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场嘈杂的声音中,父亲继续在电话里忘我地絮叨:
“我听人家说,你上班那边,讨亲不要那么贵。那边带一个回来,可以省到蛮多钱。”。
长这么大,父亲这是第一次提到这个敏感的话题,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王欢有一丝的尴尬和羞怯,他结巴地回答父亲:
“好,好,知道了,有在找呢。爸,我现在在外面,就这样吧。”。
王欢挂了电话,他付给了摆地摊的阿姨二十块钱,把“小猪佩奇”的画板放在了电动车的脚踏板,一手扶着板沿,一手骑车,往漫漫的黑夜中驶去。
第二天,王欢把完工的画板藏在了办公室底下,他问林彤中午会不会来食堂,林彤说,今天她要回乡下,不会来单位吃饭。在食堂,王欢把装着画板的袋子给了林彤的同事王露,嘱咐她帮转交到林彤手中。
吃过饭回到住处,王欢想补一个安稳的回笼觉。昨晚给画板铺上涂料,以及构思写在画板后的那几句想和林彤说的话,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可是这时候,躺着木床上吹着电风扇的王欢,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干脆坐了起来,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等林彤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依然不见林彤的回话,王欢越来越紧张,仿佛都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甚至感觉脸瓜子都热乎了起来。
中午大概一点钟,只听到手机“叮咚”一声响,是林彤回了微信,王欢迅速滑下消息栏,忐忑地点开。林彤说:
“不好意思,我们不合适,还是做朋友吧。”。
……
乡里的夏天并不比县城凉快,八月的东庄,午后行人稀疏,大太阳照得稻子也弯了腰。在村口沿河一字排开的章明的便利店、连生的百货店,以及海亮的小诊所里,加起来也就七八个村民。年轻力壮的基本上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家的中年人,要么就是有手艺有产业的,要么就是身体不便,在家帮子女带着孩子的老人家。
夏季,王家湾显然没有了年关时的热闹,去年在祠堂门口摆桌议事的两桌子男丁,现在就连凑一桌牌局都费劲。文桂和王欢的父亲宗华去了潮汕进厂,长万在福建做生意,生华在长万的小公司里帮忙。爽朗高大的庆生,上半年在广东搞建筑,不慎摔坏了腰,只得回家修养。晨起饭后,他是章明店里唠嗑、连生店里打包牌的常客。至于王家湾总爱侃侃而谈的发生,他倒没那闲功夫,王发生家里种了三百头脐橙,还有几十亩西瓜地,两片玻璃纸围的大棚蔬菜。一早一晚,他不是去圩上买肥料,就是从蛇背坑的果园里荷锄而归,摩托声嗦地过去,熟人想与他打招呼都来不及。
去哪家都有人把招呼打,有茶水喝的,那还是数王家湾的组长王来有。来有个子瘦小,但为人友善,爱做和事佬,尽管村里书记主任的位置争夺每年风云变幻,他的组长职务却一直雷打不动。不过同样是“村干部”,他的“上司”,东庄村支部书记吴长贵,可就没有这般待遇了。平时吴长贵从城里下来,打村口一排百货店走过的时候,只有德敏会偶尔和他寒暄几句,其他人,甚至都不愿正眼看他。但是吴长贵依然每天像打了发条似的,在村子的各个小组奔走,一副永远不会疲劳的模样。吴长贵个头也不高,但是比起王来有却要精神许多,地中海的发型,腮帮拉碴的胡子,圆鼓鼓的脸型,走起路来慷锵有力,讲起话来更是洪亮有声。
九月十四的下午,大概村民刚睡醒午觉的时间,桥头店子里的连生,看到吴长贵风风火火地往门口走了过去。几分钟后,就传来了前头山脚下,住在一层平房里的宏生和吴长贵吵架的声音。
