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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去厅里提出调房之前,又给刘托云打了一个电话,想确认她会不会后悔,毕竟是用三间换两间。

“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谈什么后不后悔。再说,我也挺想离开这个房子,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房子里,有太多我不愿回忆的事。”她说。

跟厅里主管分房的副厅长谈了所里分房的变化,希望厅里能同意把刘托云的三室调成一个一室的和一个两室的,将其中的一室给于奎。

“小胡,你的工作开展得不错嘛。”副厅长年纪大了,口气也大,尽管是表扬人的口气,“都换成旧房行不行啊?”他问我。

关于这个,我也和刘托云商量过。

“也行。”我替她做主了。

副厅长当时就同意了,而且立刻就打电话,把这件事布置了下去。他说,我们的运气好,厅里要调进一个博士,需要一个三间的房子。我真是不敢指望更好的结局了,连忙道谢,离开厅里。

回研究所的路上,我接到一个中介公司的电话,他们告诉我,我替黑丽找的那间房也有消息了,让我明天上午去看房。

我心情振奋,决定去看看那个贴大字报的老头。

这老头是给交通厅贴大字报的。交通厅在文化厅的附近,两者离研究所都不远。老头贴大字报的原因是,他老伴儿六年前被交通厅的车给撞了,他认为处理得不公平,于是上访。上访结果他不满意,于是就开始每天在交通厅门前贴大字报。

我刚来研究所就听说了这件事,老头从周一到周五,天天来。我第一次跟他聊天儿的时候,他已经把两幅大字报裱了起来,带卷轴的。每天白天来到交通厅的铁栅栏外,展轴挂大字报,然后坐到一边儿喝茶。中午收起大字报,回家吃饭睡午觉,下午两三点钟再来……

“有什么结果吗?”我递给老头一支烟。

“慢慢来。”老头说,“别的我没有,时间很多。”

“一晃有六年了吧?”

“六年零两个月零十天。”

“您老真有愚公精神。”

“愚公办的那事比我这儿容易多了。”

“您说挖山比坐在这儿喝茶容易?”

“容易。”老头猛吸一口烟,“年轻人,如果你在这儿坐过六年,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就会发现,什么事都很容易。”

“我不明白,您老不能自己劝劝自己?这么贴下去值吗?”

“我不是劝不了自己,我是不劝自己。劝自己干吗?这样不是挺好嘛?!”

“你准备一直坐下去?”

“对,只要我还活着。”

“要是到最后一天您也没得到个结论,您……”

“这不就是结论嘛厂我没再说话,去旁边的烟摊儿给老人买了一条”黄山“烟,跟愚公没关系,老头就抽这牌子。老头收了烟,谢了我,然后对我说:”年轻人,跟谁我都不吝输赢。“

在我老婆没有变化之前,下班以后,我基本上是准时回家。我并没有回家的愿望,但习惯了,甚至习惯了我老婆的白眼儿。家里沉闷的气氛和老婆永远不满意的表情,这些都是牵引。

现在,她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了另外的选择,除了对她的理解,我并没有自尊心受伤的感觉。在下班的时间里,我有疼痛感,如果说得准确些,是不习惯。

这之前,我不愿意回家,因为我老婆。现在我也不愿意回家,还是因为她。

我去了刘托云的家。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讽刺,仿佛我是个必须有家的男人。但愿心理医生不会由此给我下个结论,说我的童年有问题之类的。到目前为止,童年还是我最美好的人生阶段。

刘托云为我打开门,和我第一次来,她唯一的变化是减少了一点儿冷淡,但热情没有增加。

她说,因为我没提前打个电话给她,所以她以为我不来了。

我说,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她说,我的手机是可以显示的。我说,可惜我的不能。

“你好像真的有点与众不同,连手机都有个性。”她说完问我是不是吃饭了。我说没有。她就站起来朝厨房走,进去之前问我:“你想简单吃,还是复杂吃?”

“简单吃是……”

“四个鸡蛋。”

“复杂吃?”

“五个鸡蛋。”

我们都笑了,为这个女人日常中表现出的幽默。

我说吃什么,怎么吃,我不在乎,以为我是被请来听隐私的。

“谁的隐私?”她不解地问我。我同时发现黑丽对我的影响。

“你的。”我说,“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家史吗?”

