到赵明远的尸体被发现，你的汽车出现在河口镇和兰定公路，我才确信，你的出现绝非巧合。”
“那又如何呢？我不自首，你还是拿我没辙儿，不对吗？”
“那可不一定，在你自首之前，田思梦已经被我们锁定了。以她的行事风格，只要拿她弟稍做文章，你认为她不会把你供出来吗？”
“这么说，我自首的恰到好处啊。小飞，你比我厉害。”
“你已经很厉害了，像你这号犯罪分子，千万别来第二个，老天爷保佑吧。”
欧阳说，我还有一事儿，赵明远的身份，你们怎么确认的？陆飞说，牙模，这家伙镶了几颗金属烤瓷牙。欧阳说，写了这么多年悬疑推理，法医学的书看了不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陆飞说，哥，就给我留条活路吧，你要再把赵明远的牙给碎了，我可真没地方哭去。欧阳哈哈大笑，二人碰杯，痛饮起来。
陆飞说，无论如何，你能来自首，我还是很欣慰的。欧阳说，实话实说，我早动过这念头，可每次从床上醒来，看看我拥有的这一切，我没法说服自己。陆飞说，理解你。欧阳点了两支烟，给陆飞递了一支，说，就我提供那些视频，王咪能活吧？陆飞说，不会死，但她割了孙晓阳的舌头，故意伤害是免不了啦。欧阳说那就行，只要不死，她就不会再那么怨恨我。陆飞的胳膊往欧阳肩头一搭，低声说，哎，你说这帽子王咪一直留着，而且干干净净的，她不会对你那个吧？欧阳说啥呀？陆飞说，对你有意思？欧阳说简直放狗屁，她恨我都来不及呢，能有啥意思？陆飞说，女人都很复杂的，我看没那么简单。
“小飞，王咪要改判了，赔什么钱我来出，争取宽大处理吧。”
“行，我记着了。”
“从毕业到现在，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哥对不住你。”
“说啥呢？我相信阿姨要看见你能自首，她会欣慰的。”
“她说过，希望我有个正确选择，我对不住她，让她受苦啦。”
雨下大了，二人在屋檐下避雨，十一点半才返回局里。进楼前，欧阳伸出双手说，来吧，让我试试手铐有多重。陆飞说不用了，你跟着我。欧阳说快点儿，犯人要有犯人的样子，又不是来喝茶的。陆飞淡淡一笑，给欧阳上了铐，问，重吗？欧阳说，没啥感觉，是不是我罪孽太重了？陆飞说，你说反了，罪孽越重，手铐越沉。
上到三楼，在走廊里碰见好多人，都向欧阳投出异样的眼光。陆飞说该下班儿的下班儿，都堵这儿干嘛呢！魏雨桐出现在走廊尽头，她闻到陆飞和欧阳浑身酒气，便问，你俩喝了不少吧？陆飞说没多少。雨桐说，欧阳哥，我给你泡杯茶？欧阳说不用了，直接去审讯室吧。雨桐见陆飞点头，便说，行，我去安排一下。雨桐正要走，欧阳转头说，等一下！雨桐，车钥匙上有个钥匙扣，能把它给我吗？雨桐说，在我桌上，让陆队给你拿。陆飞问，干嘛呀？这钥匙扣重要吗？欧阳说，差不多，算是有点儿故事。
当天夜里，欧阳攥着向日葵的钥匙扣，睡得很香。他又梦见那辆列车，身边那些拎手铐的人不见了。列车仍在疾驰，窗外遥远的天边，起伏的山峦之间似乎有了光亮。他感觉列车速度在逐渐放缓，一个身穿红裙的女人从车厢另一头走来。他定睛一看，是王咪。她化了淡妆，一头栗子色短发。欧阳问，你怎么在这儿啊？她说到站了，该下车啦。欧阳起身说，哦，这是哪一站啊？她莞尔一笑，说，傻子，当然是终点站咯。她牵起欧阳的手，下了车，走下站台的楼梯，是一片辽阔无垠的平原。目力所及，种满了向日葵。天边一抹晨曦，头顶纤云缭绕，她放开欧阳的手，向前跑去，红色的裙摆漫天飞舞。欧阳喊道，喂，你去哪儿啊？王咪站下来，转头说，快来啊，我带你去。欧阳问去哪儿啊？她说，穿过这片向日葵，会有一座城市，那儿的人热爱生活，都很善良。来啊，跟着我。
两个月后的圣诞节，没有下雪。陆飞早晨醒来，接到雨桐的电话，她说王咪改判了，有期徒刑九年。听检察院的朋友说，他们会以故意毁坏尸体罪起诉欧阳哥。陆飞问，最高判几年？雨桐说，三年以下。陆飞说知道了，你今天有空吗？雨桐说有空，但我没时间跟你吃饭。陆飞说不吃饭，你上回说想买些历史书，去书店转转吧。雨桐说行，去哪儿呢？陆飞说比目鱼书店，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十点刚过，二人在比目鱼书店碰头，雨桐去了二楼，陆飞在一楼的小说区溜达。他对销售员说，请问，欧阳健的小说在哪儿啊？销售员说，不好意思，他的小说都下架了。陆飞问，为什么下架呢？销售员抱起一沓书说，他好像是杀人犯吧！你不知道吗？陆飞说，那你们还有他的书吗？销售员说，库里好像有几本，不过得加价，您要吗？陆飞说为啥要加价呢？
“他的书全网下架了，物以稀为贵，都在加价卖。”
“哦，那给我来一本吧。”
这是欧阳健最后一本小说，《沉默的凶手》。陆飞来到二楼咖啡厅，叫了壶茶，边喝边看。小说男主角偷窥女主，看到女主杀人，最后帮女主抛尸，这些情节竟和他的遭遇如出一辙。小说最后，女主被判死刑，男主选择了沉默，在一个冬日的黄昏，他畏罪自杀。陆飞感慨万千，后悔自己没早些阅读这本书，不过庆幸的是，欧阳并没像男主角那样，走向极端。欧阳在后记中说，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有的闪闪发光，有的阴暗无比，虽然你看不到、摸不透，但它们永远存在，并偷偷改变着你的命运。
欧阳说得没错，就拿雨桐来说，她内心隐藏着关于父亲的秘密，一位老刑警之死。假如没这事儿，雨桐可能早就结婚了，这个秘密改变了她的命运。
此时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对街一家女鞋专卖店，在门口支起了圣诞树。今天是欧阳的生日，没法庆祝了，陆飞拿起笔，在书的内页写了一句，哥，祝你生日快乐。
合起书，陆飞喟然长叹。他瞥了眼手表，将近十二点，桌上手机震了一下，是雨桐发来的短信。她说，不好意思，我去见一个人，他说他知道关于我爸的事情，午饭你自己吃，别等我。陆飞打去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