王宏生勤劳忠厚,但是若惹到了他,骂起人来的样子也不一点怵吴长贵,就和前阵子与德敏争沙子时候一样,宏生吵架都是夫妻俩一起上阵。个头都不高的夫妻俩,并排站在离马路一米多高的门口水泥地上,冲着下头的吴长贵破口大骂:
“长贵矮子,你别欺负老实人,我低保拿得好好的,你凭什么帮我取消掉?别人的怎么不取,就来取我的?!”。
吴长贵笔直地站在宏生屋下十来米远的村道旁,这种吵架的事儿,吴长贵单枪匹马不知道处理过多少回了,甭管对方骂得多凶,他都会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宏生,我吴长贵哪里欺负你了?镇里下了任务要减,你又不肯他又不肯!我村干部怎么来当?你两公婆又会自己做(农活),苦得到哪里去?”。
“你不就是取掉我的名额,来给自己人、给吴坑人,我会不晓?”。宏生振振有词。
“几百块子钱,蛮了不起还是怎么?我给自己人?我给谁?你们这些人,领的时候就觉得理所应当,要取消,就跟要你们命一样!”。吴长贵认为王宏生太狭隘了,简直是一毛不拔。
吴长贵竟然上升到了人品的高度,宏生岂会罢休,他骂吴长贵:
“我们没钱噢,靠低保过日子,不像你村干部,那么会捞。不做村干部是不是会饿死你?你把我低保取消了,我来你家吃饭?!”。接着,一串的土骂劈头盖脸喷向吴长贵。
光天化日下的争吵,引来了村民们的围观,便利店里泡茶喝的刘连生和王庆生好奇地走了过来,同宏生一道从王家湾搬到坝上来的先发,也满头白发柱着拐站在门口听着,走近来的,还有坝上买豆腐的妇女高妹。连生和宏生是表亲戚,连生的姑姑,上个世纪嫁给了宏生堂哥的父亲做老婆。连生走到吵架现场后第一个来劝:
“诶呀,长贵,低保就给他吧!他家就一个女儿,又嫁到那么远,以后不会做(劳作)了怎么办。”。连生带着建议的口吻,加上他开了几十年老店的长者身份,稍稍让气氛缓和了一些。
“连生,不是这样讲,人家吴四发的大伯,脚瘸了不会做,总要调整几个名额给人家。他倒是细细碎碎,一点道理都不讲,还好意思吊铲我!”。
这时,路旁传出两响汽车喇叭声,庆生转过头一看,是吴明豪开着他的比亚迪过来了,围观的村民很不情愿地挪开了一个位置。吴明豪把车缓缓开到了吴长贵身旁,然后摇下窗户,示意吴长贵赶紧上车。吴长贵转过身用力拉开了车门,甩出一句:
“王家湾人就是刁民多!”。然后嘭上门,伴着一股汽油尾气味儿,和吴明豪扬长而去。
连生本能地看了一眼身旁看热闹的庆生一眼,庆生竟是一副倘若无事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上半年腰子受了伤,也许是因为要好的几个族人,宗华和文桂都不在,庆生并没有因为吴长贵的话而动怒,连生觉得,这倒不像是天天在自己店里喷吴长贵的庆生了。
吴明豪载着堂叔吴长贵去了“葫芦”家,葫芦家在河口镇城乡结合部,河口国土资源所的后面,是一栋四层半未贴瓷砖的水泥房子。葫芦住在三楼,吴明豪重重地敲了葫芦家被小广告包围的木门,葫芦光着膀子给开了门,随即,三个大男人坐在了凌乱而昏暗的客厅里。
吴明豪拿起玻璃茶几上的烟,自己给自己点上,他悠悠地对葫芦说:
“葫芦,等你出山噢!帮装沙石。”吴长贵坐在侧面,用不太干净的工具在泡着功夫茶。
葫芦叼着烟,歪着嘴说:“老大哦,还装沙子啊?因将装沙子,我上个月才放出来。我是没命赚这个钱。”。葫芦又侧过头看了吴长贵一眼,说:
“长贵叔佬,上车赎我出来的钱,先欠着哈。”。葫芦伸出纹了一道黑色翅膀的手臂,把烟头往灰缸上微微一抖,胸口和肚子的肥肉也跟着颤动,腰侧一道深而长的疤痕也裸露无遗。
吴长贵把茶泡好了,他一边给葫芦先端去一杯,一边说:
“放心,葫芦,这次装沙石没什么风险,是政府的工程,镇里拨了款,要贫困户家家户户门口通水泥路。”。
“你那份,不会少了你的。”。长贵中途停顿了一下,说。
葫芦放下了茶杯,小小蓝色的瓷器杯子,在他粗而大的手里就像玩具一般,他抬起了头,眼光炯然有神,就像饿倦的豹子闻到了食物的气息。
吴长贵叔侄俩,在葫芦家坐了一个来小时就走了,他们知道,在离婚后的葫芦家是不可能有晚饭吃的,况且他俩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要去圩镇下游一公里外的富兴沙场,找矮矮胖胖的赖老板谈一笔业务。
