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如同雷霆震响,在天上宫阙的大殿上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留下久久消弭不去的回音。
群臣哗然。
王霭猛一拍案就要从桌上起身向皇帝“说情”,下一刻,王贵妃森冷凛冽的眸光便投射了过来,将王霭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这一刻的情景,大至殿堂上亮如白昼的烛光,小至每一个人或惊诧、或庆幸、或嘲讽的眼神,王始都早已记忆过千百回了。
重生至今做的那百般的心理铺设,全是为了此时此刻的从容淡定。
王始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身侧坐着的王嫱。
她略略侧首,用眼角余光瞥见了王嫱那双停滞在空中不断颤抖的手。
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浓稠的苍凉感与壮阔感,王始伸手轻轻覆住王嫱的,似在无声的安慰。
下一秒,她从席位上款款起身,小小的身姿唐突地站立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眼。
她环视了四周的朝臣一圈,又将那道满是坚毅果决的目光投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前朝有西绥公主和亲匈奴,促得中原西境百年安定。今我大晋天朝有王氏儿女,男可上阵杀敌平定四方,女可身赴远疆交往邦国,佳话传天下,不负陛下隆恩。如此,王氏心有傲荣,谢陛下恩典!”
不仅是皇帝,几乎所有人看待王始的神情都有了质的变化。
从先前的观望与可悲,到现在,王始从他们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抹惊诧与敬佩。
那极短暂的沉默间,犹如百年般漫长。
王始感受到魏琰抛过来的目光,却并没有勇气迎过去,只是下意识地往另一侧的拓跋邕瞥了眼。
方才还在殿堂中央尴尬候立着的匈奴舞姬此时已经提着纱裙款款走向拓跋邕的席位,她跪立在席位一侧,十分体贴地替拓跋邕布菜斟酒。可惜的是,拓跋邕对她似乎并没兴趣,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舞姬,那双灼灼的目光紧紧追踪着的却是王始。
好巧,他也正看着她。
只是他眼底的意味与旁人不同,是不解,是玩味,是一眼想要望穿她的欲念。
王始也很是大方,勾起弯弯的嘴角,莞尔展出一个笑来。那笑意里,亦含着几分“敬请期待”的意味。
赫连畅顺着声音转过身来,见到王始的一刹那,深眸明显地狭眯起来,不一会儿,又恢复如初。
在那眼神的变换间,一股尖锐的杀气直直扑面而来。
王始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赫连大人,”她将王氏祖宗十八代给的底气都揣足了,这才颔首行礼,道了声:“别来无恙。”
赫连畅哪能想到王始当堂提了这一出,闷笑两声,拱手回应:“王小姐,往后大漠之上,再会一会小姐酒量。”
王始颔首屈膝,算是应承下来了。
“怎么,你们还认识?”从开席到刚才,不论多大的阵仗都未有出声的长公主魏仪对王始似乎很感兴趣,突然间开口问了。
“说来话长,不过也是有缘。”赫连畅抱拳回应,似乎并不想深入探讨此事。
司马玲珑含了一颗青梅在嘴中,细细咀嚼后吞咽下去。细腻的脖颈儿微微一扬,用手支着下颔,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别看这位王小姐平日里鲜少露面,这又是燕王又是使臣的,交际范围倒很是……猎奇呢。”
这是咬死不放,要将上元节那夜的旧事重新提起的意思。
好在皇帝及时打断了话题,朝王始看过来,很是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女孩。
“王氏有好女,个个叫朕惊喜。”
话音既落,王霭携夫人王高氏起身敬礼,众人也随之杯觥交错起来。
王始见事件已经过去,这才长长吐了口气,端端正正地落回了座位上。
王嫱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忽然响起,那说话的声调恰好只有两人之间能听得到:“何必这般急迫,是怕我不愿去么?”
“你舍得去么?”王始端起酒杯同身旁的其他家眷们应酬着,借仰面饮酒的功夫,在王嫱耳边悄声反问。
王嫱听得很是不快,秀眉轻轻一皱:“你在说什么胡话。”
说你有郎情妾意,有拆不散的鸳鸯眷侣。塞外风沙太大,还是让我去吹吧。
王始只是将心事深深掩藏着,她的牺牲和她的羡慕,王嫱不必知道。
两杯酒下肚,王始微微呛了起来。她掩唇笑笑,拿醉酒装糊涂:“这果酒好浓,喝了上头!”
王嫱没再搭理她了。
王始索性耍起性子来,借着酒劲歪歪斜斜倒在王嫱的肩头,眯上眼静静享受起来。
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亲密,难得王始肯靠,王嫱肯让,喧闹嘈杂的宴饮之上,却又仿佛只剩这姐妹二人。
不知过了多久,王始再度睁开眼时,眸底的涣散天真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蕴含着无限计谋的精光。
她约莫了一下时间。
宴饮的乐曲演奏到了最后一曲,可吹笙的乐师忽然满面尴尬起来;席位另一头的御史大夫酒意正酣,指着旁坐的御史中丞正要破口大骂;端着供盘的宫娥从王贵妃的席位上退下来后,走下阶梯时轻轻绊了一下,盘中的残羹泼到了前面的宫娥身上……
这一幕幕的画面与上一世的宫宴如出一辙,统统都停滞在了某一刻之前。
王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太后离开天上宫阙时走的那扇殿门,她吞了吞口水,因为她知道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即将来临。
三……
吹笙的乐师出了个虚恭,臭味弥漫开来,周围的乐师纷纷停下来,那手捏住鼻子。
二……
御史中丞被泼了满面口水,拿手掌一抹,蓄势待发准备回骂。
一……
走在前面的小宫娥被泼了满身的汤羹,怨恨地回头张望。
“轰隆!”
只见宫殿西南侧的殿门骤然倒塌,一股杀气腾腾的浓烟朝殿内翻滚而来,一下子便扑得到处都是。紧接着,肆虐的火舌从浓烟深处窜了出来,顺着高高的红柱攀爬而上,正在向四周蔓延。
“走水啦!”
“来人,护驾!”
几乎是同一时间,报灾的士兵冲进殿内,内侍太监们急得六神无主。
人们很快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大家逃难的逃难,护驾的护驾,方才还盛大豪华的国宴,此时已然乱作一锅粥。
王霭征战沙场多年,面对这番阵仗,迅速冷静下来。他猛地掀开身前的桌案,一把抓过妻儿,正准备向外撤出时,忽听王嫱的惊呼:
“阿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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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二刻,天上宫阙走火。原守备三百,尽未响应。以致火患大起,顷之崩塌。”
——《晋史·载记·征和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