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白衣少年宣布写诗的主题和修辞是“少女”和“犹疑”后,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位老喇嘛,看他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如何写一首有关“少女”诗。
只见他脸上没有一点情绪,伸手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随之缓缓吟诵起来。
“深秋的池塘里,盛开一朵莲花。
不是开花的时节,为何会这样。
花下垂着发辫,原来是个未嫁娘。
微风吹起了波澜,皆是倒映的影像。”
张潮刚为我译完,只听得台上仓央嘉措已端起酒杯,点头致意,并点评了几句。张潮低声转述道:“双重犹疑,写得好啊!对着‘莲花’犹疑后认作‘少女’,用‘发辫’作为解除犹疑的标志。因为荡起的波纹再次犹疑,才发现一切都是水中的倒影。世间的一切又未尝不是呢?”
那位老喇嘛这时才稍稍露出笑意,随后在座的众人一齐同饮一杯。
张潮这杯酒,分了两口才喝完,蹙着眉头,抿着嘴好像使劲儿在吞咽。
“这就不行了?”我放下手中的空杯,说道。
“我平时不怎么喝酒。”
“那一会儿你给自己少倒点。”
“不行,要是被主人看见了,会很失礼。”张潮说着又给自己满上了。
“那要不我帮你喝。”我说。
张潮笑道:“那你不得喝两杯。”
“没事。我工地上练出来了。”我自信满满地说。
这时,下一位宾客也已抽出竹签,投掷了出去。那位白衣少年又一次宣布作诗的主题和修辞。
“‘世尊’,‘明喻’。”张潮解释道:“这首应该是用明喻来写释迦牟尼。”
抽到这枚竹签的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剃着光头,身着绛红色僧衣,大概是某位世系尊贵的少年活佛。
只听得他字斟句酌地慢慢吟诵出他自己的诗句,张潮也一字一句地慢慢翻译给我听:
“法身如同晴朗的天空,没有无明的盖障。
这晴空中有两种色身,就似太阳与月亮。
圣心慈悲的海洋,掀起饶益众生的波浪。
大圆镜智的利箭,射穿束缚有情的迷网。”
仓央嘉措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带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慈爱,称赞了这首诗。
“大有进益了,看来上次借给你的那几本书已经读熟了。只不过措辞还是太过小心谨慎,诗歌的奥妙在于天然而无雕饰,就像是‘无为’一样。”
张潮翻译完后,又一次和所有人一起端起酒杯,闭上眼,像喝药一样闭着眼睛咽了下去。
“咳咳。”张潮咳出了声。
我赶紧拍拍他的后背,说:“你还是别喝了,要不一会儿醉倒在地下暗河里了,我还得把你背回去。”
张潮用手背擦了擦嘴,说:“我真喝不动了。”
我看张潮酒杯里还留着小半,便接过来替他喝了。
这时,堂下众人传来一阵切切私语,仓央嘉措也稍稍摇了摇头。刚才张潮呛了口酒的空当,下一个人也作好了诗,张潮没有听到他写了什么,我自然也听不明白了。但是那人的诗好像并不符合要求,所以大家才开始讨论起来。
只见那人身披一条虎皮,膀大腰圆,满脸胡须,正自饮三杯,以示惩罚。这一轮其余人也不用喝酒了。
白衣少年已将金瓶捧到下一个人面前。那人在桌后斜签坐着,下巴微微扬起,眼神迷离,身上一层层的罗绮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像是一池春水,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他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根竹签,看也不看就掷了出去。竹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插在了大厅中央的方桌上的一个格子里。
桌边的少年已经看好了竹签上写的的主题和格子代表的修辞。
“‘格桑花’,‘双关’。”张潮道:“‘双关’你知道吧,就是——”
“我知道。”我打断张潮,心中有些生气,我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也太小看我了吧。
只听得那人已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不羁与烂漫,音调拖得很长,让人觉得像是骑在白马上的五陵少年,正在用轻薄的语气调戏路边的少女。
张潮为我翻译道:
“初春的草原,还盖着雪毡。
二月的格桑花,仍含苞待开。”
那人只念了两句,停顿了一会儿,目光游移不定看着周围的人,脸上似笑非笑,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也加快了,好似故意为了和前两句形成反差一般。
“一只小虫子,却急着往里钻。
怎么都钻不进啊,蹭得露水掉下来。”
“哈哈。”张潮刚说完,我一下子没控制住,竟笑了出来,笑声在安静的大厅中转了几个圈才消散。我心中大为尴尬,在这样的场合里笑声显得无比不合时宜。
张潮脸上也甚是尴尬。我坐着一动不敢动,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仓央嘉措,只见他脸上也满含笑意,我才放松下来。
忽然,好像有什么开关被拨动了一样,在座的众人也大笑起来,整个大厅似乎都被笑声震得摇晃。第一位作诗的青年人,笑得前仰后合,发辫上绿松石都被甩落了,在水磨似的石板地上滑了老远;第二位作诗的老喇嘛,石头一样的脸上也笑得爬满了褶皱,但身体还保持着端正严肃的姿态,十分滑稽;那位没做出诗的络腮胡大汉,也拍着大腿,笑声更是震耳。即便是仓央嘉措身边的白衣少年们,其中也有几位掩面而笑,大概是跟着仓央嘉措的时间长了,随他微服出宫也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也了然了。
