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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消失的女儿

所谓罪,是指一个人穿越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

——远藤周作《沉默》

护林员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五日下午,白马林场传来两声枪响。附近的人晓得,那是护林员鲁德彪又在打猎了。那天下午,鲁德彪在山上打到了两只松鸡。方圆数十里,他说枪法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鲁德彪有杆双管猎枪,是看护林场用的。但他更信赖自制的那一杆。为此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两杆猎枪交叉挂在墙上,像把叉。鲁德彪喜欢打猎,隔上几天不打猎,就手痒。林场生活很单调,打猎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乐子。猎物映入眼帘,冷静地举枪、移动、瞄准、射击……猎物应声倒地。这过程,有类似射精的快感。

枪声在山谷一波波地回荡,传出几里远。

很少有猎物能逃过他的枪口。秋冬天他打兔子、猹、麂子;春夏打斑鸠、松鸡、鹌鹑。每次回来,身上都沾着血。他是唯一敢独自向成年野猪开枪的人。小李不敢,陈兵不敢,整个鸭柯围也没人敢。野猪嘴长皮厚,一枪很难撂倒。受伤的野猪两眼充血,像两粒红炭,嚎叫着朝人冲来。发起狂的野猪,能拱倒一棵树。

不光打野猪,遇见老虎,鲁德彪也照打。这边不叫老虎,叫“老虫”。三十年前,林场还有老虫的踪迹,鲁德彪父亲讲,某天深夜,老虫叼走了鸭柯围一户人家的仔猪。鸭柯围的人听见猪的惨叫,纷纷爬起来,举着枞油火把,抄扁担扛锄头,敲锣打鼓,一路追到林场峰顶,给仔猪连夜报了仇。鲁德彪的父亲也参与了,第二天分到一碗老虎肉。如今老虎绝迹了,野猪倒是多得很。一群群,一伙伙,像扫荡的鬼子。但凡被它们盯上的苞谷地,用不了一个时辰,拱个精光。山民恨得牙齿咯咯响,又打不到,天黑前往苞谷地里放鞭炮,扎稻草人,吓唬吓唬。时间久了,野猪们也学精了,知道那是唬人玩意儿。

鲁德彪扛回过几只野猪。百十来斤的野兽扛在肩上,脚步踉跄,浑身血污,晃晃悠悠,看上去要倒。其实脸和身上都是野猪血,他没事,只是累,困乏至极。他草草吃点东西,光着身子,酣睡到晌午才醒。第二天,满血复活,胡须比野猪鬃还粗硬。夹着李丽敏的腰,放倒在床上,粗鲁地要一回。李丽敏麋鹿一样躺在床上,任由他弄,就是不置一声。他有时很生气,没有声音,就没了挑战,少点味道。他倒希望李丽敏像老虎和野猪一般向他示威。

“他娘的,你倒是叫啊!”

李丽敏偏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内心有一股执拗的东西。为了降服她,鲁德彪有时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掐着她的脖子,摁在墙上,女人的头撞击着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但李丽敏就是不叫。他撒了手,觉得无趣,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远方牛背般起伏的山脊出神。

一九九四年,鲁德彪已经很长时间没体验过女人的快感了。一年前,不堪忍受的李丽敏终于解脱,跟他离了婚。两人特意去了趟镇上,在那座苏式风格的老区法院,当着法官的面,宣告两人六年的婚姻画上句号。女儿判给了李丽敏。

回家收拾完行李,她却没带走女儿。

“你敢带黎黎,”护林员冷冷地瞥了眼墙上的猎枪,“我就要你的命。”女人就哭,黎黎也哭。哭声惊动隔壁同事小李和陈兵,两人都过来劝。鲁德彪倔脾气来了,黑着脸,沙哑地吼:“家里的事,你们少插嘴。”小李和陈兵就不便吱声,都摇头叹气:

“何苦哀哉,哪对夫妻没吵过架哦,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是做媒认识的,谈不上有多深感情。李丽敏娘家离鸭柯围五十里地,高考没考上,嫁到了林场。深山老林,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山连着一山,连绵起伏,方圆百公里,都是茂密的原始次森林。附近只有鸭柯围一个小小的村庄,稀稀拉拉住着两三百户人家。唯一的慰藉,护林员是吃国家粮的。除了这点,她实在找不出第二条了。

护林员不仅打猎,也爱打人。打猎通常一枪撂倒,且在暗处,嫌不过瘾。打人会呻吟,会反抗,会尖叫,有互动,比打猎还解闷。那年冬天,他喝醉了酒,打断了她的鼻梁骨。第二天酒醒,他才想起,大概算是他最不光彩的回忆了。他起誓不再打人,然而总是气血冲头,管不住自己拳头。打人和打猎一样,都会上瘾。鸭柯围的人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鲁德彪“豹子头”。

李丽敏挨了六年打,没再给他机会。离婚后,去了遥远的海南,在一个农场扎下根来,跟一个山东人结了婚。

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敢打的人,是女儿黎黎。她再淘气,再顽皮,他也舍不得责骂,更谈不上动手。黎黎站在林间,就像个精灵。他邋遢惯了,但对女儿倒很上心。每次进城,都要带上,给她买衣服,买鞋子,买大堆吃的玩的。在护林员眼里,女儿是世间万物的中心。没了女儿,他活不下来。

下雪的冬天,最适合打猎。猎物们忍饥挨饿,要跑出来觅食。循着雪上的足迹,一找一个准。冬天的猎物,皮子好,脂肪厚,肉多。有段时间,他专打野兔。那种笨笨的兔子,命令大黑狗往下冲,运气好,都不需要枪,能活捉。

有次他捉到一只肥兔。通身雪白的绒毛,竖着一对细长的耳朵,憨态可掬。趁兔子还活着,他拎着脖子去剥皮。兔子大概晓得接下来的命运,瑟瑟发抖,发出婴儿般的喘息。

黎黎求他,爸爸,放了野兔好不好?

他说为啥?

她伸手摸了摸小兔子,说,野兔好可爱啊。

他的心柔软起来,望着女儿说,嗯,听黎黎的,我们饶兔子一命。大白兔已经吓傻,呆呆地立在雪地上,竖起耳朵,好一阵子才回过神,蹬腿就跑。黑子扑腾向前,被他赶紧喝住。黎黎就很开心,拍着小手掌,兔子快跑,兔子快跑!雪从云杉抖落,惊起一团雪瀑。兔子消失于茫茫林海中。

他答应女儿,从此不打野兔。

鲁德彪喜欢将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穿粉红色的裙子,白色长袜,戴蝴蝶结,搽上雪花膏,像个小公主似的。

那天中午,黎黎在看连环画。他望着墙上的猎枪,手痒得厉害。问黎黎,晚上想不想吃松鸡。尾巴有很长很漂亮羽毛的那种松鸡。他用手比画了下。黎黎咧嘴笑说好,我要松鸡的长尾巴羽毛。鲁德彪说,你等着,爸爸就给你打去,你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黎黎说好。他将黑子留在家看护黎黎,背着那杆自制的猎枪,带了火药,套上雨靴,快步朝林场深处走去。午间的雨停歇了,白云在深谷氤氲,漫过树梢,白纱一样缠绕着丛林。他听见几里路外山涧的瀑布声。六十年代搞三线建设,曾计划在那儿修个水库。后来水库没修成,意外成了一个军事禁区,挖了工事和防空洞,驻扎了兵营,整座山都被掏空了。夜里也有军人放哨,连只鸟都飞不进。鸭柯围没人进去过。外边的人更没人敢进。据说进去就出不来了。如此过了二十年,八十年代,军人却陆续撤了。撤了个干净。只留下那些掩体、兵营和神秘的山洞。掩体很快被荒草杂树吞噬,很难看出当年的痕迹。山洞依然在,一共挖了八个,入口被水泥封死,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大多深。

那天他的运气不错,打中了两只松鸡。松鸡立在冷杉的枝头,他屏气凝神,将枪口对准松鸡的要害。松鸡浑然不觉。枪声和松鸡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扣扳机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松鸡眼中流露出的惊讶。他将松鸡绑好,用枪挑着,赶在天黑前回了家。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皮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两下。

黑子远远跑过来迎接。这只养了九年的老猎狗对他忠心耿耿,通人性,他丢个眼神,它就明白意思。黑子伸着舌头,呢喃叫着,扑枪上挂着的松鸡。鲁德彪故意将枪口往上抬一抬,狗连扑了几个空,围着他的腿摇尾打转,咬他裤脚。他伸手摸了摸黑子的额头,将松鸡扔进厨房的柴垛,喊了声黎黎,没人应。门是虚掩的,他以为黎黎睡着了。推开门,屋里却没人。他连唤了几声,无人回应。他心里闪过一道不祥的念头。

霞光正在溃退,天边一抹血红,悬在山巅。他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黎黎!”