“是啊,可那叫什么隐私,谁都可以知道。”刘托云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

“但我肯定你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我说。

我仿佛看见自己心里不停增加的对刘托云的好感,如果她现在做出否定的回答,我也许会受到伤害。

我搞不清自己的真相了。

她盯着看了我一阵,然后垂下眼皮,一句话也没说就去准备复杂的鸡蛋晚餐。

晚饭后,我们坐在她家昏暗的灯光下,却没了话题,互相尴尬地对笑了两次。

在刘托云去我家闹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需求:在她面前敞开自己。即使她不赞同我的所为,也不会利用这些来伤害我。

“我跟黑丽的事,你知道吧?”我低声提起了这个话题,好像自己是个隐私的领唱者。

“研究所的人都知道。”刘托云脱口而出,尽管她没有夸张的意思,我还是吃了一惊。我从没想过,这件事能作为一个秘密在研究所存在,但传播的范围到了刘托云这儿,也是我没有料到的。

“她怀孕了。”我再次低声说,仿佛我是隐私合唱中的永远低音部。

“是吗?”她也低声应了一声。

刘托云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其中有一种表情直刺我的眼睛,它好像在说,没想到你走得这么远,而另一个女人怀孕的事实让她难过。

“要是她留下这个孩子,跟你结婚,你怎么办?”刘托云问我。

我不敢回答。

“你一定考虑过了,为什么不回答?”

“你会跟她结婚,对吗?为了这个孩子。”

我艰难地点头。

“你爱她吗?”

“不爱。”我立刻回答,好像耽搁一秒就会产生天大的误会。

我的回答让刘托云激动地站了起来,像笼中的一只困兽,像某些血性的男人那样,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我的神经被她的步伐绷紧了,她越走越快,就像织布机的梭子。

“刘托云,你能坐下吗?我有点头晕。”

她坐下,眼睛看着前面,我不在她的视野中。她脸上沉重的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与她在我家面对我老婆和我时的沉重不同,与她静静坐在会议室门口,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听着分房结果时的失落也不同。

“你想听一个隐私吗?”她用了“隐私”这个词儿,看了我一眼,是想讽刺我,还是想借此调节一下气氛,我都不愿多想了。

我点头。“隐私”两个字,把黑丽曾经可爱的面目变得狰狞。但我还是要为这两个字点头,因为我太想了解眼前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堆美丽的沙,软弱,仿佛和风也会改变她的模样。

因为我父母都是话剧演员,而且是演主角的,所以我一生下来就给送到了南方的姥姥家。在话剧时兴的年月里,他们经常出去演出,风光无比。

我回到他们身边时十八岁,是为了上高中的最后一年,然后参加高考。

考上大学后,我立刻又搬了出去,虽然大学也在这个城市。简单地说,我受不了他们吵架的方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许多父母都吵架,我也不太知道别的父母怎么吵,也许是骂骂粗话之类的。可那时,我认定我父母的吵架是全世界吵架中最丑陋的。

在大学里,我曾经模仿过一次他们的吵架。当时是我前夫的一个中学同学来看我们,但是我前夫不在。他是戏剧学院学表演的,如果不是他戴着校徽,没人能相信他将来必须成为一个演员。走在大街上,他是最不显眼的一个行人。

除了他,我没在任何人面前模仿过我父母的吵架。我想是因为一段对话引起的。

我说,在台上,好像你只能演个普通人。

他说,演什么都行,反正,演什么我都这么演。

接着,我就告诉了他,我父母都是有名的话剧演员。他听完没说什么,那样看着我。

然后我就说,所以,我爸骂我妈,都是这样的:“你怎么能寡廉鲜耻到这种程度,居然在两个人的共同生活中如此充分暴露你自私而无知的本性。选择吧,我请你选择!离婚不是你的武器,因为我再也不惧怕威胁。”

他笑了。我却有点后怕。我怎么能记住他们说的话。

也许你已经明白我为什么离婚了。跟那个学戏剧的人没关系。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在他眼里,我很可能是个疯子。但是我跟我前夫永远找不到任何一种细腻的感觉和理解的默契,可是,最终还是他先走出了我们的婚姻,为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女人。

那以后,我搬回了父母家,因为我母亲去世了,我父亲的状态非常糟,我调到了研究所工作。

就是在这时,在所有痛苦可怕的事都发生以后,我居然有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能再爱一次,以此证明我没有被弄坏,就像一架机器,我停止是为了休息,而不是坏了。

这以后,我开始信上帝。

因为我爱上了张道福。

我不好看,但他知道怎样对付我这样的女人。

他倾听我。听得入神仔细。他的倾听就像一种软化剂,把我从童年就开始结的硬核儿慢慢地溶化了。除了他,从没人真正听我说过什么。

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如果我拒绝他的约会要求,他就到说好的地方等我,经常是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等。他每天给我打电话,有时在电话里很冲动,对我大喊,责问我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一个男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我前夫那样等等。我问他在哪里打电话,他说是办公室,我就劝他注意影响。可他对我说,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我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他不年轻了,他找了这么久,他不想再在乎什么了……诸如此类吧。