从葫芦家出来去往富兴沙场,要打河口派出所下面的乡道经过。正是五点半下班的时间,刘永和肖俊骑着摩托车从派出所的小坡下来,刚巧和开车的吴明豪撞了个对脸。吴明豪干咳了一声,缓缓踩下油门,让派出所下来的摩托先穿过马路。刘永一眼就认出了曾经那个夜晚,因为偷沙被自己押送的同村老乡。待驶离派出所百米开外,刘永和肖俊的摩托车进入了人群拥挤的圩镇上,两个人逐渐减速慢了下来,刘永好奇地问肖俊:
“欸,肖俊,刚才那个不是吴明豪吗?他不是进了看守所啊,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肖俊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叔叔是东庄的书记,据说,这个人还是他叔叔的得力助手,做得了村支书的,拉点关系正常。”。肖俊一副很有社会经验的口吻,继续说。
“找人打点一下,多交点钱,坐牢不过年嘛。”。肖俊说完,转头反问刘永:
“你自己不就是东庄人吗?他们的情况还问我?”。
刘永笑了,他夸肖俊:“没有没有,哪敢和你老司机比,哈哈。”。
刘永和肖俊道完别后各回了自己的家,开车反向去往福兴沙场的吴长贵叔侄俩,也已到达目的地。吴长贵两人把车停在路边,快步走下到沙滩河坝边沙场的小木板房里,福兴沙场的大股东王兴福,正靠在小房子的长椅子上刷小视频,看到熟人吴长贵叔侄俩推门而入,吴兴福起身拿了两瓶农夫山泉给他们俩,然后端直了身子,继续在看着手机。吴长贵坐在王兴福对面的红凳子上,开门见山的说:
“王老板,过几日东庄要几十吨的沙子,跟你提前打个招呼来。”。
吴兴福终于放下了手机,他把手机连上了墙边长长的充电线,然后回答吴长贵:
“可以,到时候来装。”。王兴福的回答很干脆利索。
吴长贵又说:“开票还是老规矩嚒。”。此时,吴兴福的手机响了,他点了点头,拿起在充电的手机,开始在接电话,似乎业务很繁忙的样子。吴长贵与吴明豪见状,便和王兴福告了别,往圩镇的水泥经销商周老板的店里去了。
高高瘦瘦的周廷老板正穿着蓝色的印着“南山水泥”字样的工作服,在给一辆小卡车上货,吴长贵叔侄俩毫不见外地进了店里,往冗深店铺里头的茶几旁一坐。并诙谐地大声调侃周廷:
“那么大的老板,还自己上货啊?”。
几分钟后,周廷才不紧不慢地脱下了满身水泥灰的白手套和工作服,往茶几处走来,他按下了水壶的开关,玻璃壶开始发出轰轰的烧水声。周老板也调侃地问他们俩:
“吴书记,有什么指示?”。
吴长贵说:
“讲什么话,我这种村干部,屁大点的领导都不算。”。
“周老板,村里修路,可能要蛮多吨水泥,想跟你商量合作一下。”。吴长贵转而一本正经地说道。
“可以,多谢照顾生意,什么时候来装?”。周廷脸上露出了些喜色。
“这样,周老板,你帮我开票开50吨,我进你40吨的货。另外我多给你几条烟钱。”。吴长贵凑过头,略微轻声地说,他看了门口,并没有外人。
吴长贵的话让气氛变得严肃了起来,周廷点上了一只烟,烟气飘到了他尚且沾着水泥灰的短短的头发上,周廷抽着烟,有些踟蹰地回答: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各方面都查的很严。不好乱搞。”。
吴长贵也看出了周廷的难处,他说:
“这方面你放心,这个项目总的我在负责,我喊了四发做工头,他去喊人施工。全是自己人。”。
东庄的治保主任吴四发,是周廷的姐夫,周廷问:
“四发怎么不一起来上来坐坐?”。
“村里王家湾有两家人吵口,他去调解了。”。吴长贵解释说。
吴长贵乘机继续追问:“那打?周老板,就这样说话噢,过两日我来装货拿票。”。
这时候,门口停来了一辆宗申三轮车,周廷又穿起了工作服,他一边套上手套一边往门外走去,并大声地回答吴长贵:
“到时候再说!”。