……

他在林场附近细细找了一圈,没看到人影。黎黎很懂事、乖巧,从没一个人跑远过。鲁德彪夹烟的手如千斤之重,怎么也递不到嘴边。

天彻底暗了下来。松涛阵阵。有猫头鹰立在山毛榉上叫。

那天碰巧,白马林场只剩他们父女俩。护林员小李正恋爱,一天前请假进了城,尚未回来;陈兵休探亲假,也下山了。

桌上的连环画翻在“黛玉葬花”这一页。旁边有半瓶没喝完的牛奶。通常她都会一次喝完。鲁德彪越想越焦躁,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黑子饿了,摇着尾巴来讨食,被他一脚踢开,“黎黎呢?你怎么看的?!”

黑子呜咽着,低垂着尾巴,声音夹杂着委屈。小主人不见了,它趴在台阶上,将目光伸向暗淡的夜空。

鲁德彪拿着手电筒,连夜去了鸭柯围。他抱着一丝侥幸,也许黎黎跟鸭柯围的放牛娃回家了。鸭柯围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牛。春末,耕完田的牛亟须休养。他们就将牛牵往林场,做上标记,放几个月野牛。到深秋,牛已膘肥体壮,再去深林,将各自的牛寻回来。鲁德彪找到那天牵牛上山的放牛娃。是个八九岁的男娃,黑瘦的小个儿,露出一口龅牙,穿着大了几码的衣服,凉夜里仍然赤着脚,像道影子。鲁德彪认得这个放牛娃,他母亲去年和人吵架喝了农药,当时闹了很大动静。放牛娃有点瘸,右脚比左腿要短,走起路来肩膀一摇一摆的。鲁德彪记得去年时,放牛娃的腿还没瘸。

看鲁德彪注意他的光脚,放牛娃显得不自在起来。

放牛娃的父亲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坐在门槛上,敲了敲旱烟管,脸上露出奉承的神色。“您尽管问,他要撒半句谎,我打断他的狗腿。”

“晌午我路过林场,看见黎黎正在门口逗狗玩。

“我渴死了,想去讨口水喝,大黑狗凶得很,我不敢靠前,于是赶着牛继续上山了。我晓得山那边有口泉,不过得走二三里地。

“我将牛赶进山里,喝饱了水,这时听见两声枪响。后来我就下山了,路过林场,但没看见黎黎。她大概在屋里没出来。大黑狗一直在叫。我最怕狗了。小时候被狗咬过。”

放牛娃卷起裤脚,露出被狗咬过的牙印。

“你还碰见过什么生人吗?”

“没有啊。啥也没看见了。”

一九九四年的夜里,几十个人拿着手电、火把,开始上山搜寻黎黎。呼唤声此起彼伏,响彻密林。闪烁的灯火如无数只眼,窥视着未知的深处。

找了一宿,都没看到黎黎。

“这么大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

“莫非被什么野兽叼走了?”

“野兽不大可能,有大黑狗看护的,它看家可有一套了。”

“会不会进了那些山洞里?”

“所有的洞都给封死了,孙悟空都钻不进去。”

“那就可能被外人拐走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外地来的妇人用糖拐骗了好几个小孩了。”

“怕只有这种可能。”

天边露出鱼肚白,大家都困乏了,燃起一堆篝火,吃烟,七嘴八舌讨论着。

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被外人拐走的可能性比较大。

鲁德彪木头似的坐着。天快要亮了,山风一阵比一阵大,刮得人透心凉。鲁德彪紧咬着腮帮子,篝火映红了他的脸,他没了主意。

“这么偏僻的地方,外人怎么晓得?”

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

“怎么没有,去年我就看见几个外地人,说是特意来白马峰看日出的,大老远来看日出,真是吃饱了撑的。”

大家说着,鲁德彪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乡村摄影师

摄影师阿忆来白马林场就是个错误。他原以为能在白马峰顶拍几张满意的日出照。结果在这儿蹲守了一个礼拜,啥也没有拍到。五月份,正值这儿的雨季。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一阵雨等着他。白马峰是附近海拔最高的一座峰,晴朗的天气里,能眺望到二三百里远的市区。当地人告诉他,看日出最好的季节是秋天。他心里笑笑,想几个月后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阿忆脖子上经常挂着一台老式的海鸥牌相机。他留长发,戴一副用胶布包扎过的茶色眼镜,经常以诗人自诩。知道他底细的人,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前面加了个定语,叫波西米亚人。

他没写过几首像样的诗,倒生活得像个诗人,整天四处晃悠,居无定所,二十多岁,没成家也没立业,就靠着给人拍照维持生计。城里人眼光狠,见识广,早就不用海鸥牌相机了。在城里找不到活路,他只好往穷乡僻壤钻。他知道那些偏僻的村落,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拍过相片。进村有肉吃有酒喝,把他当明星一样捧着,觉得这个外地人新鲜,做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还会拍照。

乡里人拍照和城里人不一样。拍照前,男人都要刮刮胡子,女人要梳洗打扮一番。拍照便有了仪式感。跟过节似的。面对镜头,这些乡下人无一不流露出忸怩羞涩的神色,咔嚓咔嚓,几天后,照片洗出来,人们又哄了一声围过来,啧啧称奇,十几个脑袋碰在一起,将照片上的人轮番评论一通,谁最上相,谁闭了眼,谁笑起来露出了龅牙……每张照片能赚几毛钱,越是偏僻的地方,人们把抽烟吃盐的钱省出来也要照张相,觉得这一生没白活。

摄影师阿忆那几年,靠着这一招鲜,走遍许多村寨,游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某天夜里,他躺在一个农民的阁楼上,用铅笔在本子上写道:

借我怦然的心动

去杀死时间

借我屋檐的雨水

浇灌干涸的魂灵

写完这几句,他亢奋了许久。夜风裹挟着金银花和猪粪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路边的野餐,想起城里的父母,想起姐姐,想起爱情,想起和他睡过觉的女人们。

想到女人,他又亢奋起来,弄出窸窣的响声。隔着楼板,一楼的男人打着猪一般粗重的呼噜。夜虫声和蛙声连成一片。摄影师终于睡着了。

一九九四年的五月,他在鸭柯围给人拍照片。他拍完了一个柯达胶卷。这儿的村民要比他见过的都朴实。他像个指挥官,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面前发号施令。“站直”“笑一笑”“别眨眼”“一二三”“咔嚓”。

都是些没出过远门的山民,对他和脖子上的相机充满好奇,纷纷凑过来,要研究研究。

他护住镜头,说冲洗好照片再看。

他听说上面还有个林场,住着几个林场职工,说不定他们也要拍照。

“他们都是吃国家粮的,按月领工资,旱涝不愁。”村民说道。

他上去的时候,护林员正在光着膀子劈柴。院子里堆着些锯断的枞木。护林员的斧头划出一道弧形,啪的一声响,木头应声分成两半。地上堆满了劈柴,散发着枞木的清香。护林员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回头看他一眼,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黝黑的脸膛。

“请问这里有人照相吗?”

