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早就来了,在巴丹吉林西端,内蒙古阿拉善高原境内,东风吹拂干燥大地,戈壁少有的植物都萌生了绿色。路边的杨树和办公楼前的草坪是最美的,距离我们身体和灵魂最近——在大沙漠中,再没有绿色更能让人拥有由衷的热爱和信心了,渠水流动,杨树挺拔,很小的青草在水中舞蹈——我一路哼着德德玛《蓝色的蒙古高原》,到办公室坐下,忽然看到一摞《阿拉善日报》——进入眼帘的第一则消息是:来自内蒙、青海和甘肃的农民在阿拉善境内大肆采挖发菜、沙葱、锁阳和肉苁蓉,致使阿拉善本来就很脆弱的植被遭到了严重破坏。
我感到震惊,心情忽然阴沉来——在我以往的印象中,总以为阿拉善植被的破坏大抵是自然的结果——而事实上,所有的变化,一直都是人为……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在巴丹吉林沙漠十多年的时光,我亲眼目睹了这片旷古之地的环境变迁,特别是近几年来日益频繁的沙尘暴——1992年,巴丹吉林的沙尘暴是还很有限,只是春天的开初和最后几天,漫天稠密的浊尘迷人眼睛、呛人心肺,但视线仍旧能够保持500米之外;即使最大的一次,也只是持续了3个小时,随后,大雨倾盆,风过天开,又是一个干净的世界。
可现在——尤其是2004年之后,阿拉善高原的沙尘暴几乎贯穿了周边绿洲和城市的所有春天和冬天——不仅弥漫和遮蔽了阿拉善乃至甘肃河西走廊的大片空域,还蔓延到了兰州、西安、郑州、广州和北京等地——狂浪的沙尘暴像是一场残酷而凶猛的梦魇,抑或一种自然与人的浩大战争——日益扩大的沙漠被风扬起数以亿万计的灰尘,并且随着大风,沿着沙漠戈壁,绿洲城市,山川河流,浩浩荡荡,所向披靡。
对于阿拉善——这个孤寂甚至被遗忘的高原小城,就像一个弃世独立的世外桃源或者蛮荒之地,被巴丹吉林、乌兰布和和腾格里沙漠紧紧包裹(面积8万平方公里)。直到最近几年,由于连续的浩大的沙尘暴,才逐渐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在所有关于沙尘暴的研究和报之中,阿拉善这一名字出现的频率和被关注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昔日名不见经传的阿拉善已经成为了我国沙尘暴最大的沙源地之一,其沙漠化土地面积已达总土地面积的百分之九十——从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端的戈壁向北张望,阔大无疆的戈壁一色铁青,稀疏的骆驼草棵棵憔悴,一棵和另一棵之间距离很远,像是一群孤立无援的战士,矗立在旷世的戈壁当中,看日月流转,大风奔袭,严寒和烈日仿佛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再远处,是无际的苍茫。天气晴朗的时候,天格外蓝和高,就连云彩的线装尾巴都能够清晰看到;若是大风狂浪,沙尘弥天,即使站在一棵树前,也难以看清它身上皲裂的皱纹。
越过额济纳旗旗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迎面是一片有着数十万年历史的古老柳科树种——胡杨树林,据史料记载,公元前,额济纳旗的胡杨树沿着欧亚大陆一直绵延到地中海。不仅具有“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传奇精神,还是被汉武帝称作“天马”的汗血马、骆驼和羊只们最好的食料。当地的牧民说,胡杨树的叶子营养极为丰富,牲口们吃了,不出三天时间,就全身焕发出健壮的光泽。
车辆穿过胡杨树林的时候,我看到:浑身黝黑,枝叶繁多的胡杨树静静地卧在汹涌的黄沙中,枝干粗大,表面皲裂,黝黑的皮肤像是古代的黑衣军团,抑或死难将军不屈的灵魂,在日复一日的巴丹吉林沙漠,站成了绝世英雄的雕像。它们的叶子青油油的,随风摆动,摩擦着发出哗哗的响声;远听像是弱水河的涛声,近听,似乎一群碎了的银子,在月光下窃窃私语,语音清脆,犹如神灵。
