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失去的，我们在天上找回来。
——西方谚语
一
洋洋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相信，他去了一个美好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十分向往的天堂。
因为从小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我对任何一种宗教一向都是抱着尊重但不信仰的态度。但是洋洋的去世，却让我越来越相信应该会有一个天堂那样的地方存在。人们常说肉身会死，灵魂不灭。像洋洋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我相信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天堂了。
说实话，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以说在世的人谁也没有真实地见过。不过，多种宗教却都对此有过种种的描述。《古兰经》就曾这样描述天堂是个妙不可言的地方：河水穿流其间，绿树处处成荫：既无烈日，又无严寒；既有蜜泉，又有乳河；既多水果，又多美女；人们亲如兄弟，处处和睦和谐，是一个既有物质享受又有精神享受的永久和平之境。
因此，天堂才成了人人向往的地方。
当然，就目前人类的认知范围与水平来说，有没有天堂确实是一个谁也无法肯定，谁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但我以为，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不是否定未知，而是否定迷信。有一位专门研究生物基因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在被问及是否相信鬼神的问题时，他的回答十分耐人寻味。他说，“相信”这个词用得很好，因为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他就承认很多东西目前我们人类是无法证实的，但是这些东西并不因为人类对它还无法证实，它就一定不存在。我想，天堂也是这样。任何人目前都无法证实天堂是否真的存在，因此任何人也不能就此推断不存在天堂。
我始终以为，真正掌握科学的理性思维的人，尽管他不信任何的宗教，但仍应该拥有一种悲悯的宗教情怀，这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人理解世界的两种根本途径。对于这个我们人类生存的世界，我们确实还有许多的未知，对于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理应心存敬畏。因此究竟有没有天堂，我们绝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就随意地加以论断它，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而随意地赞美与诋毁它。
天堂在哪里？它真能寄存生命的永恒吗？
平心而论，在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下，我当然不敢肯定在现实世界之外，还会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而我朝思暮想的要在那一个世界与洋洋的团聚，究竟能不能最终得以实现，我自己也是不敢肯定的，也许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一种自我心灵安慰罢了。
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种心灵安慰，我又将如何去面对今后的生活？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种情感慰藉，我的思念又将到哪里去寄托？因此，尽管理智上我明白这也许是一个并不可能存在的事实，但情感还是让我相信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存在，而这个天堂就是我和洋洋最终团聚的地方。
我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父母对孩子的牵挂，连死亡也不能。这牵挂的线团就系在孩子远去的躯体上，穿透生死的壁垒，到达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就如一个诗人所写的：我们明知你不复存在，仍然惦记你犹如惦记一个失踪的游子。
中国近年来信仰佛教和信仰其他宗教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人是要有一定的精神寄托的，虽然宗教只是精神寄托的一种方式，但毕竟要比那些什么都不信的人更有一种安定感和归属感。因为人总是在最隐秘的灵魂深处需要有点什么东西以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对于多数不信任何宗教的芸芸众生来说，寻找人生的终极价值因此显得要比一般的宗教信徒更为重要。人终究是人，物欲的满足可以带来瞬间的快感，却无法弥合填补内心的空虚和寂寞。尤其是到了人生的暮年，面对死亡这个终极问题时；或是遇到突发性的灾难，面对人生无法绕过去的困境时，一个人有否精神上的寄托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比如面对苦难，一般人由于没有一种精神寄托的方式，心中的疾苦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而有精神寄托的人则可以通过向自己所信仰的神明尽情倾诉，从而使自己的心灵得到些许的抚慰，甚至是彻底的解脱。这也是为什么有信仰的人会比一般的人活得更淡定更从容的原因所在。