护林员的目光落在他的相机上。他将斧头往木桩上轻轻一搭,朝屋里喊一声,黎黎。

很快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粉红色的小裙子,扎着蝴蝶结,干干净净的,比城里的小女孩还可爱漂亮。

“黎黎,让这个叔叔给你拍张照片好吗?”

小女孩不作声,好奇地打量着阿忆脖子上的机器。

摄影师有些吃惊,这么粗犷的人,竟生了个小天使。小女孩实在太美了,镜头感也非常棒,很配合,甜甜地笑着,脸蛋浮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不给钱,他都愿意给她拍。

“叔叔,你会把我拍得好看吗?”

“当然,把你拍得像小精灵。”

“什么是小精灵呀?”

“就是小天使。”

“你把我拍成小白兔就好了。”

他愣了下,笑了。

他给小女孩在台阶上拍了两张。想换个背景,四周看一眼,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的金银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香气怡人。就把小女孩领到金银花旁边。

护林员一直在劈柴,木屑飞溅,斧头在空谷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喘息。摄影师感到眼前这个粗黑的壮汉,身上有他忌惮的东西。护林员也没说拍多少张,也没问价钱,只说你拍就是。

小女孩站在金银花下,笑靥如花。他从取景器里看着小女孩,有些发痴。他情不自禁向前,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小脸蛋。“你叫什么名字呀?”

“黎黎。”

“今年几岁呀?”

“我今年六岁了。”

她扑闪着乌亮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酒窝。

“真可爱!”他赞叹道。

拍完照,摄影师看护林员还在劈柴。他将劈开的木块靠墙垒在台阶上,层层架空,四方四正的。护林员阴郁着脸,似乎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几天后,照片冲洗出来,护林员粗粗看了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要多少钱。黎黎很欢喜,拿着照片笑开了眼。摄影师也很满意,拍过这么多照片,他觉得这组照片能算他的代表作了。他有个请求,说能不能把底片留给他作纪念。护林员望了他一眼,你要底片干吗?一股强大的雄性气息袭来,摄影师很快改口说,算了算了,你们留着吧,有底片以后冲洗也方便。

护林员没说话。

离开林场,摄影师依旧想着小女孩。她是坠入凡间的小天使。他从没见过如此可爱的小女孩。

四天后的清晨,护林员从距离林场四十余公里外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摄影师。摄影师当时还在睡梦中,胸口重重挨了一拳,从疼痛中惊醒。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将他从床上拎了起来。

“我的孩子呢?!”

阿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看是护林员。

“你把我女儿拐哪儿去了?!”

护林员怒目圆瞪,抓着他的胸襟喝问道。

“……什么情况?”摄影师抖索着,“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女儿不见了!”护林员气冲冲地说道,“你把她藏在哪儿了?”

摄影师摇了摇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个大活人,我能藏哪儿?我要是拐你女儿,还待这儿干吗?”

小屋子被挤得密不透风,人头攒动。

“真的不是我,我不可能干这些事。”

护林员的目光冷峻,刀一样刻在他脸上,让摄影师浑身不自在。护林员像是想起什么,指着墙上的相机包说:“让我看看那个。”

摄影师一听就急了,说不能看,看了就曝光了,底片就废了。

护林员没听见似的,一把将墙上的相机包摘下来。相机包里有一大堆照片。护林员将照片倒在桌上,一张张地翻着。摄影师面如死灰地坐着。护林员终于从这一大堆照片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

“这是什么?”

他抓着黎黎的照片,怒不可遏地问道。

照片上的黎黎站在林间的空地,穿着粉红小裙,小漆皮鞋,雨后的阳光穿透林间的叶缝,沐浴在她的身上,像个森林里的小精灵。

护林员蓦然想起金银花下的一幕,天晓得这个杂碎趁他不在时对女儿做了什么,他掐着摄影师的脖子吼叫着:“你把她怎么了?!”

摄影师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语无伦次:

“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想留张作纪念,她长得太可爱了……我什么也没做……别打我,求你了……”

公务员夫妇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日,苏俊雷、力红夫妇度过了一个惊魂之夜。夜里十一点左右,睡梦中的他们被一声巨响惊醒。听见声音,苏俊雷窸窣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妻子力红紧跟其后。夫妇俩站在客厅,四目相顾,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阳台的封闭玻璃被什么东西击穿了,钢化玻璃碎了一地。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抖索,一动不敢动。

每年潮湿阴冷的秋冬季节,苏俊雷的风湿关节炎都要犯上一次。这和他青年时代过多的风餐露宿有关。这一年的秋雨比往年更绵密,天色阴沉,五点钟不到,就看不到什么光亮了。透过阳台的弧形玻璃,垂柳消失了,湖面消失了,远方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一片灰蒙和混沌。这样的鬼天气,再好的相机也白搭。苏俊雷心里诅咒着。

这年的国庆,他咬了咬牙,终于将心仪已久的佳能5D2拿下,等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里,拍些满意的照片。这台相机花掉了他小半年工资。为了说服妻子,他发誓这几年不再在相机上烧钱了。

妻子力红是一位中学班主任老师。对于丈夫的爱好,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默许了。这么多年来,苏俊雷就这点兴趣。他不抽烟,也不爱喝酒,更不打麻将。力红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是这次升级设备的钱,有点超乎她的承受能力。光机身就两万多,再加上昂贵的镜头。她不懂摄影,不明白一只小小的镜头,怎么就动辄几千上万的。苏俊雷的爱好只有付出,没有回报。他喜欢主动给人拍照,属于不请自来。

“苏老师技术真好。”

“苏老师拍得真好看。”

诸如此类,几句感激的话就算是回报了。没人想过苏俊雷背后花的时间、耗的精力,以及购买设备烧的钱。关键是,苏俊雷还很受用。他喜欢被赞美。似乎给人拍照是他的职责。

以前两人没少为此吵架。吵了许多年,吵到都快退休了,年龄也上来了,终于吵不动了。

苏俊雷每天都眼巴巴盼着好天气的降临。如此糟糕的天气里,再好的相机再精湛的技术,也弥补不了坏天气带来的影响。天色阴沉,灰蒙蒙的,无精打采着。苏俊雷站在阳台,望着天边,已经记不得上次的好天气是什么时候了。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湛蓝如洗的天空。像回到了青年时代,他饱受风湿折磨的关节又恢复了活力。他梦见自己背着相机,走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心情舒爽地摁着快门。咔嚓咔嚓。就在他尽情陶醉其中时,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击穿了。苏俊雷和力红几乎同时惊醒。力红先摁亮台灯。他下意识看了眼闹钟,刚好夜里十一点。

“你听见响声了吗?”力红问。

“听见了。”苏俊雷说道。

警察终于来了。那时气温迫近零度。外面下着雨。阳台没了玻璃,风雨畅通无阻,直往室内灌。苏俊雷和力红穿着羽绒服,依然冻得发抖。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敲门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年轻警察戴着眼镜,一进门,镜片就起了白雾。老警察有经验,看了下现场,让年轻警察看护好现场,打电话联系指挥中心。一会儿,更多的警察拥了进来。给夫妇俩分别做了询问笔录,现场拍照,忙到凌晨一点多。

“是什么情况?”

“初步判断,可能是枪打的。具体还要进行技术分析。”

夫妇俩听了,脸都白了。

“你们有仇家吗?”