沿途穿过9道早已干涸的桥梁,继续的戈壁像是梦幻的疆场——博大的伸展充满了亘古的原始意象和强烈的吞噬万物的欲望。颠簸的土石公路像是遗弃的一截朽烂的盲肠,也像一把白色的宽阔的刀子,一点点切开沙砾和尘土聚集之地。间或有几座村庄,也大都是落寞和孤独的,黄土房子如同一座座废弃的城堡,要不是有些牛羊和绿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传说中的荒原一样。
在这里,梭梭木是阿拉善最坚韧、持久的植被,称它们为英雄一点都不过分,但是“英雄”也有失败和倒地之时。尤其是路边的那些梭梭木林子,枯枝越来越多,间距越拉越远,就连夹杂其间的红柳丛也开始萎缩了。每一丛梭梭灌木根部都堆着一堆黄沙,远看像是连续无际的坟茔。但树林的面积很小,一眨眼的功夫,一片还泛着青色的植被就隐没在了巨大的荒漠当中。
在戈壁上行车,第一个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地球是圆的,黑色的地平线洋溢着太阳的金色光晕,天地交接处,是大片的灰色的苍茫。坐在车上,就像行走在汪洋之上,晕眩是必然的,甚至倾覆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离开额济纳旗大约250公里,就真正进入了阿拉善高原——平均海拔在700到3869米之间,几乎看不到生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让人们的呼吸沉重,鼻孔干燥出血,咽喉中始终有强烈的异物感。
应当说,在中国西北部,每一个区域都是博大的,也都是独立的——阿拉善也一样,在这里的许多年,一直围绕我的一个感觉是:巴丹吉林沙漠就像一个巨大的帐篷,头顶星辰日月,脚踩万里黄沙——所有的仰望都是透明的,所有的行走都贯穿了灰尘的孤独——跟随的忧伤,无处不在的大地之物,就像一种宿命,贯穿始终,无休无止。
在车上,我一直晕眩,到阿拉善盟府所在地巴彦浩特,日光正要离开大地,这一座孤立于荒漠戈壁的城市,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孤独惯了的牧人,整个城市都是他一个人的帐篷。到宾馆洗澡后,漫步在夕阳的街道上,四边楼群,新鲜或陈旧,次第相连,但不像内地城市那样绵延,偶尔断续处的小巷道幽深而空旷,除了犬吠,很少有人,充满了寂静的味道。
黑夜来了,从众多的沙砾当中,幽灵一样蔓延——华灯初上的巴彦浩特,到处都是阴影,路边的花坛草坪显得而落寞,有一些老人,或者衣饰光鲜的人们悠闲散步,尾随的孩子叽叽喳喳,小鸟一样,围着父母或者爷爷奶奶跑前跑后——这情景是动人的、天伦的,也是阿拉善高原最美丽动人的瞬间。
后半夜,狂乱大风将我惊醒,呼吸里都是灰尘。我咳嗽,嗓子像是裂开一样——到卫生间漱口,又洗了一把脸后,湿漉漉地站在大风和土尘的窗前,掀开厚重的窗帘——黑夜就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沙漠中的阿拉善形同虚无,只有大风的呼啸声在耳边冲撞——在陌生的阿拉善,受惊的猛兽抑或迁徙的马蹄一般,整个大地都在晃动,高大的楼房似乎小孩堆砌起来的玩具——我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惊恐,觉得了一种空前的末日感。
灰尘无处不在,我根本不知道它们从哪里进入房间的——极端诡秘之物,令人猝不及防——外面传来树枝折断、瓦片和砖头跌落,油毡和木板掠地飞行的摩擦声……在阿拉善,沙尘暴的沙源地,一个黑夜让我觉得了一种恐惧,一个瞬间让一个生命拥有了一种新奇的经历。
早晨,风暴无影无踪,新一天的太阳普照大地——我感到了惊奇,风暴真的像是一场旷古惨烈的梦魇——但根本的事实是:沙尘暴留在阿拉善的痕迹是十分浓郁的——街道一片狼籍,飞扬和破碎的事物堆放一地,沙尘蒙住了绿叶和花朵的眼睛,就连盟政府前的广场和草坪,也都尘土满面,稍微撒些水,地面上散开的痕迹就像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