下半年一到,日子就过得俶然快了起来,仿佛逐渐听到了春节的脚步声。村里通往贫困户门口的水泥路,镇里要求年前要完工,各小组也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中。十一月的上午,雾气还未散去,吴四发就带着他的施工队,在王庆生的家门口忙活了。王庆生家距离马路有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施工的时候,王庆生站在旁边一直观察着,并与浇灌水泥和挑沙子的村民攀谈。除了凑个热闹,他也怕修路的人往边上多蹭出去几公分,占了他门前的那块菜地。因为这条路修好后,方便的并不止他一户人,他可不想自己做了奉献而方便了大伙儿。
挑沙拌泥的,都是吴四发叫来的吴坑人,多数是年长着和妇女。吴四发作监工,在一旁指手画脚指挥着,一旁看热闹的庆生问吴四发:
“四发,水泥多搞几包下去!别偷工减料。不要又搞的跟村道一样,没几年就稀巴烂。”。
吴四发对庆生的嘲讽有些不悦,他傲慢地回应王庆生:
“放几多水泥几多沙石,是有标准的,不是我们说放多少就放多少。”。
身板壮实的四发又说:“村道那么多年了,大车小车又多,怎么不会碾烂?别的村也一样。”。
庆生笑而不语,身旁的小工们似乎没有理会他们的交谈,拿起锄头认真干着搅拌的活儿。
新年的钟声越来越近了,在邻县瑞水上班的王欢,已经早早地做好了春节请假的计划,和往年一样,他今年也打算请四天假,年前两天年后两天,加法定的七天,凑足十一天。单位里外地人不多,王欢可以提前回家,也算是一种小小的幸运了。而且王欢老家距离瑞水有上百里的路程,坐大巴到了禾县下车后,还要转车穿过十几里的山路,方能到家,比起走几步路就回家过年的城里同事,更多了些游子归家的温暖感觉。
大年二十八,回家的路上,王欢简装轻便,只提了一袋行李和一个笔记本电脑。他听着音乐,坐在乘客不多的过路车上,仿佛可以短暂游离于纷繁的工作事务中,看着历历而过的群山和村居,那些景色竟和自己的故乡那么相似。王欢望着窗外,心里又忽而生出一丝的忧怅,他知道,今年难免和往年一样,短暂的欢愉相聚后,返程的路上,总是要承受离别的痛楚,任凭与家人相处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里泛动。
刘永就没有王欢那么“舒坦”了,他只有七天的假,还要值一个大夜班,而且过年各种赌博频发,在派出所做事,假期也要随时待命。由于离家近,又在圩镇上班,刘永还要帮着家里置办许多的年货,招待客人的糖果、腊肉腊肠、还有给女儿的新年礼物。按惯例,年前年后,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去周塘的老丈人家走一遭,老丈人的兄弟叔叔,刘永也要提着礼品去拜年。比起王欢,刘永的春节是短暂而忙碌的。
王欢于大年二十八的下午到了村里,因为在车上打的一个电话,父亲已经预估了王欢到家大概的时间,提前在院子门口等待了。王欢下了出租车,轻盈地提着行李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问候了一下母亲。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小小客厅的石板桌上,又和去年到家时一样,坐着两个来聊天的同族人,不过这次改成了庆生,以及王欢的大伯章明。王欢往侧席坐了下来,父亲给他添了一杯茶。王欢问候了大伯,呷了一口浓茶,然后好奇地问他们:
“刚才路上看到一个叫花子,是不是我们东庄人?”。
章明大伯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肖冰珑吧?除了她,还有水会走路去圩上。”。
“是不是女的?是女的肯定就是她。”。庆生说,他和章明的想法一致。
“嘀咚”,王欢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手机要没电了。他离开客厅进了房间去找充电器,把电源插上后,又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手机,王欢的脑海里,不觉得搜寻起儿时关于“肖冰珑”的一些记忆。