后来我们在外面,临时租了一个房子,我完完全全地陷进去了。

可是我们出事还是在外面,因为张道福特别喜欢公园。

那天夜里,我们在公园被堵到。那时候正好是打击淫秽犯罪的风头上,警察经常是突然截住一辆出租,把坐在后面的男女分别带开,询问。如果这对男女说不出对方的基本情况,就会被带到公安局。

在公园的办公室里,我对审问我的警察谈了情况。我希望他们别难为张道福,因为他有家室。那个警察听我说完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和另一个警察还有张道福一起进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对张道福做了什么,他一脸恐惧,吓坏了。

“你勾引他,”那个我没见过的警察指着张道福问我,“因为他是你的领导。”

张道福充满悔恨地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我没有回答。

“你威胁他,如果他不跟你,你就自杀或者诬陷他,告诉他老婆,你跟他有过什么,对吗?”那个警察接着说。问过我话的警察站在旁边,歪着头看着这一切,一句话没有,好像对我们的表演十分满意。张道福要说什么,他立刻用严厉的手势制止了。

我忘记了说话。

“我问你半天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点头。

“点头什么意思,你说,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我说完就要离开,被那个一直在问我话的警察拦祝另一个警察又拦住了自己的同事,放我走了。

刘托云停了好久,才接着说下去。

“而我后来不能去上班的原因却不是这场经历,而是警察问我的那些话,在研究所传开了。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又不富有,大家都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有一个老大姐还跑到我家里来,劝我放过张道福。当然,张道福他老婆也找我闹过几次,可惜公园里的那场经历后,她也没能再伤到我。我真的无所谓了。”

“你能告诉我那个老大姐是谁吗?”我问刘托云。

“你想开除她?”她说着笑了,“她在你来之前就退休了。”

我真的想开除这个女人,用我能找到的任何权力。如果我实在不能开除她,我也会给她找天大的麻烦,让她受到实实在在的惩罚。

刘托云至少没对我说过生活不公平之类的话,估计她永远都不会这么说了。

来到街上,我肚子里刘托云亲手炒过的鸡蛋,好像要跳出我的喉咙,再变成小鸡。在昏暗的路灯下,一想刘托云刚刚说过的话,一想可能和黑丽在一起生活,我就有呕吐的感觉。但是又吐不出来。

鸡蛋梗在胃里的难受一直都在,就像那恐惧一样。快走到家的时候,心突然一阵狂跳,被刘托云唤起的疼痛,差一点让我倒下去。

回到家里,看到老婆留下的条子。她说,她暂时搬出去,等换房的事有消息,她再跟我联系。她留下了可以找到她的电话号码。

“再见。”除了这个,条子上就没有别的跟感情表达有关的字眼儿,爱和恨在我老婆那里同时消失了。我放下条子,觉得自己就像这条子,后背上写了“再见”,被留了下来。我读过很多关于分手的描写,夫妻之间的,情人之间的,亲人之间的,没有一个是用两个字了结的,哪怕是“再见”两个字也不行。

不行,也得行!

我终于明白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我老婆的决绝来自我长期以来对她的冷淡和厌烦。

我们站在卖玫瑰的街角。

因为个人生活进入了无序状态,上班时的心情也朦胧起来。越来越经常地出现这样的时候,既不高兴也不难过,还不平静。我记起从前的一个邻居老太太,她最常抒发的一个感受是:哎呀呀,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吃什么都一样,不香不臭,不甜不苦,不酸不辣……

看着办公桌上废纸一样的文件,看着办公室文件一样的同事,我突然想起那个卖过诗给我的姓刘的人。

我终于想起来,他叫刘雨,跟刘托云没亲戚关系。

我又来到那个广场,广场还在,诗人或者说是卖诗的人却不在了。

用北京话说,我这个失望哎!这个失望和那个失望不一样吗?这是北京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我向旁边卖雪糕的人打听诗人的情况。卖雪糕的说:“前两天一个人在广场上大喊了几嗓子,说是爱上什么人了,然后就几天没来。”卖雪糕的人卖了一份雪糕,然后接着说,“我想,估计爱上了个有钱人,就不用再卖诗了。”

卖雪糕的一定是评书世家出身,话到关键时刻不往下说了,对着广场大喊:“雪糕,雪糕,新来的雪糕。”

我等着他接着说,他又去喊新来的雪糕。

“雪糕保质期两年呢,你不用喊新来的雪糕,谁会问你雪糕是什么时候生产的!”

