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三人在办公室担惊受怕，无法自拔，这边毕虎早驾车出了市公安局，转了几个弯，上了青城大桥。桥两头已设岗亭，执勤战土在查验过往车辆和行人。毕虎出示了证件，把车开到桥中段停下，下车走到人行道上，临江远眺，片刻后掏出口袋里的那封信，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手轻轻一扬，纸屑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散落于江中。看着迅速吞没纸屑的滔滔江水，神情茫然地点了一支烟吸着，轻淡烟雾在狂野的秋风中被瞬间吹散，他的头发一如山坡上的黄茅草，又细又长且东摇西摆。他知道，那些纸片是没有用的，里面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他这样做，只是想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可能存在的内鬼收敛些，别让他抓住把柄。
一支烟抽完，他驾车回转，却奔市人民医院而去。思念的痛苦是无法战胜的，既然如此，他不打算去战胜它。
到了医院，他直奔外科，欧阳凝丹正一个人坐在医生办公室写医案，忽见毕虎不打招呼便直闯进来，着实吓了一跳。但到底是医生，见多识广，心理素质好，即时恢复常态，再抬头望着他时已是笑容满面，说话的声音轻柔如常，“来了，坐吧，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毕虎就近坐下，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点上，欧阳凝丹停下笔，又忘了他一眼，指指墙上“禁示吸烟”警示语，却又笑道：“不过，你是个例外！”但毕虎还是立刻灭了烟，走了出去，“我在外面等你。”
毕虎在外面走廊排椅上坐了不到一分钟，欧阳凝丹便走了出来，坐到毕虎旁边，“伤还有反复吗？”
“没。”毕虎起身便走，语气毋庸置疑，“跟我来。”
欧阳凝丹却稍有迟疑，“我还没有下中午班呢，还有三十五分钟。”
“那我在医院门口等！”毕虎头也不回，消失在走廊尽头。
不过，毕虎没有马上等在门口，而是在医院内四处转悠起来。他先在门诊楼旁的假山水池休憩处抽了支烟，然后绕门诊楼、过住院部，转到一片杂草丛生、散落着一栋拣破败平房的林子里。此处与前面的繁华地带不过咫尺之遥，却是另一个世界。阴风疹人，寂静异常，草丛中偶尔传出的蝉鸣声，更凭添了几分恐怖。半人高的草堆下，一个个坟茔若隐若现。不明身份的小动物时有时无，偶尔飘过眼前，却在身后闪动。
毕虎对这个地方是有深刻印象的。日伪时期，这里叫医学研究所，由日军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二道高压铁丝网、无数暗藏地雷和潜伏在草丛深处的狙击手组成了坚不可摧的防线，任何人根本无法靠近。所有消息被严密封锁，进出人员遭严加盘查。有关此医学研究所的坊间神秘传说一直不断，有说是作人体解剖的试验场，有说是新型生物制药厂，有说是专门制作毒气的地方。更离奇的是，有人说日本人秘密招募了一批民工，在这下面挖掘了纵横交错、蛛网密布的地道，并且装备了各种先进设施，构筑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完整地下世界，用于研究、试验和生产新型毒气。基础工程结束后，所有民工被杀，只有一个民工侥幸逃脱，刚泄露了一丁点地下的秘密，很快死于非命，传说也变得更加诡异。日本战败后，军人和设施全部撤走，此处渐渐成了乱坟岗地，荒草杂木疯长，野兔蛇蝎横行，鬼魅乍隐乍现。国民党政府得知这一讯息，曾专门派出工兵部队扫清雷区，还对这个区域进行了彻底搜查，但平房里残留的只是普通的药械药品，并无半点传说中的蛛丝马迹，更没有发现所谓的秘密地道。后来，国民党政府还在报纸上登出通告辟谣，消除百姓疑虑。当时，共产党地下组织也对此有所警觉，但由于条件所限，也不便公开查证。解放后，人民政府也组织力量对此作了一些简单勘查，同样没有发现异常，但这里仍然是人迹罕至的不详之地。
毕虎站在“阴地”旁，点了一支烟，正准备往里走，耳边响起一个男人阴沉的声音：“毕处长好，很有闲情逸致啊，在这歇着呢。”