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哲学是关于人之“生”的智慧，是教人如何生活，如何生活的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一门学问；宗教则是关于人之“死”的观念，是教人在生前如何多做善事，死后如何升上天堂的一门学问。这样的理解也许并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我个人认为这话多少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比如面对人人都必须面对的死亡，有宗教信仰的人就会比较平静地予以接受。因为在一个信众的心目中，他认为自己将要去的是一个极乐世界，所以他一点都不会感到虚无与恐惧。而什么都不信的人面对的则是一片虚无与茫然，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死后将去往何方，因此他肯定无法平静地接受死亡，心里自然也就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是的，相信了天堂的存在，人类的死亡就远离了恐惧。
二
对于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人们往往会通过自己的想象去揣摩它的模样。因此从来没有见过天堂也从来没有踏进过天堂的人类，也往往总是按照自己的想像去描绘天堂的模样。
记得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著名作家博尔赫斯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心里一直暗暗在设想，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终身与图书馆结缘，图书馆是他最爱去的地方，于是他把天堂也想像成了图书馆的模样。
对于我和莎莉来说，何谓天堂？远的来说，天堂就是那个人类每一个人都要去的神秘的天国，我们终将要和洋洋在那里相聚的地方；近的来讲，就是洋洋的墓地，那个我们逢年过节随时都能去看望洋洋，并与他窃窃私语的场所。可以说，墓地是逝者灵魂栖息的地方，是生者寄存情感和记忆的所在，也是凡尘人世离天堂最近的宿营地。
洋洋离开我们三周年之际，在事先为洋洋准备好的墓地上，我们一家人给洋洋举行了入土仪式。西方的《圣经》上说：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选择了大地。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也是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就像那些褪去绿色、缓缓飘落的树叶一样，我们希望洋洋入土后也能尽快获得安宁，灵魂能真正得到安息。
洋洋的墓地占地面积并不大，但墓碑设计与其他千篇一律的墓地相比却显得较有特色。这是我和莎莉跑了两次惠安后才最终选定的。整个墓碑的石材都是比较贵重的山西黑，摆放在墓碑前面的则是一本摊开的书。
洋洋生前就十分喜欢读书，直到去世时他的身份还是一个在读的研究生。我想墓地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还有哪个地方读书能比这里更安静的，还有哪个地方思考能比这里更深邃的？我们希望书本能始终陪伴着洋洋，与他一起度过安静漫长的时光，并最终完成他未竟的学业。
不用等到清明时节，也不一定非要等到洋洋的生日或忌日。在每一个四季每一个花开花落的日子，只要心里想洋洋了，我就会一个人来到墓园看望洋洋。
静静地坐在洋洋的墓地前，我的心里常常会沉闷的发慌，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说不出的忧伤。我知道，这样一种痛苦是常人往往难以体会的，只有亲眼目睹过亲人离去的人，才会真正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会在心里默默地与洋洋进行着亲热的交谈。就像洋洋在世的时候一样，我们父子俩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说，有时候甚至还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当然更多的是我们两个人的欢笑，还有从洋洋的电脑中传出的悠扬的旋律和美妙的歌声。
在我的印象里，中国人一直把墓地看做是凄凉、萧瑟之地，除了按照传统每年的清明时节要祭拜亲人而不得不去外，大多数时间大多数的人都惟恐避之而不及。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墓地是生者和逝者会晤、交谈最好的地方，是最让逝者的亲人牵挂的地方，也是最能消弭亲人对逝者思念之苦的地方。因为灵魂毕竟是缥缈的，而墓地则提供了一块可以让生者触摸到逝者的地方，它客观、实在，既有空间感又有可觅性，从一定程度上抵御了死亡的寒冷与残酷。
在与洋洋的默默交谈中，我时不时会轻轻地抚摩一下或拥抱一下洋洋的墓碑。对我来说，感觉就像在抚摩洋洋那光滑的肌肤和拥抱洋洋那高大的身躯一样，心里的那份思念之苦多少会得到一点抚慰和解脱。
看望了洋洋后，有时候看看还有一些时间，我也会在墓园里四处走走。阅读着一个个内容不同的碑文，体会着从容淡定的心境，对我来说已是近年来一种难得的享受。
