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日杨文武自与老雷分手后,看看身后无人跟踪,一径回到县衙。经过门房,老易死勾勾盯着自己,眼神有些阴毒。想起送马回程就这么一付嘴脸,也不多在意,打个招呼,便进了屋。
怀里的东西梗在胸前,屋内却家徒四壁,衣柜仅是薄薄的白桦皮钉就,无处可以安放。睥睨室内地无穴,环顾四遭墙无洞,揣在怀中也不稳妥。正自思量,县衙的老管事突然推门进来,说县长在后花园立等说话。杨文武很是吃惊,乘管事的回头,忙把油纸包塞到席子底下。
跟着老管事来到后花园,听到里面铮铮锵锵的琴声还有孩童的笑语。老管事退去,一个小丫环迎了出来。月儿门进去,一个硕大无朋的钟乳石倒插在门口。转了过去,半亩方塘,水光滟滟,残荷稀疏,中间一个假山,不甚高,却有些雅致,不敢细看,上面隐约有人,声音就发自那上面。
走上石子路,右边一个凉亭,四个锦衣华服的女子正在玩着麻将牌,几个丫环伺候在侧。沿着石子小径,过了曲尺木栈桥,上得山顶,小丫环道个万福,不言不语就退了下去。
山顶上就黄县长黄夫人,白川和贞子。黄县长和黄夫人着的是满装,黄夫人虽是漠南锡林郭勒盟的明安郡主,从夫日久,满装反成了正装和日常穿着。白川贞子穿和服,盘在蒲团上,看贞子抚琴。贞子弹着日式古琴,看见杨文武边弹边点头惬心地笑了一下。其他三人围着矮几对坐品茗,泥炉瓦盘,陶瓮角斗,一小堆劈削齐整的松柴码放在旁。炉火正旺,琴声悠扬,轻风徐来,松香、茗香、花香,还有美人香,几乎让杨文武陶醉。
黄夫人斟了一盅茶递过来,杨文武慌忙双手接了,退后一步,仰头灌下,顿觉清香满喉,再看手中陶盏,万千银毫奔涌绽放,知是宝物,忙趋前两步躬身送还,黄夫人问:“再来一杯么?”杨文武忙答:“不啦。谢谢。”
退后三四步,看黄县长和白川微闭双目,兀自沉浸在琴音里。环顾四遭,南边一带斑竹,稀疏得当,修饰齐整。过去是一个临水的短廊,美人靠上斜搭着几件小和服。再往西去是一片松树林子,奇松怪石罗列其中,极边处一幢新修的马厩,旁边还有个犬舍。老卢牵马从林子间出来,马背上坐着三个小姑娘。看见杨文武站在假山上,便叫老卢抱下马来,飞跑着奔上山来,叽叽喳喳,揪住杨文武,横拖竖拽要看猴戏。黄夫人摆摆手,杨文武会意,过了桥,来到树林间,几个人便玩起了捉迷藏猴戏。
三个小精灵在怪石奇松间往来穿梭,狡如脱兔,急超箭羽,滑赛泥鳅,声似银铃。自负行走江湖的杀人技,在小孩子眼里就是个猴戏,想起兄弟间所谓的练家子就三分攻七分让,孩子的言行有父母的影子,也许自己功夫走江湖卖艺的话还真就糊不了口。既然逗小孩子玩那就索性假戏真做,娃娃玩高兴了大人没有生气的。每当要抓住哪个了,另两个便大叫“抓我,抓我。”连小人人都知道舍己救人,舍近求远的猴子最能入娃娃的意,到手的人儿不抓,欲擒故纵方是大玩家。正玩到兴头上,小丫环进来招呼歇下来。
黄县长黄夫人站在林子外,看到意犹未尽的三个小泥猴,黄夫人对杨文武道声:“谢谢。辛苦你了。”杨文武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黄夫人领着三个小泥猴先自走了,黄县长叫住杨文武,递过来一小卷钱,说道:“接着,这是白川赏你的,饭堂吃不到饭了,出去街上自个儿买点吃去。你给我记住了,人这辈子可以卖艺卖苦力卖身卖命,就是不能卖良心。”说着一卷钱点了杨文武胸口两下,顺手从勃颈处塞了下去,一突溜滑落到腰际处。
回到前院,老易正在撮着牙花,看见杨文武出来,打个拱道:“谢小爷打赏!”杨文武道:“甭谢我,这里还有呢。”说着解开一个扣子,探手衬衣,腰间取出一卷钱钞,在老易眼前划了个大圈,看老易眼珠子跟着钱转,便得意道:“白川赏的,待会儿喝酒去。”听说白川,老易往地下啐了一口,拖长嗓音轻蔑地抢白道:“白川早去也。换主子啦?年轻人改换门庭比烙火烧还快啊。”说完,转回身进屋去了。杨文武讨了个没趣,怔在院中一会儿,才想起有事要做。急忙回房揣了油纸包,套上件罩衣,出来经过门房时跟老易说了声心情糟透了,出去溜个弯,要是回来晚了请务必留个门。