话音未落，毕虎口袋里的枪口已经暗暗对准背后来人，但他很快知道来人并无攻击企图，手指离开了扳机，同时他听出了来人正是这所医院院长郭台明，立即回敬道：“郭院长也是好心情呢，到这看风景来了。哈哈！”
“开个玩笑，毕处长不要介意，我知道你忙得很，哪有闲工夫在这里看风景呢。”郭台明走到毕虎旁边站住，指着“阴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思，想了解这个中秘密。实话实说，我也是如此。”
毕虎转身便走，“郭院长谦虚了，改日专程拜会，再行切磋。现在恕不奉陪。”
“那是，你快去吧，欧阳早在门口等着你，正急得团团转呢。”郭台明话里有话，却又合情合理，“这不，我帮着到处找，可怎么都找不着，后来仔细一想，你是谁啊，你是搞侦查的老手，现在的形势又这么紧张，你哪会傻呆在一处等啊，我一捉摸，心想你肯定在这，一赶过来，果然在这。”
毕虎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说：“郭院长是什么时候担任院长的？”
“前年八月，刚刚二年，国民党一年，共产党一年，按你们的说法，我属于留用人员。平心而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对我都不错，对我都没有什么特别意义。”郭台明显然有些不爽，从后面赶上去，与毕虎擦身而过，走到了前面，话中有话，“我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不掺和政治上的事。”
说完，郭台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毕虎一个渐远渐小的背影，接着这个背影也消失了。
毕虎干笑了一下，选了另一条捷径赶往医院大门口。本来人家是做好事，帮欧阳凝丹找找他，却被他平白无故抢白了一顿，人家能不气愤吗。他这是自作自受，自作自受的感觉不爽，不爽也得忍着。
到了门口，四处找了一圈，没找着，毕虎想可能是欧阳凝丹久等他不见，生气先走了。他没有再进医院找人，转身打开了车门。“毕处长，等你好久不来，也让你尝尝找人的滋味。”欧阳凝丹忽然从后座伸出一张笑吟吟的脸来，把毕虎吓了一跳。他第一次看到了欧阳凝丹的调皮劲，与她平时温和甜美的形象有些反差，这种反差使他略感意外。
“去老地方？”欧阳凝丹问道，她的口气更象是提要求。
毕虎笑了笑，吹了声唿哨，车轰然一声冲了出去。毕虎在青城警察局时就练得一手好车技，飞车射击，超越撞车，单脚驾驶，在局里是数得着的，多次比试都名列前茅，是令人羡慕的青年才俊。
不过，现在的毕虎比当年更为圆熟，车也开得更沉稳，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如鱼得水，顺畅地游过几条街，到了欧阳凝丹说的“老地方”。
所谓的“老地方”就是一家名叫“老地方”的小餐馆，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丈夫李一丁兼任大师傅，妻子陈氏女同时也是服务员，做得几样招牌家常菜，其中夫妻肺片最为拿手。这道菜以牛肉、牛肚、牛心、牛舌、牛头皮等牛杂碎为原料（偏偏没有肺片），经加工卤煮，切成薄片码盘，可见牛肚白嫩如纸，牛舌淡红如桦，牛头皮透明微黄，再配以夫妻俩精心搭配的红油、花椒、芝麻、香油、味精、上等酱油和鲜嫩芹菜等调料配制出来后，这道菜颜色红亮、麻辣鲜香、细嫩化渣，毕虎和欧阳凝丹二人虽非西南一族，却也爱上了这鲜辣川味，每次来吃饭必点此菜，有时吃得痛快，甚至会多上一道菜。
到了“老地方”门口，果然招牌依旧，吃客不少，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二人见了很是高兴。临窗坐下，依旧点了夫妻肺片和几个爱吃的家常菜，欧阳凝丹还自做主张地要了瓶高度三花酒，说今天高兴想喝酒，毕虎清楚她是个作风严谨的外科医生，从来滴酒不沾，今日主动讨酒喝，说明是真高兴。既然酒可助兴，何乐而不为呢，况且他自从与姚华政喝了一顿痛快酒以后，这么些天来忙得晕头转向，喝酒成了很奢侈的事情，眼下见了酒，酒虫也被勾了上来。
毕虎咽了泡口水，心满意足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