墓园里是那么的安静与和谐，既没有车马的喧闹，也没有他人的打扰。大家都安安静静地聚在一起，尽管生前素不相识，但都和和气气，没有冲突和吵闹。安息在这里的，更多的当然是寿终正寝的老人，但也有不少像我这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我知道，这里的每一块墓碑下面都是一个不同的人生，都有一段完整的或欢快或悲凉的故事。这些故事外人也许并不一定都会明白，但肯定要比人世间的更精彩，更离奇曲折，也更令人动容。
安静，朴素，远离尘世的喧嚣。徜徉在墓园之中，往往会促使我去更加认真更加深刻地思考生命和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出生了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解释的问题，而死亡则无疑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痛苦的哲学命题。著名作家史铁生一个人摇着轮椅在地坛公园里想了那么多年，一个活着的史铁生用漫长的一段时间去想死的事情，最后他终于想通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这是何等的洒脱，何等的坦然啊。
确实，在一个宁静的环境与氛围里，一个人会更容易窥见生命的底蕴和本质，从而更加理智更加清醒地去思索，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生活，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从而获得对生命的更深刻的感悟。
人生在世，我们常常要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个安顿的地方。可以说，墓地才是我们终极意义上的安魂之乡。
人类是在苦难和幸福中并存着生长的，有多少幸福就会有多少苦难。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考虑生的东西太多了，忘记死亡无疑是一种必然。于是一旦死亡将至，我们往往很难表现出应有的忍耐与平静。现在每次从洋洋的墓地回来，我的心境都会变得更加从容与淡定，心胸也会变得更加豁达与宽广。因为我已越来越明白，人生不过百年，名利更是如过眼烟云，一切繁华终究要归于沉寂。该看淡的已经看淡，该想清楚的也已经想清楚，就如瓦雷里在他的名诗《海滨墓园》中所写到的：“终于得以放眼神明赐予的宁静”。
我十分赞同这样一句经常被人们所引用的话：“一个人应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
三
在人们的习惯性认识上，总以为生者与逝者因为阴阳两隔，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其实，这样的认识并不一定正确。生者与逝者之间还是有许多可以交往的通道，如果说天堂就在我们心里的话，那么记忆就是一条蜿蜒的小路，一条由人间通往天堂的重要通道。
人类在绵延不绝的进化过程中，失去了不少的本能，也学到了许多的本领。其中最值得庆幸的一个本领，就是学会了记忆，而不是忘记。
记忆有公共记忆与个人记忆之区别。公共记忆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每每会挤占和遮蔽个人的记忆。但是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真正对个人生命产生意义的，还是个人记忆。仅仅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完全属于个人的记忆，我们个体的生命才具有了特别的滋味，每个人和他人的生活才建立了一种深切的关联。
西班牙作家乌拉穆诺说过，只要能以一颗热切的心，把记忆留住，使人免于陷入遗忘，则记忆中的人和事，便都宛如活着。直至今天洋洋都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洋洋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记忆是我们父子俩共同拥有的天堂，记忆使洋洋并没有离开我们而远去。
美国作家福克纳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野棕榈》，它是那样地打动了我，也是那样地让我感到悲伤。
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妻子因为难产而死去，他自己则因为被判刑而要在监狱里呆上十个年头。他一度十分绝望，几次萌生想自杀的念头。在他的一再恳求下，一位朋友甚至想办法帮他弄来了一粒毒药。但是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因为他经过痛苦的沉思，明白了唯一能延长他所爱的妻子的生命的办法，便是把她保持在自己的记忆之中。现在他的妻子不在了，那一半原有的记忆也就不在了。如果自己也不再存在了，他们夫妻之间所有的记忆也就都不存在了，那么他妻子的生命也就真正地不存在了。于是在悲伤和虚无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悲伤。
洋洋走后，我之所以最终也选择了悲伤，就因为洋洋一直还活在我和莎莉的记忆里。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存在了，那么洋洋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也就真正的永久地消失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洋洋离开我们已经近六个年头了。经过近2000个日日夜夜时光的淘洗，从表面上来看，我和莎莉心灵上的创伤好像已经得到抚平，不少朋友看到我们也一再说起我俩的气色不错。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的心里明白，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洋洋去世所给我们留下的伤痛一辈子也是没有办法得到愈合的；我们对于洋洋的思念，也是一辈子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稍有褪色的。