见到阿拉善盟诗人青格乐,两个人在巴彦浩特街道上,抬头看到深蓝的天空,低头则是厚厚的灰尘——掠过鼻尖的风中依旧土腥味浓郁。青格乐告诉我:阿拉善曾经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东有贺兰山原始次生林形成的水源涵养地,西有发源于祁连山形成的额济纳旗绿洲——东西之间,还有一条长800公里的风固沙先锋植物梭梭木形成的绿色长龙……还没说完,青格乐忽然低下头来,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
他的叹息让我也觉得了沉重,胸中忽然有一股悲怆之气,沙尘一样蔓延起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厌弃他的故土,尤其是世代生存的地方——我相信,阿拉善的每一个居民,包括汉族在内,面对着狂浪、决绝、彻底,接二连三的沙尘暴,不止一次地像青格那样发出一声声沉重叹息。
下午,乘车沿阿拉善盟绕了一圈儿——荒凉,荒凉,彻底的荒凉,只有在戈壁上飘飞的垃圾,让人还能觉得这里还有人的痕迹——稀疏、丑陋、单薄、半绿半枯的骆驼刺无精打采,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像一群打败的士兵。白色灰尘一溜一溜快速游动,聚拢而又分开。大都干枯的梭梭木越来越像是一堆待燃的干柴了,些许的绿色让人心生爱恋,忍不住伸出手掌,轻轻它们窄小的叶片——像伤心的孩子,抑或被遗弃的天使。
青格乐还说:7年间,巴丹吉林沙漠扩大了1237平方公里;腾格里沙漠472平方公里,雅玛雷克与乌兰布和沙漠6平方公里……在阿拉善的巴音乌拉山里,我们和一群来自青海的发菜采挖队伍遭遇,大都是女性,头包各式各样的毛巾,浑身粘结的土尘悬悬欲掉。我上前搭话,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用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好几句话,从神情上看,她好像在说:到这里采挖发菜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想多一些生活费用。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说什么好。人高马大的青格乐紧绷嘴唇,以忧郁的眼神看着我和那位青海妇女。回程路上,青格乐还是一脸的忧郁,一言不发,我也是忧郁的,看着窗外的风尘游走如军团的戈壁,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有一个阿拉善的夜晚,还是风暴,我酒醉的身体沉浸其中,可能是真的醉了,没有嗅到昨夜那种强烈的沙尘味道。
凌晨,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忽然被一阵黄沙淹没了,只露出胳膊和头部……一块飞奔的黑色巨石迎面冲来,我惊叫一声,颓然坐起身来,大汗淋漓,心跳不止——早饭后,青格乐送我离开阿拉善,站在灰尘满面的汽车站前,越过对面灰尘的楼宇,我看到天空,蓝得不忍心看——如果有上帝,他会不会看到苍天下的阿拉善——正在这时候,德德玛演唱的歌曲《苍天般的阿拉善》悠然响起,从灰尘的音箱中,雄厚的嗓音就像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切开我的离愁,切开一个已经在阿拉善高原生活了十五年的外乡人的内心和灵魂——青格乐在一边看到了我的悲伤,递过来一张香水纸巾——我没有擦掉眼泪,再一次仰望天空,有一片洁白得像是蒙族人的帐篷的云彩:不仅仅是轻盈和曼妙,还有忧郁、悲怆,不知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