夫妇俩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们再仔细想想。”

那天晚上,夫妻俩没敢在家过夜。警察建议他们住在附近的宾馆,提醒他们,想到什么线索随时联系。夫妇俩活了一把年纪,还是头回碰到这种状况。“枪击”“寻仇”,这些可怕的字眼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天渐渐亮了,他们一夜未合眼,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和谁结有杀身之仇。

力红在师大附中任教已经二十余年了。她教语文,兼班主任,这些年一直都是“先进个人”“优秀班主任”。她性格温和,讲原则,教学认真负责,深得同事和学生的尊敬。她翻来覆去想到天亮,把曾经和她有过节和潜在的仇人在心中细细地想了一道。

她想起一星期前,在班上惩罚过的一位性格早熟喜欢破坏课堂纪律的男生。男生叫曾齐,高出她一个头,上唇长着一抹浓密的茸毛,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喜欢斜睨着看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曾单独和他谈过两回话,效果却并不明显。后来她才晓得曾齐是离异家庭,从小父母就离了婚,母亲带大,平时比较宠溺他,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毛病,现在想管又管不住,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暗恋了班上一位成绩好的漂亮女生,给她疯狂地写情书。有天在课堂上,情书刚递过去,就被力红发觉了。情书写得很老成、悲凉,不像出自他这个年龄的手笔。也许是在《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上抄来的名家语录。为了杜绝班上早恋的风气,她决定杀鸡儆猴,罚他在讲台旁站了一节课。

课上到一半,曾齐突然从讲台上走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朝力红叫板:“凭什么你让我站就站?你算什么?!”说完朝教室门外走。力红快步追去,曾齐早已经消失。

力红又惊又气,从没哪个学生如此放肆过。

她给他父母分别打了电话,将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曾齐是第二天回来的,他母亲亲自领着他来办公室向她赔礼道歉。曾齐始终低着头,他母亲一个劲地向她赔不是:“孩子不好管,给您添麻烦了!”

力红无意间发现了曾齐脸颊上的巴掌印。他有意地遮掩着,不让她看到。力红心里突然软了下来,仿佛那个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她说孩子还小,正处于叛逆期,知错能改就好。

曾齐后来在课堂上公开承认了错误。检讨书念得很低沉,很压抑,保证不再和那个女生往来。他一改往常的大嗓门,没做鬼脸,也没笑,很严肃。

放学后,曾齐拖到最后才走。从她身边走过时,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怨恨,朝她冷笑着说:“老师,你满意了吗?”

力红被这句话呛得颇有些尴尬。

会是曾齐吗?力红想。自那以后,曾齐在班上就变得不爱说话了。连他平时最喜欢的体育课,他也表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坐在台阶上,宁愿看着同学打篮球。力红曾想过找曾齐谈谈心,但一忙,就把这事搁置脑后,忘了个干净。

即便曾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不至于对她开枪呀。再说,还是个孩子,他去哪儿弄枪?力红想着。

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她将这些年的人与事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也没想起什么要紧的。如果排除了自己,那就是和苏俊雷有关。他难道向她隐瞒了什么?

苏俊雷是名普通的公务员。他在税务局的岗位上干了将近二十年,工作上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如果不出意外,他仍将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干下去,直到退休。他连以后退休的规划都做好了。

他想骑摩托车去青海、西藏旅行,露营,拍照片。

力红劝他打消这个念头:“都一把年纪了,还骑摩托车自驾,你还真把自己当‘垮掉的一代’了?”

苏俊雷就笑。他有一颗浪子的心。骑摩托车去西藏一直是他年轻时代的梦想。后来成家立业,女儿的出生,让他没法脱身。如今女儿也考上大学了,生活也逐渐变得轻松和自由,年轻时未曾实现的梦想又被重新点燃。

晚饭时,力红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苏俊雷愣了一下,说有什么事好瞒你的?

力红叹口气说,警察都说了,这是枪击。那么多户人家,怎么偏偏就向我们的阳台开了枪?

苏俊雷说,也许没什么缘故,我们又没得罪过什么人,也没和人有过什么利害冲突。

警察那边的消息说,子弹是从小区的湖边射过来的。用的是猎枪子弹。调了附近的监控,位置都不理想,何况那天晚上下雨,黑漆漆的雨夜,几乎看不清有价值的东西。警察在附近搜寻了一番,没找到证人,也没发现弹壳。线索全中断了,调查暂停下来。问警察,依然是那番话,让他们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我们把能想到的,全想了。绝对不存在仇家。”苏俊雷握紧力红的手,对警察说道。

“如果能排除这些原因,那也许是打猎的走火误击造成的。”警察说。

“那么晚了,下着雨,还有人出来打猎吗?”力红表示了质疑。

“这个就不好说了。有些枪械爱好者,专门挑这种糟糕的天气出来作掩护。我们不是没遇到过。”

警察的解释虽然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好歹使夫妇俩忐忑不安的心平复了些。

枪击发生一个礼拜以来,力红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人瘦了一圈。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就是丈夫苏俊雷向她隐瞒了什么秘密。

她家在五楼,离湖仅两百余米。当时买房子,就是看中临湖的位置。他们在阳台上摆了摇椅和茶具,置了盆架,养了许多盆栽。晴朗的周末,她喜欢和丈夫坐在阳台,喝茶,聊天,窗外是被风吹皱的湖面,残阳瑟瑟,黄昏一点点地迫近。那是她最喜欢的放松方式。

星期六上午,苏俊雷请来师傅,重新换上新的玻璃。现场已经看不到破坏的痕迹。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抹久违的夕阳懒洋洋地挥洒在阳台的角落里。换了往常,她早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了。现在,她不敢再在阳台待。那儿成了家中的禁区。

苏俊雷安慰她:“警察不都说了吗,这是走火,不是针对咱家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力红也想看作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这幢楼一共三十二层,每层都有三户临湖的人家,这九十六户里面,偏就她家挨了枪?她越想说服自己,越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睡觉的时候,她凝视着苏俊雷:“你发誓,真没事瞒着我?”

苏俊雷有些生气起来,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哪里来的仇家。再说要寻仇,直接上家里来啊,打玻璃算是什么意思?

“人家也许只是先做个警告。”

苏俊雷叹口气说:“你想这么多,到底累不累?万一有什么事,还有警察管着呢,睡觉吧!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力红拉过被子,侧着身,灭了台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黑衣人握着枪闯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冰冷的枪口已抵上了脑门。

她吓得一声尖叫,从床上弹了起来。苏俊雷也被她吓了一跳,说怎么啦?一惊一乍的。力红惊魂未定,说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进来了。苏俊雷摁亮台灯,将妻子搂在怀里,安慰说,梦都是反的,你看门关得好好的,没人进得来。力红忍不住在丈夫怀里啜泣起来。

放牛娃

他没上过一天学。上过学的人都有正经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徐希望。但没人这么叫过他。他们都叫他放牛娃。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五日,放牛娃回到家时,父亲干活还没回来。他从灶膛扒出一只煨熟的红薯,边吃边等着父亲。黑夜一点点降临了,生出凉意,他依然光着脚。父亲回来肯定会问起鞋子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他盼望着天彻底黑下来。天黑了,父亲就不会注意到他的脚了。那双“解放鞋”还是去年赶集时母亲给他买的。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他买东西。想到母亲,放牛娃心里就一阵难过。

他将那只幸存的鞋子藏在楼板底下。只要瞒过这一夜,第二天再把另一只找回来,就什么事也不会有。父亲要晓得他把鞋子弄丢了,肯定是一顿暴打。父亲手重,打起人来没个轻重,一巴掌下来,他像风暴中的树苗,摇晃一阵才立得稳。再说,丢一只鞋和丢一双,意义一样。

他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跑丢的。看到有人来后,他一直跑啊跑啊,后来才意识到跑丢了一只鞋。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给老天爷没收掉了。鸭柯围的山峦遁入黑暗,很快连轮廓也看不清了。他祈祷明天就能找回丢失的鞋子。要是找不到,父亲不把他暴揍一顿才怪。他知道父亲没几个钱。他要有钱,鸭柯围的人就不会瞧不起他们一家。母亲也不会为了五毛钱跟人吵架,赌气之下喝下甲胺磷。

鸭柯围的人都羡慕上面那些林场的护林员。他们个个都是吃国家粮的。他不懂什么叫国家粮,只觉得他们的穿衣打扮和谈吐,都和鸭柯围的人不大一样。鸭柯围的人抽的是自己种的旱烟,林场的人都抽带过滤嘴的。鸭柯围的都穿中山装,林场的人穿皮夹克。他们还有枪,能打到野物,不仅有口福,皮子还能卖钱。

“天塌下来,也有国家养着,不用望天吃饭,真是有福气啊。”