来到三姓街,行人稀少,寻着招牌进了小食店,要碗花甲海鲜汤粉,慢慢吃完。看时间尚早,又转到城北的五国头城,夯筑的残垣不甚高,找个断壁处托身跳了进去。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夕阳的余晖下,周遭一片破败,家国回望三千里的徽钦二帝在这里,也许就在眼面前的这个地窨子里坐井观天,数星星数月亮,直坐到孤寂而死。国破山河在,家亡万事休。靠在断碑上,杨文武想了很多,靖康之耻仅是手足相残,兄弟之争,倭寇为患足以亡国灭种。刚才得点白川的赏钱就美滋滋地在老易面前炫耀,看老易皮里阳秋,便知自己确实缺少历练。
暮色四合,星光黯淡,该把怀中的东西送出去了。
头一份是送到城中五块石处。那是一小片树干通直的高大乔木,四下里无人。借着星光,看到十来棵依兰树下点缀着五块大石头,有四块看看就知道凭一己之力根本挪不动,最后一块也差不多有三人的份,使了牛劲挪开来,底下是一个小小的石穴,放下头一份油纸包,复了原后便匆匆离开。
第二份送到城东一个大户人家后花园围墙的墙洞里,数着步数很快找到地方,高探手,取下半块砖头,把油纸包放了进去,依旧塞回砖头。看看身后无人跟踪,为防万一多绕两条巷。回到街上,冷清得很,也不见有什么宵夜摊,战乱年月毕竟性命要紧,大家都早早龟缩在家。没奈何,敲开熟识的店家买了坛高粱烧。
老易还没有睡。没有下酒菜,两人喝着寡酒,谁也不说话,都知道对方嘴里的每句话,已经在脑子里过滤了无数遍,与其虚头巴脑,莫如对坐枯饮。看看小文有些醉意,老易示意各自歇息,改天再喝。
回到房里纳头便睡,心里却门儿清。回想丁点细节,思量着送错的后果,不觉间迷糊了过去。半夜里被一阵激烈的枪声惊醒,看见东城门上空的光影,正想出门看个明白,却发现有个人影蹑手蹑脚来到窗下,贴耳细听了一会,又轻轻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杨文武没有感觉到昨夜县城被攻破的异样,黄县长一早被白川请了去,谷本踩着准点进来,安南人提根棒子照例巡街,自己还是无公可办。
中午吃饭时候,听保安队的弟兄说昨夜抗联佯攻东门奇袭北门,打破北门后,袭扰了两个粮店,一家布庄。保安队和日本兵赶到时,抗联早已远去。
午后,老卢叫杨文武进去,跟三个小姑娘玩了约莫半柱香功夫,贞子跟黄县长夫妇进来。贞子说白川父母被激进分子刺伤,白川军务缠身,只好由自己带了孩子回去看看老人,遂了老人愿很快回来。听说要分离,三个小姑娘痛哭起来了,任凭怎么劝说都不管用,梨花带雨更显姊妹情深。
贞子抱走了两个团儿脸的姑娘,剩下一个瓜子脸,约显单薄,瘦削身板的小姑娘,尤如西风中的雏菊,伶仃楚楚。黄县长抱起姑娘,“走,我们城外溜马去。”招呼老卢牵过马来,又吩咐杨文武道:“去,把我办公桌上日本指挥刀拿来。”
取了指挥刀,感觉很沉,拔开刀一看,寒光逼人。出了办公室,看到侧边几个大房子里灯火明亮,许多人在办公,旁门洞开,人进人出。多少时日了,自己竟然傻傻地等着公事办。也罢,权作无知吧,难得糊涂。
黄县长怀抱姑娘骑马从花园出来,看小姑娘喜逐颜开,杨文武双手呈上宝刀,黄县长单手接了。听见黄县长在逗小姑娘:“东北有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你爹我也有三宝,汗血宝马、日本关刀、还有我的小盈盈。”嬉闹声中打马出了县衙。
回到办公室,却无甚公可办,觉得百无聊赖。想起书店老板说过近期从哈市送来一批新书,多时不曾去,也想去看看书来了没有。
带了点钱去到书店,新书来了,可人也不少。看书的买书的挨挨挤挤,进门处显摆着一套精致的《日知录》,看看价目,差不多半个月的薪水,递钱给老板时候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过头来又看不出是谁。找回钱出门,感觉有人跟在后面。
转过两条街,跟在后面的人超了过去,错身的当儿低声说了句:“跟我来!”杨文武乖乖跟在后面,掂掂手中的书,心中思量着绑在一起的三册书可比板砖好使得多。
七弯八拐来到一个僻静处,看见一个长衫马褂戴礼帽的男人面壁而立,旁边地上立着只小皮箱。听到脚步声,那人转回头来,杨文武认出是老雷,两人都只轻轻点了点头,领路人回身守把在外头。