近六年来，繁忙的工作和快节奏的生活，虽然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让我们常常无暇更多地去追溯与洋洋在一起所渡过的日日夜夜。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空余时间，有那么一丝丝的空隙机会，哪怕是日常生活中旁人最漫不经意地情景，夜深人静时别人最彻底放松的时刻，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洋洋，并重新引起我们对洋洋的无边无尽的回忆和思念。这种种的回忆与思念，尽管免不了一再触痛到我们那难以愈合的伤口，但同时也让我们得以再一次重温与洋洋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但丁在《神曲·第十三歌》中写道：“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料，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是的，人活着，总要用一些聊以慰藉的东西来安抚心灵上的创口。对洋洋无尽的回忆，已经成为我们流淌思念之苦的出口。
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写过一首诗，名叫《九月悲歌》。诗人写道：
我不知道你如何而来，
但一定有一条路，
让你自死亡归来。
还没有读完整首诗，我的眼泪就哗哗地倾泻而出。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条这样的路，一条能让逝者自死亡而归来的路？安德拉德坚信有这样一条路，不管这条路是布满荆棘还是铺满金色阳光，不管逝者是风雨兼程还是飘然而至，诗人都坚信逝者会从死亡那里回来。
我相信安德拉德所说的话，这话发自他内心的真诚。我想只要我也有这样的真诚与信心，我对洋洋的记忆和思念就将会变成一条“缠绵无绝期”的长路。这条长路终将会把我与洋洋永久地连接起来，直到我们在天堂最终相会。
四
当然，除了记忆与思念，生者与逝者交流沟通的另一个重要通道就是梦了。
我们常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在他的传世之作《梦的解析》中就指出，梦是欲望的满足。在睡梦中，由于自觉意识放松了检查，潜意识中的欲望乘机闯入意识而成为了梦，而且被压抑的欲望通过做梦从而得到了释放。
有人说，当今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使人耽迷于眼下的感官享受，人类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无梦的时代。我个人认为，如果社会真的发展到了不需要梦的时代，那不能说是时代的进步，而只能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李泽厚先生在《世纪新梦》中就写道：“没有梦想没有意义没有魂灵的欢乐，还会是一种人的欢乐吗……尽管梦中有痛苦，有紧张，有恐怖，但也毕竟有希冀，有愿欲，有追求。”
可以说，梦是对现实的一种弥补，是人生的一种延伸，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抚慰。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愿望，常常可以在梦中得到补偿和兑现；我们灵魂中无法宣泄的痛苦，也常常可以在梦中得到释放与安慰。
有人说梦虽然不失为一种美好，但它毕竟是虚妄的。对于这样的一种说法我仍然是难以苟同的。
还记得庄周梦蝶这个故事吗？庄周从梦中醒来曾自己问自己：“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这一问已成为一个千古之谜。是的，活在当下的人们谁又能回答，你如何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个漫长而短促的梦？也许，流逝着的世间万物，一切世代，一切个人，都只不过是造物主的梦中景象？人们常说“人生如梦”，这个成语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呢？
其实，梦并不虚幻，它对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价值完全是真实的。弗洛伊德早已阐明，如果没有梦的疗慰，人人都非患神经官能症不可。帕乌斯托夫斯基也指出，对想象的信任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渊源于生活的想象有时会反过来主宰生活。如果人们彻底排除掉梦、想象、幻觉的因素，世界将不再有色彩和音响，人心将不再有憧憬和颤栗，那么生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帕乌斯托夫斯基还谈道，人人都有存在于愿望和想象之中的、未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实现的“第二种生活”。应当承认，这“第二种生活”对人生确实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黄帝内经称：“圣人无梦。”这话我觉得是值得考量的。孔子是个人人都公认的圣人，但是他却亲口说过自己梦见过周公，这怎么能说圣人无梦呢？依我的理解来看，应该改成“傻人无梦”或许更准确些。因为有关大脑神经学的研究表明，弱智的人由于大脑功能跟不上趟所以才不会做梦。我觉得这种说法还是有点道理的。能够不做梦当然是件好事情，最起码睡觉会觉得更轻快些，没有任何的负担。一觉醒过来，天早就亮了，两眼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心里的感受自然就会好很多。