不光鸭柯围的大人艳羡他们,放牛娃也一样。尤其是看见穿着漆皮小红鞋的黎黎。他从没穿过皮鞋,连摸都没摸过。穿着漆皮小红鞋的黎黎走起路都不一样。既漂亮又自信,干干净净的,人见人爱。相比之下的自己,就像一坨牛粪。每次见到黎黎,他就自惭形秽。

他大黎黎三岁。她叫他“放牛哥”。每次见到他,他都赶着一群牛。牛身上有什么味,他身上就是什么味。牛虽然皮糙肉厚,也怕牛蝇叮咬,那是一种粗壮多毛形似蜜蜂的吸血鬼,牛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像泥巴一样紧紧贴着牛。心情好的时候,他就帮牛驱赶牛蝇。啪的一鞭子下去,打得牛两腿打颤,发出一声长哞。牛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被拍成肉酱。牛通人性,挨了鞭子,却晓得是在帮它,扭头望他一眼,表示感激。

更多的时候,他躺在荫翳里,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透过叶缝,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微风律动,天空蔚蓝,上面了无一物。到了溟蒙的傍晚,他翻身起来,赶着吃饱的牛回家。

黎黎有许多玩具,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她兴致勃勃,炫耀似的向他展示了一通。能跳舞的洋娃娃、会翻跟斗的孙悟空、能自动转弯的电动汽车……他心里充溢着将其占有的强烈欲望。

放牛娃的目光像被眼前的玩具牢牢粘住了。黎黎好奇地问道:“你家难道没有吗?”

放牛娃羞赧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让你爸爸买啊?”黎黎诧异地问。

放牛娃简直有些羞恼了。

那天他将牛赶在一棵樾荫亩许的古树下,去找黎黎玩。

家里只有她一人。他让黎黎把大黑狗关进厨房,才敢靠近。她穿着漂亮的粉色裙子,白长袜,套着凉鞋。

“你爸爸呢?”他谨慎地问道。

“他打猎去啦!”黎黎说。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黎黎点了点头。

“你陪我玩游戏吧!”

这次黎黎对她的那堆玩具没了兴趣。放牛娃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的玩具,她却瞧都懒得瞧一眼。她让他扮孙悟空,翻跟斗,回头望月。他的表演逗得黎黎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很快玩腻了,命令他换一种玩法,提出用扑克牌比大小。两人各抓一半的牌,谁输了就罚喝生水。为了让她开心,他变着法子输牌。输了就得喝水,他喝光了缸里的水,不停打着饱嗝,直到胃里涌升出股股寒意。黎黎银铃般的笑声飘起:“哈哈,肚子鼓起来就更像猪八戒啦!”他于是学着猪的样子,腆着肚子,甩了甩耳朵,仿佛真成了二师兄。

她说要尿尿。刚说完,就扯起裙边,蹲在地上尿起来。他惊讶地望着从下面喷射出来的水花,和自己尿尿的方式截然不同。他也感觉到了尿意的降临,掏出小鸡鸡,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对方,直到两股水流汇聚在一块儿。

黎黎起身,又恢复了原样。放牛娃却还愣着,目光发直,脑海想着刚才的一幕。黎黎说我们继续玩游戏吧。放牛娃却对这些玩具失了兴趣。一种更为强烈的好奇吸引着他。他迫切地希望能再看一眼,仔细地研究一番。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声。

“我爸爸又打到什么了。”黎黎说。

他连打了两个饱嗝,刚才为了讨黎黎的欢心,他喝了太多的生水,肚子胀得跟皮球似的。难受的身体给他增添了一丝屈辱。他毕竟是为了讨好她才喝下这么多水的。她还以为自己技术高明,每盘都赢得那么轻松痛快。他终于说,我们换个地儿玩吧!去哪儿呢?他想了想,说去洞那边吧。黎黎犹豫起来,我爸爸回来找不着我会生气的。放牛娃说,不会玩太久,到时我送你回来。

大黑狗不停地在厨房里吠叫。黎黎说,我们带着黑子一块儿去吧。放牛娃摇了摇头说,它那么凶,留它看家吧。黎黎说好,就让它看家。这时大黑狗叫得更激烈了,用前爪不停地抓挠着木门。

放牛娃在前,黎黎紧跟其后,朝军事禁区走去。

军事禁区

军事禁区有一行醒目的标语:附近严禁拍照。

四周空无一人,从山谷吹来的风将掩体上的荒草吹得一阵摇摆。阳光穿透密林,投射在林间的空地上。

黎黎失踪的第二天,鲁德彪在军事禁区附近找到了女儿戴的蝴蝶结。蝴蝶结落在盛开着小花瓣的金樱子刺丛中,不仔细看,差点被花瓣遮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女儿的。刺丛还挂着一丝粉色的布条,也像她裙子上的。护林员望着手心的蝴蝶结,各种糟糕的想法从脑海闪过。他将脸紧贴松树,听见远处传来的松涛声,一浪盖过一浪。天空短暂放晴,继而又阴暗下来,太阳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他狠狠地拍打着树干,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林间的蝉鸣霎时全寂静了。周遭陷入一片可怕的空荡之中。

护林员是在去鸭柯围的路上看见放牛娃的。这回他没赶牛,光着脚,手里抓着一只旧胶鞋,猫着腰,在杂草和灌木丛中翻弄着,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护林员走到跟前时,放牛娃才发现他。放牛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护林员警觉起来,说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

“我明明看见你在找什么。”

放牛娃明显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找……找鞋。”

“鞋子怎么丢的?”

“我不晓得……”

护林员抓住他的瘦胳膊,放牛娃痛得大声呻吟起来。

“你要撒半句谎,我就卸掉你的胳膊!给我老实交代,你昨晚就没穿鞋,今天怎么上这儿找鞋来了?”

“昨天……我跑的时候……把鞋跑丢了……哎哟……”

“为什么要跑?”

“有鬼……我看到鬼了……”

“你再撒谎!”

护林员拧得更紧了,痛得放牛娃脸上豆大的汗珠滚将下来。

“快说!”

“……昨天……我和黎黎过来玩,突然就遇到鬼了……”

“什么鬼?”

“没看见。只听见有声音。”

“什么声音。”

“很怪很怪的声音,不像是人……”

“看清了吗?”

“没看到,吓得我撒腿就跑了……”

护林员将放牛娃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放牛娃打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带着哭腔,被护林员的样子吓到了。护林员双眼血红,紧紧地捏着拳头,吐着粗气,看起来要把他骨头敲碎不可。

“我要找鞋子……找不到鞋子,我爸要打死我的……”放牛娃嗫嚅着说道。

“我找你妈的鞋子!”护林员怒火中烧,一脚将放牛娃踢了个跟斗。

护林员生气的原因是放牛娃昨天向他撒了谎。要不是他,黎黎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他想象放牛娃跑了后,黎黎孤身一人在密林中发出绝望的哭泣的样子。要不是放牛娃,黎黎就不会遭遇不测。护林员越想越生气。

听完鲁德彪的叙述,放牛娃的父亲一言不发。他将旱烟管插在腰间,朝放牛娃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放牛娃光着脚站在台阶上,两只脚板一上一下地搓擦着。看他父亲朝他招手,放牛娃就知道大事不妙。他撒腿就跑,两只肩膀剧烈地摇晃着,还没跑出晒谷坪,被他父亲从身后一把搂住,扔翻在地。放牛娃还没来得及发出哭叫,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几脚。

“小兔崽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每挨一脚,放牛娃就嗷嗷叫一声,像小狗似的蜷曲成一团。他爹一点也没袒护,下手比护林员要重多了。

护林员向前拉了一把,蹲下来望着放牛娃说:“我问你,你不要骗我,你要敢说一句假话,我就要你死。”

放牛娃惊恐地点了点头。他的嘴角破了,溢出血丝。

护林员说:“你对黎黎做了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吗?”