“听你这么说话,就知道你这个人没社会经验。这偌大的社会,什么人没有哇!问你雪糕是什么时候生产的,这还是那正常人,有人问你,这雪糕这么白是不是掺漂白粉了。”

“那诗人后来又来了吗?”我怕卖雪糕的忘了刚才的话题,就提醒他。

“能不来吗?这年头爱上一个有钱的人不像想得那么容易。这不,给我一个传呼号儿,说如果有那回头客找他,就打这个传呼。”卖雪糕的人把一张纸条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收了回去,然后说,“闹爱情的人一般都爱呆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瞎想,这个我早就知道。”

“给我他的传呼号,我想给他点儿生意。”

“在我这儿付钱。”卖雪糕的人对我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

“多少?”

“还是十元。”

“我买两首。”

“不行,一次限购一首。”

我接通了诗人。他问我从前买过哪一首。我说就是那首,谁也不爱,哪儿也不去,啥也不干那首。

“好,现在我知道你是哪类顾客了。”他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问问我最近怎么样什么的。可他说,“钱你给卖雪糕的了?”

“给了。”

“手边儿有笔记录吗?”

“我还没跟你说我要哪一类的呢!”

“我现在只卖我写的爱情诗,不买你就找卖雪糕的去退钱。”

“好吧,我买。”

“听好:如果我能不爱你多好俄可以打牌下棋钓鱼/看看悲剧或足球/如果我可以爱你多好俄可以没有任何主张/让时光轻轻流淌/心情沉静地修剪玫瑰/像鱼一样不言不语坏吐露我内心多么幸福的刘雨。完了。”他挂了电话。

我想去找卖雪糕那人再买一首,又怕他跟我说,每天限购一首。于是我决定做点别的,管它是什么,只要能对生活有点推动就行。

我呼了黑丽十几遍,她才给我的手机回了电话。

“什么事?”她口气中被加强的冷淡,透过电话传出了寒意。

“我想跟你谈谈。”

“你腻不腻啊?”她讽刺地说,“除了谈谈,你还能做点别的吗?”

这吋,我真真确确地后悔了,后悔和黑丽的开始。

假如,黑丽让我跪下请求宽恕,我的膝盖会在我做出决定之前,弯下去。

这么想的时候,我对黑丽说话的口气,软得不能再软了。

我请求她跟我一起吃晚饭,即使,我现在一提吃饭就想吐。

她说,她绝不再跟我吃饭。

我请求她来我家,谈谈。

她说,你想通过我把你老婆气死,然后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吗?

我不得不感叹女人的直接。如果把她们安排在国防部,她们会准确地判断战争何时来临。

最后,她同意在她家楼下跟我站五分钟。

当我们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过来一个卖花儿的小姑娘,她冲我举起一枝玫瑰说:“先生,给小姐买一枝玫瑰吧,她多美埃”六七岁的小姑娘说着跟年龄不相符的话,仰脸渴望着。

我买了一枝玫瑰,等小姑娘走远了,递给黑丽。

“你说吧。”黑丽把玫瑰放到鼻子前面闻着。

我在她低头看地面的时候,打量了她一番,居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好像看见了她肚子里游动着的一个大黑点儿,有一天,黑点会变成我的孩子。

“我想知道你的决定。”我没想到我能如此坚决地说出这句话。

她抬头看我,随手扯下了一片玫瑰花叶儿。

我说,这个还很不具体的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说不出来,它好像还离得太远。但是你离我很近,我得负责任。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接受。

“我有那么多的选择余地吗?”她又是嘲笑地看我,好像这是上天赋予她的特权。

我看看街的另一边,已经没有行人了,路灯坏掉的地方格外黑。

我点头。

“我要是想留下孩子,你能离婚跟我结婚吗?”她大声问我。

“我试试。”

“我要是不这样,让你另外付出代价呢?