老雷道:“上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接着宣布了周总指挥的口头嘉奖,转述了抗联其他领导对蛰伏中憋屈心情的理解,并说道:“我们是抗日武装,不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更不是明火执仗的土匪流寇。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武装,既要打击敌人,又要发展壮大自己。你知道,欧战开始后,日寇加紧了对抗联武装的围剿,抗联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漫长的冬季马上到来,山上急需粮食、衣被、食盐和药品。攻城掠地,得不到多少补给,我们又没有根据地,不可能公开的征粮征税,没有后续支援,军需给养基本是无源之水。周围都是鬼子、伪军和汉奸,在这样孤悬敌后险恶环境下的斗争,你理解抗联的艰辛吗?”
“我理解。”杨文武道。
“好。为了打破日伪军事和经济封锁,抗联数次出击,颇有斩获。这是战利品,有些是民众捐赠,但金银为禁用品,经组织研究决定,让你把缴获的金条和珠宝带到哈尔滨,兑换成满洲中央银行的满洲国圆,朝鲜金票或日本金票。十天后书店老板要到哈市进货,你当伙计跟着去,到哈市有人来接你。书店老板不是我们的人,但你可以对他放心。三天后的午时这个交通员小袁在此地再给你送过来下一批东西,你找个地方先把这些东西藏起来。”说着打开皮箱,递过来一个布包裹,杨文武忙接了,感觉很沉,正要问点什么,小袁过来说有一队日本巡逻兵朝这边过来了。老雷非常严肃地说:“这是我们抗联的命根子,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喔,对了,小鬼子在财神庙下建了个仓库,重兵把守,是什么仓库,你尽量想办法侦探一下。”皮靴声由远而近,三个人迅速消失在巷道深处。
回到县衙,经过门房时看见黄县长跟老易在嘀咕着什么,两人也看见杨文武瞟眼看过来,便都转过身去,把声音压得更低。
把包裹塞到前任的衣被箱,拿了新买的书,带上门,来到办公室,打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思量着放到哪个地方才稳妥。最初想到的是县衙后花园,地方那么大,藏点东西易如反掌。仔细想想也不稳妥,一到晚上,管理花园的老王头就把狗放出来,几条恶犬在园中游荡,闻到味道,生人的东西马上就会被刨了出来,保不准还有几双眼睛在暗处监视着自己。五国头城虽说人迹罕至,要哪个人看见有人藏东西进去了,非被翻个底朝天不可。突儿想到了财神庙,是的,财神庙香火旺盛,香客信众来来往往,恰像赵公元帅手里的金元宝,出出进进。那是个最不容易引起察觉的地方,也是都想去的地方,毕竟贿赂点小钱就能大发大旺。
正在胡思乱想,老易提个酒瓶未经敲门就进来,嬉皮笑脸地说:“我的大秀才呀,看啥书啊?”杨文武把书摊到老易鼻头,老易退后一下,笑出声来:“原来是顾老夫子的书。开蒙后,我家先生就给我讲解这个书,大半辈子过去,还没有揣摩出一二,到现在也才领悟了书中的九牛一毛那么点精要。看这书,是得看一句沉思半天,慢慢解读,细细品味。”
古话说的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平日只当老易是个莽夫俗汉,想不到还是学问人,听闻此语,滚离座来,慌忙给老易打躬作揖,忙说:“高人在此,有眼无珠,弟子这厢有礼了。”老易嘻嘻笑道:“莫跟我玩假斯文,我来还你的酒。”杨文武道:“那是孝敬您的,下月发薪水又再孝敬您老人家。”老易笑道:“少跟我酸文假醋。我且问你,你的投名状哪去了?”杨文武一下警醒,故作惊讶反问道:“什么投名状?你投名状不是献给黄县长了?”老易冷笑道:“我的投名状黄县长看不上,让我毁啦。我说的是你!”看对方一脸籼笑,知道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老易冷笑着走了出去。