放牛娃全身筛子般抖动着。显然刚才这顿疾风骤雨般的暴揍,把他给吓傻了。

“我们蹲着比赛谁尿得远……”放牛娃声音很微弱,从喉咙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来。

“还有吗?”

“没了。”

护林员沉默着。还没等他从痛苦中抽身出来,放牛娃的父亲一个箭步冲过来:“谁教你的?啊?!谁教的!你这个孽种!”

“让他接着说!”护林员吼道。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这时我听见林场那边传来第二声枪响。

“……枪声刚落,就有个东西从灌木丛突然冒了出来。”

“什么东西?”

“是鬼……鬼……一团白色的东西,两只血红的眼……”

一九九四年之后,阿忆再没给人拍过照。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晓得他会摄影。只要一想起摄影,他的眼前就会浮现护林员那双愤怒的眼神。时间并没抹掉他过去的记忆。护林员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我女儿呢?”

他哑然失语。很多年之后,他依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愤怒的父亲。他也扪心自问过,这一切和他有关吗?

废弃的军事禁区,是他在附近拍照时打听来的。他知道就在林场附近,但这事没法请人领路,只能自己摸索。他找了几天,才找对地方。如果不是当地人,谁都不会晓得深山丛林竟隐藏着一个军事基地。

面对这些废弃的防空洞和兵营,摄影师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规模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到处都是可拍的东西。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大胆地拿起相机,拍了起来。

之所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说起来是因为一个人。一年前,他偶然认识了一个朋友,那人也喜欢摄影,两人是洗照片时认识的。那人说是做生意的,有些特殊的收藏癖。他看了他的一些照片,挑了几张,当场就掏钱买下。价格惊人,一张底片卖了一百块。那人知道他经常在乡村拍照,有意暗示摄影师去拍些打擦边球的涉密照片。那人出的价格,让摄影师没法拒绝。

“不需要刻意去拍,也不要刻意去打听,碰到了就拍下来。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是故意的。”

那人简单叮嘱了几条,留了个地址。他有些紧张,后来拍了张兵工厂的照片,没想到那人爽快地收下了。当场就兑了现钱。渐渐地,摄影师摸索出了经验,胆子也大了起来,万一被人盘问,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打死也不能说。两人合作了好几回,从没出过差错。时间长了,摄影师拍这方面的照片得心应手起来,这个比他给人拍照的收入可观得多。以至于养成了习惯,每去一个新地,眼睛就变得格外敏感。

废弃的军事禁区很大。他想象着当年金戈铁马、军歌嘹亮的盛况,不停地摁着快门。这么理想的拍摄地点他还是头次遇到。想当年,这可属于绝对的机密。不光不能拍,连靠近都难。现在虽然失去了军事意义,但并不妨碍照旧能卖个好价钱。何况他不讲,那人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个情况。他全神贯注地拍着,很快用完一个胶卷。他蹲下来换胶卷,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拍这些做什么?”

他太过于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后面来了人。听见声音,摄影师吓得相机差点掉地上。一双疑惑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许回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警告他说。

“我……我拍着玩……”摄影师蹲在地上,拨弄着相机,假装一副轻松的样子。

“拍这个玩?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拍着玩……”

女人的声音更凝重起来:

“你是间谍。”

摄影师慌忙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你误会了。

女人说:“连这儿的小孩都晓得,不会有人到这里拍照,除非是间谍。当间谍要枪毙的。这儿以前就枪毙过一个。只要抓到间谍,都有奖励。”

摄影师讪笑着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拍着玩……感到好奇……你要这么说,我就不拍了。”摄影师站起来,只觉脑海一片空白。两条腿命令他马上跑,越快越好,刻不容缓。摄影师慌不择路,抓着相机就跑起来,两边的草木纷纷倒退、摇晃,像无数早已埋伏好的人,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他入瓮。摄影师跑得两腿发软,冷汗嗖嗖,顺着脊背往下淌,衣服很快湿透了。他喘着粗气,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他从没如此恐惧过。

密林的空地出现两个小孩的身影。周边全是灌木、荆条,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朝他们径直跑去。他们惊恐地望着狂奔过来的摄影师,高的小孩反应快,飞快地钻入灌木丛,一溜烟就不见了。摄影师跑到小女孩身前,瞄了一眼,见有些眼熟,正是那个护林员的女儿黎黎。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粉红色的小裙掀了起来,露出了白色的小底裤。他摇了摇她,没了反应。他惊疑地朝周围看一眼,什么也没看见。他本想背着小女孩离开,又担心后面的女人追上来。他迟疑了下,马上接着又跑了。

多年后,他经常忍不住会回忆那一幕。他问自己,他是否该停下来,对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施以援手。假如这样,他的人生会驶入另外一条轨道吗?

一九九四年,摄影师第一次在异乡饱尝了拳头的滋味。

护林员像头发狂的狮子,钵头大的拳头,朝他咆哮着挥了过来。咔嚓一声,摄影师听见下巴错位的响声。虽然挨了一记老拳,摄影师感觉心里反而好受了点。

“大家别误会,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可能拐小孩……”

女人

放牛娃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连串的胡话。

“鬼……女鬼……大白兔……

“是女鬼带走她的……

“大白兔……

“不是我!

“妈妈,你回来了!快带我走吧!”

放牛娃谵语连篇,用脚重重地踢打着床板。

鸭柯围唯一的赤脚郎中被连夜请了过来。郎中伸手摸了摸放牛娃的额头,热得烫手。他摇摇头说,烧得这么厉害,土方子恐怕不得劲,得赶紧送镇上打针了。

放牛娃父亲端了个搪瓷盆过来,里面盛着刚打来的井水,用毛巾蘸了给放牛娃降温。窗外漆黑一团,草丛里蛙声四起,伴随着虫鸣。

鸭柯围离镇上有五十多里,没通公路,正常走路都得一天,何况深夜,走到镇上,天都亮了。

放牛娃父亲望了眼窗外,敲了敲旱烟管说:“等天亮就送他去。”

放牛娃躺在木板床上,说了一宿的谵语。天亮后,高烧突然退了下来,不再大声言语,安静地躺着。

他爹过来摸他的额头,问好点了吗?放牛娃就冲他做鬼脸,嘴角挂着一抹古怪的笑。

“妈妈回来了。”

“别吓唬人了。”

“黎黎也回来了。”

放牛娃拍打着床沿,一副快乐的样子。

高烧退却,放牛娃却成了傻子。脑子被烧坏了。每次见到护林员,放牛娃的眼神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惶恐,还没等护林员说话,便下意识地朝他双手乱摆。

“不是我!不是我!是女鬼带走她的!”

放牛娃每次都重复着这句话。

护林员后来去过几次军事禁区。他在女儿失踪的地方徘徊着。想象着女儿当时受惊吓的样子。她的蝴蝶结一定是慌乱中掉落的。那时她会多么渴望父亲来救她啊!可他在干什么呢?护林员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对撇下女儿去打猎懊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女儿就不会有事。只要女儿没事,他们的生活就会和以往一样。现在女儿失踪了,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尽快找到她。他发誓不管她在哪儿,是死是活,都要将她带回家。

鲁德彪把放牛娃的话细细地揣摩了一遍。他能想到的女人并不多,尤其是想带走黎黎的女人。

一九九四年夏天,鲁德彪向白马林场请了假,踏上了漫长的寻女之旅。

首先怀疑的对象,是他的前妻李丽敏。除了她,鲁德彪想不出还有谁会带走黎黎。他太懂这个女人了,表面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却非常坚忍、执拗。

他相信李丽敏干得出这种事。虽然黎黎被判给了她,但没弄成。他晓得,这个女人绝不会就此罢休。她走后,有一阵子音讯全无,给了他错觉,以为她真的舍弃了过去,在海南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其实黎黎失踪后,鲁德彪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李丽敏。尤其是听了放牛娃的话,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九九四年六月,鲁德彪依次搭乘汽车、火车、轮船,到海南已是第三天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傍晚,他坐在沙滩上,闻着海风中夹杂的海腥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想天大地大,李丽敏怎么偏偏就跑海南岛来了。时值夏天,烈日炎炎,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鲁德彪想,李丽敏宁愿在这样炼狱般的地方待着,也不愿跟他过,心里就有些悲凉。