小时候,村子里的孩子总是有猎奇的心理,王欢也一样。十几年前,几个孩童常在王欢家半坡的草垛里玩跳绳的游戏,有个孩子就会突然大喊道:
“冰珑来了,冰珑来了!”。
那个孩子夸张的语气,就像是故事书里《狼来了》的那个小孩子,但是大家听到后,却不是惧怕的慌张逃跑,而是好奇地尾随着“冰珑”凑了过去。矮个子的孩子躲在高个子孩子的背后,蹑蹑地观察“冰珑”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围观一个没有太多杀伤力的怪物。当然,也随时做好了被“冰珑”转头发现后,撒腿就跑的准备。
“冰珑”,是东庄村里一个妇女的名字。她的年纪应该不大,在王欢还是念小学那时候,可能就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她衣衫褴褛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流浪乞讨的人。但是她又和流浪的乞丐不一样,她有自己的家。她的家是王湾一间简陋的土坯房,他还有家人,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冰珑”,应该是别人给他取她的外号,也有可能是她的真名。倒不知是怎么取来的。他们说冰珑是姓肖。据村里的长着说,嫁来东庄之前,冰珑的家境其实不错,后来也不知道家里是出了什么变故,渐渐和娘家断了往来。嫁到东庄王湾的王牛家后,王牛过了几年就得了一场病,眼睛逐渐不灵了。又过了几年,王牛和冰珑生下了两个孩子,孩子遗传的王牛,都是田螺眼。那几年夫妻俩总是吵吵闹闹,然后王牛就和冰珑分居了。王牛本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家道中落后又眼睛迷糊,日子就更是没有什么头绪。至于王牛的真名是什么,后来也就没有多少人在意了。
冰珑的样子很凶,她知道村民们,特别是孩子们,总是嘲笑她。但是她还是总拖着两个孩子在村里的小路中央行走,一早一晚,不知道是去店子里买油米,还是只单纯地想走走而已。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她并没有什么钱来天天买油米。
冬天,她走路从村口回去王湾,总是走得很慢,并且不时地回头,用垢污干黄的脸狰狞地骂她身后的两个孩子:“快点!”,然后举起手,做出要拍打孩子的模样。她生气的样子,头发蓬松凌乱,嘴唇上扬,眼神直勾勾的,惹得身后围观的孩子哈哈大笑,竞相模仿。
随即,她又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动作驱赶身后围观的孩子,孩子们自然不怵她,但是她的两个儿子却很怕他。被她训骂后,两个一高一矮的儿子拖起疲倦的腿,摇晃着被棉衣包囊地臃肿的身体,强行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因为眼睛不利索,那时候的村道又还没铺上水泥或柏油,两个孩子总是被路边的碎石,或者遍布的水坑绊倒。如若是在太阳出来后干燥暖和的冬天,她倒地的孩子迟迟不肯起来,红色宽大的棉衣沾满了细细的泥土。被生气的冰珑提起来后,儿子粗糙而稚嫩的脸蛋也尽是灰尘。村里顽皮的孩子,形象地用“粉蒸肉”来比喻滚地时满脸尘土的她的两个儿子。起身站稳后,他的儿子半眯着眼,神情恍惚,松垮的帽子半掩着孩子稀疏又搓成团的头发,他们似乎对母亲的训斥已经麻木了。
冰珑三母子总是穿那几件亮色的棉衣,好像他们冬天只有那一套衣服似得。冰珑那件青色的带帽子的棉衣,怎么看都像是男人穿的。据说,这些衣服,还是王牛卖了去年秋后的几箩谷子给她们买的。小时候,父母们经常对孩子们说,不要去嘲笑冰珑,也不要去靠近冰珑,你看她,衣服多脏,还会发癫!可是家长怎么有时间天天管着这些野孩子呢,叫他们不要玩水,他们不也还是偷偷地在父母午睡后,到小瀑布的池子里遨游。三月,东风染绿了村子枯黄的土地,那天周五的下午放学后,王欢的母亲又提到了冰珑,因为王欢问父亲:
“爸,听说城里的学生读书都是彩色的课本,为什么我们的是黑白的啊?”。
母亲在门槛旁搬出凳子,缝着我那件青色的腋下裂开口子的棉衣,她抢过父亲的话,说:
“有书读就蛮不错,还要什么彩色的?你看冰珑的两个儿子,去读书老师都不要。眼睛看又看不清楚,把老师气得要死。”。
那时候的王欢很疑惑,书本上说,城里不是有聋哑学校吗?既然村小不要,为什么冰珑的儿子,不去那里读书啊。那时候,王欢还不知道村里许多孩子的两百多块钱学费,都是先赊着刘校长的。
十几年过去了,东庄窄小弯曲的村道,早已经铺上了平整的水泥路。现在的贫困户,日子好过多了,政府帮他们作了安置房,还装好了电视。王欢在想,不知道冰珑是否也住进了那洁白的安置房里,不知道他的两个孩子,后来去上学了没有。
“欢古,在屋里干嘛?出来吃茶。”。父亲的一句叫唤,把王欢从回忆中拉了出来。王欢把手机熄了屏,又回到了客厅,正巧听到庆生好像说了句关于吴长贵的话题,而且表情里不免愤懑之意。随即,庆生和章明一前一后把杯里的浓茶一饮而尽,和王欢父子俩道了别,匆匆地从院子里出去了。王欢跟着父亲送两个伯辈到门口。回过头,王欢问父亲:
“刚才庆生说,吴长贵怎么了?”。
“听说宏生的老婆问吴长贵要采烟的工钱,吴长贵踢了宏生的老婆一脚。”。父亲的表情透露出些许的愤怒。
“还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王欢追问到。
父亲一边从院子里往客厅走,一边说:
“上个月吧。那时候蛮多人也还没回来过年,他们说那天宏生去了老屋吃酒,要不然,估计吴长贵也不敢。”。同是一房人,父亲很了解宏生的暴脾气。
王欢随在父亲身后进了客厅,他拨了拨头发右侧不长的刘海,继续问父亲:
“刚才庆生好像有点激动,他和宏生是什么关系呀?”。
父亲回到客厅,在收拾吃剩了的茶果,他回答道:
“庆生的爷爷是宏生的大伯,按辈分,庆生要喊宏生叔佬。”。
“去年采烟和烤烟的工钱,蛮多人的也没拿到,包括你伯母的,也还有千把块。宏生的老婆多半是多问了吴长贵几句,惹火了他。踢了一脚,家里男人又不在,也没几个人看到。骂回去几句,就当算了呗,又什么办法。”。父亲好像在对王欢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二天大年二十九,是年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河口今年的最后一个圩日。和往年一样,王欢的父母都会今天一早就去赴圩置办年货。不过,今年母亲回来后似乎有些身体不适,也许是家里的冬天比广东冷。王欢和母亲说,要不自己替她去赶集算了,母亲不让,母亲说,让他在家提前把春联的红纸裁好,把去年的红符揭下来,要撕干净些。王欢没有拗过母亲。不过,留家里也好,他还能去刚从广州回来的堂哥家串串门。
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各种荤菜味,听到五六点钟就响起的鞭炮声,看到父亲从笼子里把鸡鸭提出来的时候,就到了过年那天了。大年三十上午,王欢要和父亲提着鸡去庙里宰杀,父亲杀鸡,王欢打爆竹。小小的庙里拥挤肃穆,上香的族人络绎不绝,不时有几个熟人和父亲打招呼,相视一笑。从庙里回到家,父子良就开始在小河里拿着大脸盆拔鸡毛,掏鸡肠。切洗干净后,给母亲放在烧柴火的大灶里,和着萝卜一起炖。鱼丸、粉蒸肉、鱼包、烧鸭和萝卜炖鸡汤是春节午餐的必备。
下午,到了村妇们展示手艺的时候了,把腊肉切完装盘后,各家各户会根据自己的特长或孩子的爱好,制作油炸的甜点。大年三十,王欢的母亲会煎一大盆的油淇,一种用米粉加糖炸成的鸡蛋大小的甜品,香甜而酥脆。不过这东西虽好吃,但也太过油腻,一般小孩子吃不了三四个就腻不住,这时候,去领居家亲戚家蹭他们的果子,就是最好的选择和最大的乐趣了。伯母家的油炸糕,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