老易出去后,杨文武只觉后背发凉,高人看事,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自家的小心眼早被别人看透。心神恍惚间,好不容易熬到饭点,跟着众人到饭堂随便拔拉了两口,推说有事,回房揣了布包,看看身后无人相随,便直奔财神庙而来。
财神庙居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三江交汇之要冲,纳三江财源,处龙龟玉背之上,采天地灵气,是一座雄伟俊逸的古刹。到得跟前一看,却傻眼了。庙内红墙绿瓦,绿树成荫,花草繁盛,主殿却为法院公堂,后殿成了法院大员休息区,两旁配殿竟是商会会所,财神爷偏居一隅,零丁一点香火。暮色中,杨文武看到法院和商会大员们急着归家,随从们进进出出,自己各处转悠却无人理会,径自转到殿后,却喜四下无人,找个低洼处,刨开土,把包裹埋了进去,复了原,便转往江边。
江边山脚下有一个新建的仓库,四遭岗哨林立,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日本兵正从船上卸下来一些木箱,看样子分量极轻,还想看个仔细,后面传来狗叫,几个日本兵牵着狼狗正朝这边巡逻过来,忙躬身疾走,快速回城。
沽了一瓶老酒,再带了一包卤食,回到县府,大门虚掩,推门进来却不见老易。在门房左等右等,直到夜深依旧不见回还,忍不住,打开来自吃了一点,回房歇息。第二天,两人见面,老易不说谢,谁都不提。
到了约定的接头时间,交通员小袁又交给杨文武一包东西,比上次还多,说你这次到哈市少带点东西,权当先去探一下路。杨文武也报说了自己在江边的所见,并说正在试图接近。小袁说抗联领导对此情报非常重视,让尽快摸清情况,但不许盲动和冒险。
月芽如钩,斜挂中天,似有若无,云淡星稀,暑气渐消,玉米大豆和高粱长势正旺。想起老家田地里庄稼的稀疏,明白收割前为何族中长者都要祭拜五谷神,谢老天赏饭。
急匆匆赶到上次的埋藏地,借着黯淡的星光看状物并无异样,扒开土,包裹还在,提出来却感到布包明显轻了。打开来,只剩下三根金条,印象里可不止三根,当时手感中还有些首饰。忙看布袋通了没有,再四处摸索,什么也没有,心想难不成土遁了不成?敲敲金条,铛铛作响。心头倏地一下紧了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得身子抽紧,淋漓大汗洌满全身,大脑虚空,昏然欲睡。
等到醒来,月芽儿斜挂西天。大汗后的虚脱让杨文武浑身乏力,却也顾不得许多,把金条归拢来,抓一把石子原样包好,留个记号,复了样,迅速离开。
青纱帐里穿行,突儿想到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主意已定,寻一个有参照物的点儿,记好路数,挖一个纵便庄稼人深耕也够不到的坑,数一数,十四根金条五件首饰,分一半金条三件首饰放了进去。城门洞边女儿墙下又藏好另一半,刚好城门洞开,跟着早起进出的人群进了城。回到衙里,看老易不在,装作早起的样子,洒扫庭除,心中却在寻思怎么样再去探查三江口日本人的仓库。
这几日每天都被老易的老酒和烧卤绊住,只为让杨文武作保借出小瘸子的照相机,甚至,黄县长也约有暗示。
架不住磨叽,两人来到照相馆,小瘸子开价一条小黄鱼,毕竟是人家的衣食本钱,期限十日,还未等杨文武还价,老易掏出一根金条递了过去,似乎价钱早已谈妥。两人拿了东西出来,老卢口中的言午小文武便挂出家有急事停业十天的招牌,立马关门打烊。
进书前一日,杨文武跟黄县长告了假。书店老板亲来相约,杨文武推说受亲戚家的托,顺带办点私货,明早在城外相侯。
第二日,杨文武绝早出城,来到城墙根的埋藏点,发现有人动过的迹象,脑袋嗡了一下,眼前金花乱窜,手酥脚软,一头栽倒在地上。有道是:人若着意远灾避祸,天即着意夺其魂魄。又道是天之机权最神,人之智巧何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