他走到海边,尝了尝海水的滋味,一股子苦涩,似乎比盐还咸,一会儿舌尖都麻了。海水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和修长的椰树,一张眼窝深陷、面色憔悴的脸渐渐浮现眼前。他缓慢蹲下去,像遭了一记重锤,不敢相信水中的影子就是自己。

他先到的海口,然后再搭乘长途汽车,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李丽敏所在的琼海农场。

李丽敏正在园里干活。天气溽热,她穿着长袖衫,戴着橡胶手套,手里拿着香蕉刀,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几年不见,她瘦黑了一圈,剪了长发,看起来变化很大。李丽敏显然没料到鲁德彪的突然造访。看见鲁德彪,李丽敏的脸唰地就拉了下来,闷声砍着香蕉。鲁德彪说,你还好吗?李丽敏冷冷地说,托你的福,还好,你来做什么?鲁德彪说,黎黎在你这儿吗?李丽敏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朝他瞪了一眼说,你胡说什么呢?!鲁德彪愣了愣,把嗓门提高几分,说黎黎是不是被你带到这边来了?李丽敏用力拔下香蕉树上的砍刀,冷笑着说,鲁德彪,我没找你要黎黎,你倒来向我要人来了?

鲁德彪说,不是你是谁?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干的。

李丽敏说,我装什么了?法律本就把黎黎判给了我,是你犟着不肯。现在孩子不见了,你就找我了?鲁德彪,我当时瞎了眼啊,早就该看穿你不是个东西!我现在过得很好,要不是你,我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你就是个自私鲁莽的混球,只顾自己,从不顾别人。毁了我,还要去毁黎黎,你就忍心让黎黎整天待在大山里陪你吗?好了,现在连人都不见了!你还好意思找我要?你这个天杀的!你还我黎黎来!

听见香蕉林的吵闹,一个又高又壮的粗黑汉子走了过来,操着山东口音问李丽敏说,吵什么呢?李丽敏正生着气,见男人来了,蹲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男人朝鲁德彪说,你谁啊?咋欺负女人呢?

鲁德彪有些尴尬,猜测眼前这尊罗汉应该是李丽敏的现任丈夫。我找孩子。鲁德彪讷讷地说道。

你找谁要孩子啊?罗汉显得不高兴起来。

我找她。

李丽敏腾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黎黎不在这里!她发了疯似的朝鲁德彪扑来,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鲁德彪连连倒退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李丽敏,弄得他措手不及,灰头土脸地走出了香蕉林。

他背后响起山东大汉的怒吼声:“别让我下次再见到你!”

出去的时候,他不甘心地朝农场的宿舍张望了几眼。宿舍紧靠着椰树林,绿荫遮蔽,小庭院收拾得很整洁,种着些花草。阳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他一眼就看见了几条小花裙,挂在铁丝上,在微风中飘荡。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于是站在白得耀眼的骄阳下,大声呼喊起女儿的名字来。蝉鸣在树林颤抖,发出一阵阵叫声。在翻滚的热浪中,他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一样响着。黎黎却并没出现。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看到山东人提着香蕉刀,快步朝他走来。

湖边的人

每年的期末考试,都是力红最忙的时候。多年来,她一直保持早睡早起的起居习惯,晚上十点半睡觉,清晨六点起床。她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即便是周末也不赖床。苏俊雷的单位离得近,他七点钟起床,从容完成洗漱,吃过早餐,也能在九点前轻轻松松赶到单位。

最近力红却有点失眠,随着寒假的临近,有时十二点多仍然没有睡着,五点就醒了。醒来天还没亮,外面还黑漆漆的,她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惊醒丈夫。苏俊雷似乎也没怎么睡好。有次她失眠,问他睡着了没有,苏俊雷轻轻地哼了声,却没回应。黑暗中,力红直觉他并没睡着。苏俊雷的睡眠一直很好,沾床就能入睡。熟睡的苏俊雷会发出轻微的呼噜。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在丈夫的呼噜声中入睡了。

力红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见丈夫的呼噜声了。他似乎怀着心事。有几次,苏俊雷欲言又止,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力红察觉到了,期待他说点什么,他望了眼妻子,却将话题岔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上。有天深夜,力红被苏俊雷吓醒。他从噩梦中醒来,背心被汗水浸透了,靠着床头,手还在微微颤抖。力红说怎么啦?苏俊雷还沉浸于惊恐之中,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力红说:“做什么梦了?”“刚才梦到一个猎人……拿着枪,闯进我家来了……那人面相好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了。”

这么多年,力红还是第一回看见丈夫如此脆弱无助。他大概被这个噩梦给吓坏了。

枪击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警方的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力红为此专门去过一趟派出所。接待她的是上次去过她家的那位老警察。见是力红,他微微有些惊讶。“回家等消息吧,我们这边有什么线索会立刻向你们反馈的。”他的眼神似乎暗示之前说的,这只是一起意外,再调查下去,也没太多的意义。一块玻璃值几个钱?又没闹出人命。如今很多人命案都没破呢!派出所一片繁忙景象,年底正在“收网行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力红有些无奈,只好回家继续等着。

星期六,阴沉了好一段时间的天终于放晴了。

趁难得的好天气,家家户户都在晒被子。力红起得早,占了好位置,晒完被子,太阳渐渐升起来。她烘烤了几片面包,煮了咖啡,端在阳台的茶几上。冬天的湖面上金光点点,起了层白纱似的晨雾。周围一片静谧。力红心里有些感叹,自从枪击以来,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惬意过了。

有人沿着湖在跑步。力红观察,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已经绕湖跑了很多圈。她刚起床那会儿,他似乎就已经在跑了。她晒完被子,吃完早餐,他还在继续跑着。力红的目光就渐渐集中在那个跑步的人身上,惊讶他要跑多少圈才肯停歇。

女儿苏洁打电话来,说寒假要和同学去云南旅行,得晚几天才能回家。她一边望着湖边跑步的人,一边在电话里叮嘱女儿注意安全。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岁,正在念大二,和一年前相比,女儿的穿衣打扮和谈吐都变化不少。力红隐隐感觉女儿应该恋爱了。她不说,力红也不打算暗示,她想总有一天,女儿会告诉她恋爱的消息的。

戴鸭舌帽的男人终于停下来,站在湖边,头上冒着白气,朝她所在的位置久久地眺望着,像在观察阳台上的她。力红觉得这身影很熟,又看不清脸,她急忙起身去客厅找来老花镜,那人似乎也发觉她在看他,等她出来时,戴鸭舌帽的人已经悄无踪迹了。

苏俊雷躺到九点多才起来。他脸色有几分憔悴。力红将女儿寒假和同学去云南旅行的消息告诉了苏俊雷,他只嗯了声,没有说什么。这不像平时的苏俊雷。何况这是女儿第一次没和他们一起旅行。她皱了皱眉头,说你觉得苏洁能学会照顾自己了吗?苏俊雷说,都十八岁了,我十八岁的时候,什么地方都敢去了。力红说,你是男人,苏洁是女孩子,和你不一样。苏俊雷说,让她早点学会独立也不是什么坏事,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的,今后怎么办?力红心里有些不悦,不再和他争辩。

午饭后,苏俊雷提议去小区走走,顺便拍点照片。最近天气一直不好,苏俊雷的相机压在防潮箱,失去用武之地。那天阳光和煦,风平浪静,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很多人都带着孩子出来散步。他带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走到湖心亭,力红有些疲乏,她说歇会儿,从包里掏出一只馒头,喂湖里的红鲤。小区的湖里养着很多红鲤,周末常有人带着米饭和面包来喂鱼。力红将馒头掰成小碎屑,一点点地撒下去,引来越来越多的红鲤。

“妈妈,好多红鲤鱼!”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苏俊雷扭头一看,迎面蹦跳着走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穿着红皮鞋,头上扎着蝴蝶结。小女孩俏皮地打量着他的相机,走向前说:“伯伯,这是什么呀?”苏俊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是相机。”

“我们家的相机怎么就没这么大呢?”小女孩说。

“因为这是单反相机。”她母亲笑着解释。

女孩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俊雷的心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捶了一下。他抓起相机,咔嚓咔嚓地给小女孩抓拍了几张。镜头里的小女孩恬静地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天使。

从小区散步回来,苏俊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坐在书房,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力红叫他吃晚饭,他说胃口不好,不饿,想静静。房间烟雾萦绕,令人窒息。力红推开窗透气,说,你怎么啦,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中了邪似的。苏俊雷不语。力红见他脸色有些不好,怔怔地望着电脑,像有心事。照片已经导入电脑,小女孩在屏幕上甜甜地笑着。苏俊雷望着小女孩的照片,像在极力克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摧毁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苏俊雷终于说话了:

“十几年前,我也拍过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小女孩。”

“然后呢?”