我点头。

“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首先把爱情从答案中划掉,跟爱情没关系了。是同情吗?是吧。我应该为黑丽眼下每一个表情负责,怒气冲冲,嘲讽,冷笑等等。

也是感激吗?也许,如果没有黑丽,我现在还是婚姻坚冰下的一条鱼,还是一个敢想不敢做的已婚男人。婚姻像一条系得过紧的领带,我能做的就是表面平静地把领带结往下拉拉,让自己活下去,也让婚姻活下去。我见过甚至和我一样年纪的男人,说离婚也就离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也许我的骨质密度和他们的不一样。

“黑丽,我求你了,决定吧,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结果,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想再挣扎了,这件事就像一把刀悬在我的头顶,我快垮了。”

“是因为你爱我吗?”黑丽无视我的请求,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不是。”我坚定地回答,仿佛是濒临死亡的人,从阴间借来了勇气。但随后我就听见自己内脏摇晃的声音,恐惧在我胸腔里发出哗哗的声音。

但我更害怕自己什么都不说,就默认。

“谢谢你这么爽快,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黑丽说完把手里的玫瑰扔到了我的脸L:,走了,我看着她跑远,再也没有力量去追赶。即使她要对所有人大喊,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也只能靠上电线杆站一会儿,积攒一点力量,走回家去。

站立的鸡蛋让我觉得亲切的邓远,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早上来到我办公室,四处看看,然后问我是不是信风水这回事。

我笑着看她,又想起胖乎乎的张道福,差一点问她,她爱人是不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邓远的确太瘦了。当然,这不妨碍她给人留下很舒服的印象,就像刘托云一样。

“我看这间办公室的风水就不太好。”她说,“我说的是真的。研究所的领导没一个能善始善终的,不是犯错误被调走,就是让群众给气得提前退休了。”

“我也快了?”我笑着问她,心里已经有预感。听黑丽说过,邓远有上面的关系,是所里消息最灵通人士。她的优秀品质是,从不把这些消息先说出去。

“所长,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觉得你跟从前的那些领导不太一样,你人挺实在的,所以你也不会处理关系,上面的关系很复杂的,你得有后台。”

“研究所有那么复杂吗?”我的言外之意是,研究所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惠的地方。

“当然,这儿的人都是法力无边。研究所的领导大都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我笑了起来,她不解地看着我,好像不懂我怎么能笑得出来。她又说了一句我没听清楚的话,就往外走,在门口,她和正要进来的于奎差点撞上。邓远叫了一声,然后说:“吓死我了。”

“你还吓死我了呢。”于奎立刻还上一句。邓远摔上门走了。

于奎先是从容地问了我几个问题:分房的事接近尾声了吧?

大家对分房结果都满意吧?

听说你给我的那间,是从刘托云那儿调出来的?

是不是大家都认为,这次所里分房是历次以来最公平完美的一次?

“谁知道埃”我等不下去了,“你找我有事吧?”

“就是,胡所长,我今天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说吧。”我心里想,他不会再有比要一间房更大的麻烦了。

“我家两位老太太中的一位昨天去世了。”他说。

我笑了,这样的情形下还笑,真是很羞耻,可我憋不住,我怎么都得笑出来。

“是我的老母亲。”于奎又说。如果他想开了,他能在这会儿给我一拳,打到我的脸上。可惜他想得到,却想不开。

“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很为你难过。”我终于止住了笑。

于奎看看表,长出一口气说:“我就不兜圈子了,胡所长,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我想留下这间房子。如果你觉得这会给你的工作带来不方便,我就不在这儿发丧,找几个人把我老母亲运到农村去,反正老人都不喜欢火化,你看怎么样?民不举官不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时间一长,人们就忘了这事了。”他说完盯着我,好像一旦他的目光离开我,我就会飞走。

“你真是这么想的?”我问。

“真的,我老母亲现在还在家里停着,我们谁都没告诉呢。”

“你们?”我轻声说了一句。于奎又看看表,就在这时,于奎的老婆走了进来。

“你们先谈谈吧。”于奎说完突然走了出去,好像是在舞台上换场一样。

于奎的老婆坐下之前脱了风衣,俯身告诉我她不会耽搁太久的时候,丰满的胸部涌到毛衣的领口。开领那么低,我看见了差不多全部,也看见了她脖子往下开始粗糙的皮肤。她的风骚有别于年轻姑娘的风情,我想,只要她愿意,她仍然可以把许多男人放倒。

她做了暗示,就像她丈夫做了努力一样。于奎说她是一个女工,而且看了不该看的小说,所以才是现在的样子。应该说,我喜欢所有喜欢看小说的女工,根据我的经验,她们在举止方面远远超出了女工的整体水平。于奎的老婆也属于此列,但我还是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因为房子是刘托云的。

她发现留下房子的所有可能都是不可能的时候,哭了。

“这也是命吧,我一辈子从没得到过我想得到的东西。都是命,算了。”她又穿上风衣,掩盖起丰满的胸部。“放心吧,我们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尽力了。”她最后的这句总结性的话,跟电视节目中的女大官儿说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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