其实，不仅人类会做梦，据说一般的高级动物也都会做梦。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在《野性的呼唤》中所创造的那个艺术典型巴克，就是一只会做梦的狗。当它躺在篝火旁打盹时，梦见了自己野蛮的祖先，在梦中挣扎吼叫。当然，这只是文学创作，动物究竟有没有和有什么样的梦境，至今恐怕还无法准确地知道。但是，梦肯定是人的一种特殊的心理功能，而且是人的神经生理活动不可或缺的有机环节，这一点显然是不容置疑的，也是被科学研究所充分证明的。
人们对美好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又难以寻找到的地方，常常冠之为“梦中的天堂”。近些年来，只要有梦，只要梦中能与洋洋相见，就会给我带来天堂般的快乐。
洋洋离开我们后的第二天早晨，莎莉就告诉我，昨天晚上她梦见了洋洋。后来，我岳母和我姐姐纷纷打来电话，都说梦见了洋洋。我从来不相信“托梦”之说。但是那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为什么却没有做梦，就是做了梦也没有见到洋洋呢？
我知道，与洋洋在梦中相见，是我在尘世里唯一能见到洋洋的途径。于是，我只能在心里自己劝自己，不要急，要耐心地等待。只不过我常常会在临睡前仰望夜空，盼望洋洋他能尽快入我梦中，不要让我在梦外等得太久太久。
有一天，我突然感到，这样的等待，居然也是幸福的一种形式——就像等待即将到来的重逢，希望就在眼前。
后来，连续好几天，我几乎天天晚上都会梦见洋洋，有时模糊，有时清晰……那段时间我几乎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班后我就开始盼望夜的降临，而且每天晚上睡的要比平时都早。
面对莎莉不解的目光，我并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因为我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洋洋之间将有个约会。
梦，实在是一种奇妙之物。它比电影的蒙太奇技术要高超得多，总能将最令人难忘的画面串联起来，并十分强调突出表现那刻骨铭心的细节。
就像那首流行歌曲所唱的：再回首，泪眼蒙眬；再回首，恍然如梦。无数次梦中的时光倒流中，我常常梦见自己牵着牙牙学语的洋洋去上幼儿园，远远地看着洋洋背着小书包连蹦带跳地走进小学的校门口，骑着自行车载着洋洋到郊外的景区去爬山玩水，坐着公交车送洋洋到大学去报到，坐在电脑前和洋洋一起静静地欣赏着流行音乐，在医院里默默地陪着洋洋挂瓶输液……
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布努艾尔在他的自传《我的最后一口气》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说：
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只有二十年可活，并问我怎样打发这二十年时光，我会这样回答：我每天只拿两个钟头进行活动，其余二十二个钟头都用来做梦，而且，最好都记住这些梦的内容。
读到这里，我一时间大为动容，眼泪顿时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知道，洋洋人在天堂，那是一个我们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在我的有生之年要想见到洋洋，只有做梦。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我也不知道布努艾尔盼望做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我愿意在有生之年像布努艾尔那样，只要有机会就尽可能地去做梦，因为洋洋就一直活在我的梦境里。
五
洋洋走了，已经在那个遥远的天国里度过了近2000个日日夜夜。现在每逢过年过节，尤其是洋洋的生日，我们都要去墓地看看他，给他带去一些他平时爱吃的东西，并陪他说一会儿话。
我知道天堂很美丽，天堂也很寂寞。洋洋还年轻，我们不能让他在天堂过得太寂寞。每年的除夕之夜，我还都会给他寄去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带去新春的祝福和爸爸妈妈的问候。
我也知道，再过那么若干年的时间，我和莎莉也终将告别这个既让我留恋又让我心痛的世界。到那个时候，知道我们一家悲伤故事的人都将不再存在，就是个别了解这个故事的人也不会把它从记忆中再次提起。我们一家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悲欢离合都将归于虚无。就像《红楼梦》中所写到的：“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
我还知道，我和莎莉的心中都有一个角落，超越阴阳阻隔，我们在那里能和洋洋促膝谈心；我和莎莉的未来都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人人向往的天堂。而真到了那个时候，已在天堂等待多年的洋洋将不再孤单寂寞，我们一家人将终日欢聚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