“后来……小女孩死了。我很后悔……没留她一张底片。”苏俊雷深深地叹息道。

力红后来又见到过那个戴鸭舌帽在湖边跑步的男人。这次她留了心眼,让苏俊雷准备好相机,套上70-300mm的长焦镜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拍下来。戴鸭舌帽的男人和上次一样,围着湖一圈圈地跑着。她发现,每跑到那个位置,他就会朝她家的阳台方向瞥一眼。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在力红看来,更像是一种挑衅和暗示。

照片在数码相机中渐渐放大,脸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力红发出一声惊呼:

“曾齐!”

她没想到是曾齐。他怎么会在这里跑步呢?她知道他家在离这儿还有两站地的“阳光花园”小区。他不在自家小区附近跑步,偏偏选择更远的这儿来跑?从曾齐眺望的目光来看,他一定知道她就住在这儿。想到这里,力红不禁打了个寒战。

苏俊雷安慰她,说看把你吓得,人家不就在这儿跑个步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力红说,就你什么都懂,我问你,为什么他要走两站地来我家附近跑?

苏俊雷说,他不是你学生吗?你问他去!

那时已经放寒假,她心里有疑惑,也只能等到开学了。

年底,苏洁从云南旅行回来,给父母分别都带了当地的土特产和纪念品。一个学期下来,女儿变化很大。那个大大咧咧喜欢剪短发穿匡威的丫头转眼已经变成斯文秀气的长发少女,会体贴和关心父母了。

夫妇俩都很欣慰,觉得女儿长大了不少,很多事不需要再操心,她自己就能做主张了。枪击事件发生时,力红也曾想过电话里告诉女儿。她又有些怕女儿为他们牵挂。苏俊雷也不赞同让女儿知道这事。说连警察都说这是一个意外,女儿知道,反而不好解释,白为他们担心,影响学习。力红想想,就听从了丈夫的建议。

女儿寒假在家,自己发现了端倪。阳台的玻璃和以前的颜色有点不一样,她便问起原因,说好好的钢化玻璃,怎么就坏了呢?苏俊雷打马虎眼说,是被顽皮的小孩用弹弓打的,有了缝隙,只好换了。女儿就没再说什么。

又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年货是提前就办好的,准备得热热闹闹,这天上午,父女俩贴好春联,在客厅挂上幸福结,家里顿时喜气洋洋,充满了年味。下午,一家人都在厨房包饺子,准备年夜饭。

除夕之夜,一家人围桌而坐,吃着饺子,主持人朱军拉开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序幕。一年一度的《春晚》正式开始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他们一家最温馨的时刻。尽管每年过年的形式大同小异,内容也差不多,但不同的是苏洁一年比一年大,他们则一年比一年老。然而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在除夕的喜庆氛围中,一年年地老去。

九点多的时候,窗外接二连三地响起烟花爆竹声。各种形状的烟花不断跃起,冲入云霄,绽放在绚丽的夜空。节日渐入佳境。每年除夕,他们都会站在阳台上欣赏一会儿烟花。尤其是女儿,仍然像个孩子,望着璀璨的夜空,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这年也不例外,吃完饭,一家三口照例站在阳台上欣赏烟花。阳台有些冷,苏俊雷夫妇看了一会儿就返回了客厅。苏洁恋恋不舍,继续站在外面。女儿最喜欢的小品节目开始时,力红喊她进来。几乎在同一刹那,力红再次听见了熟悉的枪声,“砰!”子弹结结实实地打在玻璃上。她慌乱地站起来,冲到阳台上,喉咙里颤抖着一些音节,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女儿像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玻璃。钢化玻璃上,嵌着一颗并未击穿的子弹,正对着她的眉心。苏洁终于将涣散的目光聚集在那颗子弹上,她连连倒退着,发出一连串尖叫。她身后的夜空火树银花,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焰火齐齐绽放,最后一发,拼成“新年快乐,阖家团圆”八个大字。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归来

一九九四年秋天,鲁德彪回到林场,这次他干脆停薪留职,向领导告了长假,做好了寻找黎黎的长期计划。他依然坚信,黎黎还活着,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黎黎,并把她安全带回家。

遇见放牛娃的那天,正下着秋雨。气温骤降,穿得上夹衣了。山腰的树叶已渐发黄,地面上落满厚厚一层松针,松软柔和,比踩地毯还舒服。空气中散发着秋天浆果成熟的味道。熟得裂了口的野板栗到处都是。换作往年,他早领黎黎去采摘了。野板栗个头小,丢火塘煨熟,比良种的更香。秋雨过后,蘑菇也长了起来,顶着松针,钻出地面。黎黎最爱吃鸡肉菇,放红椒和瘦肉爆炒,香味迷人。

现在,他对这些都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那天他上山,刚好碰见放牛娃赶着牛下来。窄窄的一条狭路,底下是几丈深的山崖。鲁德彪贴着岩壁,让牛先过了。放牛娃走在后面,手上鞭子无聊地抽打着路边的芭茅。鲁德彪眼尖,一眼就瞥见他脚上的鞋子,他认得,正是之前他穿过的那双“解放鞋”。鲁德彪掐住放牛娃的脖子,将他抵在岩壁上,指着他脚上的胶鞋说:

“在哪儿找到的?”

放牛娃哆嗦着,脸色变得煞白。

“我不晓得……是我爹帮我找到的。”

“你爹怎么晓得你在哪儿丢的鞋?”

“……我不晓得。”

“你爹呢?”

“我爹找我妈去了……”

“你妈不死了吗?”

“不是我妈……是他花三千块钱买回来的妈……她天天想着跑。”

“你爹哪儿来的钱?”

放牛娃怔怔地望着鲁德彪,摇了摇头。趁鲁德彪没防备,突然朝他虎口狠咬了一口,挣脱后一边狂奔一边喊:“不是我!我不晓得!是女鬼带走她的!”

放牛娃瘦小的身子像只蚂蚱歪歪扭扭地在小径上蹦跳着。他没追上前边的牛,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骨碌碌地滚到山崖下去了。

放牛娃的惨叫声在鲁德彪心中经久不息地回响着。

鲁德彪再没回过白马林场。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他甚至厌恶别人提起“白马”二字。那是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疤。他带着那杆自制的猎枪,和谁也没打招呼,消失在秋天林场浓浓的迷雾中。从此没人再见过他。

二〇〇八年的夏天,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领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走到鸭柯围。女人带着一口难懂的外地口音,向他们打听白马林场的方位。女人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却像赶了很远的路,满身的风尘。小女孩怯怯地躲在她身后,从她臂弯中探着小脑袋,看到陌生人,又飞快把头缩回去。好心人递给她一个烤玉米,小女孩羞得满脸通红,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了。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终于有人想起来像护林员十四年前走失的女儿。问她是不是叫黎黎,女人摇了摇头,又问她认不认得鲁德彪?女人又摇了摇头,露出迷茫的神色。大家都不信,最后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从南方来的。”女人细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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