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张潮和那位写诗赞美释迦牟尼的少年活佛,正一脸茫然地看向四周。
我本来已经止住了笑,但看见张潮那若有所思的样子,还在想这首诗“双关”什么,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来。
“这到底写得什么?”张潮怔怔地问道。
“我说小老弟啊,你这么多年除了读书就没干别的吗?”我笑得喘息着道:“将来就懂了。”
张潮这才反应上来,立刻把头扭到一边,那灯影之下,他脸上也红了起来。
笑声渐渐平息,仓央嘉措也并不制止,或许这种不分主宾的快乐时光才是他最享受的吧。之后接连又作了几首诗,我让张潮不用给我翻译了,今夜的诗歌已经听得够多,我的注意力已经被面前的菜肴吸引住了。
低矮的长桌上,除了必备的糌粑和酥油茶,和一壶作为吟诗奖惩的青稞酒之外,还摆着一碟摆成塔样的烤包子,面上白皮松软,还冒着热气,底下露出烤过的焦黄,看着就十分酥脆。另一碟是白切羊肉,我欠身嗅了下,腥膻之气已经很淡了,只剩下那油脂融化的蒸汽,一阵阵涌入鼻腔,呼吸之间满是熟烂的羊肉味,带着春草的气息。旁边一盘是切成薄片的牦牛肉干,摆成了一个莲花的形状,每片肉上都带着琥珀般半透明的软骨,上面沁出一层细密的盐晶。最后,摆在长桌中央的,是一个石锅,里面的香浓的汤底里泡有一整只鸡,已经肉酥骨软,皮都炖开了。汤面上漂浮着一层香料,翠绿的是葱花,那红色花蕊一样的东西,估计就是藏红花了。
我朝堂下看去,每个人面前的桌上都摆着差不多的东西,但大家只是喝酒,无人吃菜。我只好悄悄地伸手,从盘子里掰下一小块烤包子,里面是羊肉馅。那包子好似正在泄气一般,冒着蒸汽的热羊油顿时流了出来。我悄悄用掰下的包子皮蘸了蘸,再缩回手,假装打哈欠一样,眼睛观察周围人的视线有没有往我这看。这时,只见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厅中央的少年,等他宣布诗的主题与修辞。趁此机会,我把手掌中握着的吃的塞到嘴里,尽量不出声地咀嚼起来。
“诗镜之筵”仍在继续,张潮好像不知疲倦似的,注意力全都被一首又一首诗占据了。只有在一个人作完诗后,大家共陪一杯的时候,才会悄悄把他抿了一口的酒杯从桌下递给我,我喝完自己的那杯后,再侧身将张潮那杯一饮而尽。不知不觉,桌上的菜肴已被我吃了一半,只有那石锅里的东西没碰,总不能把手伸进汤里吧。我面前摆着一个白瓷盘,上面有个小碗,碗里有只银勺。我迫切想舀一勺那石锅中的鸡汤尝尝滋味,这种迫切感竟压过了回到地下暗河的渴望。
正当我又一次假装打哈欠时,张潮突然扭头过来,推了下我的胳膊,我手中那片牦牛肉未等入口,就从我手中掉了出来,被张潮看见了。
“你——”张潮撇撇嘴,“我刚要说啥来着,你怎么先吃上了?”张潮说着,“哦”了一声,道:“马上该咱们了。”
我从地上捡起刚才掉落的牦牛肉片,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我又不会作诗,也不会说藏话。”
这时,上一位作诗的宾客没有做出来,正在自罚三杯,而那位捧着金瓶的白衣少年,已经款款向我们走来了。
“怎么办?我也不会作。”张潮急道。
“不会就自罚三杯,我替你喝。”我将口中的牦牛肉咽了下去。
“我完了就该你了,咱俩谁也逃不过。”
金瓶已经伸到了张潮面前,张潮做了个深呼吸,好像是抽生死签一样严肃。我看着张潮伸出有些微微颤抖的手,在瓶口的签子中拨了几下,抽出一根来。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签子中央写着几个藏文,其下端包着一层藏银,估计是为了增加重量,作用好比箭簇,扔出去的时候能稳稳地插进大厅中央方桌上的格子。
张潮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竹签,试了几下,朝着那面方桌扔了出去,正中一个方格内。桌边的少年低头审视过后,念出了诗的主题和修辞。
“要怎么写?”我问道。
“‘美酒’,‘夸饰’。”张潮说。
我朝着周围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俩脸上,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好奇,就连仓央嘉措,也稍稍侧身转向我们。
张潮喉咙动了动,清了清嗓,十分紧张地看着我。我小幅度地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呃……“张潮正要说的时候,我酒劲儿上来了,脑子突然活络起来,随即心生一计,连忙对张潮道:“你问问能不能让咱俩一起说一首诗?我来说,你光翻译就成。”
“你有办法?”张潮低声急道。
“你照我说的做。”
张潮便转向仓央嘉措,说了句藏话。仓央嘉措点了点头,我心中暗喜:“估计这事成了。”
而后张潮对我点点头,我俩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目睽睽之下,张潮也只好干了。
随后,我开口吟诵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
张潮乍听之下,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快给我译!”
张潮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面朝堂下,用藏语翻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