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岛来的小子，你就不能安生一个夜晚么？”宛若一口闷钟的声音立时在梅尔耳边炸起，她猛地哆嗦了一下，抬起头定睛地看去，半张不甚清晰的脸廓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船舱没有点灯，梅尔没法看清这人的相貌，但是他的那双赤红色的眼眸，活生生像恶龙喷出的火焰，倒是在一片黑暗中分外清晰。梅尔在那眼神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这个男人好像要用眼睛把她吞噬，将她撕裂。
梅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可落手之处却是一柄制式长剑。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剑鞘在她手掌迅捷地“碰撞”下发出一阵金属的哐当声。梅尔心头暗叫不好，可是为时已晚。眼前的男人听到了这个声音，他是一名老兵了，怎会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闷哼一声，黑暗中寒光一闪，伴随着一阵剑刃与剑鞘间更为响亮的摩擦声，一柄长剑已然落在梅尔脖间。
“小子，你想要干什么？”男人粗厚雄浑的声音再次在船舱中响起，梅尔在这声音中听到了无法压抑的怒气，可是落在她脖子上冰冷的剑刃依旧稳稳地没有抖动。
士兵向来都是对拔剑声十分敏感的，更何况男人的声音在狭小的船舱中不啻于一声炸雷。迷迷糊糊的士兵们点亮油灯，尽力睁开朦胧的睡眼，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黄灯火摇曳，将船舱照的通亮。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糜烂食物，发酸的胃液与汗液的臭味。梅尔现在看清了眼前的男人。他凌乱稀疏的棕红色头发一缕一缕地凝结在一起，贴着半边头皮垂了下来，塌陷下去的鼻梁带着两侧的鼻翼，随着呼吸快速地一开一合着。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粗厚的喘气声，像是在忍耐或者是平复。所有人也同样能看见眼前所见到的东西：男人正举着剑驾到梅尔的脖子上，而梅尔正右手紧紧握着剑柄，长剑已经拔出了两三分，亮出了一道寒芒。
“嘿嘿嘿”有人发出了痴痴的笑声，梅尔的余光瞟过去，一个带着顶灰白破兜帽的老兵正半瘫在床上，一只手拿着脏的发黑的黄皮酒袋，另一只手杵在床板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俩人的冲突。梅尔收回余光，她眼下正被人用刀子架在脖子上。可她却也没有多担心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梅尔是在秩序团中接受过训练的，她在这个男人的眼神中没有看见杀气。所以即便脖上冰凉的触感有多么真切，也不会化作沃泰恩最后的问候。她的眼神于是渐渐犀利，右手慢慢加力，长剑一点点地从剑鞘中抽将出来。
和他对峙的男人察觉到了这一点，手头送劲，冰冷的剑刃又将梅尔脖间的皮肤压下去更深的一块。可梅尔仿佛是没有感知一样，继续抽着剑。动作不大，可是异常坚决。
“小子，”男人的声音在梅尔的剑拔出一半时响起。“你要是再动，你的脖子上就得留一块疤。”他瓮声瓮气，眼睛几乎都要眯成了一道缝。
梅尔没有理他，反而挑衅似的抬起头，棕红色的头发甩起在脑后，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男人，继续一点点地将剑拔出。
男人的喉间动了一下，梅尔猜测他是咽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梅尔笑了，手中剑立时出鞘，手腕一抖，钢刃也架在了男人脖间。
“吁......”船舱中爆发出一阵嘘声，显然是在嘲笑男人的优柔寡断。
“懦弱的波恩！”船舱内有人高喊一声，然后大家都哄笑起来了。“懦弱的波恩！”更多的人喊了起来，到了现在大家已然了无睡意，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名来自荒石岛的新兵与外号“铁拳”的波恩之间的对峙。
波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梅尔就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眼神之中的杀气，同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些东西，张口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你的老婆和三个孩子在铁种的唾骂中活下去的话，尽管下手。”她平静地看着波恩，眼睛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波恩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怎么不知道派克勒斯的传统？舰队的战友如同手足，一旦这刀砍下去，他不仅要在海石上承受极刑，自己的老婆孩子们还要被发配到盐碱地里，干最重的活，余生受尽白眼。这也是他为什么从开始就没打算动手的原因，他担不起后果。他原本只是想吓吓这个新兵，让他半夜里规矩点。可没想到现在是他箭在弦上，周围还是一片奚落之声。他从入伍初闯威名至今，哪里受过这般气？怒吼一声，将手中剑猛地插到身旁木桌之上，头也不回地直奔自己的铺位。
梅尔盯着那柄刚嵌入木桌的长剑，剑身还在烛火间快速地震颤着，拉出一片寒光残影。她若有所思地收剑归鞘，也倒头向自己的吊床走去。
周围的嘘声更响了。大家原本还想见证一出好戏。对于派克勒斯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迸发的鲜血更让人兴致昂扬呢？没见了红，也就都骂骂咧咧，哄笑着回铺睡觉了。
“可别忘了海决。”那个一开始嘿笑出声的老兵拔开壶嘴，咣当当灌下几口酒，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一样。
整间舱室原本的哄笑声都不小，可气氛马上冷了下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已经躺在吊床上，面朝船舱的梅尔听到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锋锐的寒芒。
她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停在她的吊床边。一只巨手搭上了梅尔披甲的右胳膊，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转过身来，波恩那张青得发黑的长脸赫然映入眼帘。他这回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间挤出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梅尔暗叹一口气，回答道：
“简尼。”
波恩停顿了一下，他好像想到了些什么，目光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回归于凶狠。继续用他那宛若坟间吹过的寒风一般的声音说道：
“我，风息岛的波恩，以海神之名，向荒石岛的......简尼，发起海决！”
“我接受。”梅尔还是那样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她的话音刚落，舱室的木门就被哐地一声撞开，一个身披灿银色盔甲的秃顶男人立在舱门口，他含威环视了舱内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梅尔和波恩身上，朗声问道：
“刚才这底下怎么了？大半夜聚众扰乱整支舰队休息？嗯？全体起立，都别睡了！给我起来擦甲板去！”
“长，长官，”一个圆脸士兵怯生生地说着，“我们舱室的波恩和简尼要举行海决。”
秃顶男子的眼神变了，意味深长地盯着梅尔与波恩好一阵子，侧过身子，让出了门口。
“你们俩现在到甲板上去吧，有愿意看的可以出去看，甲板不用擦了。”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梅尔没有多说什么，拿起剑，也不管身旁的波恩，就往外走去。
波恩看着梅尔明显有些瘦小的背影，眼中流过一丝不忍，也同样拿起剑朝外面走去。
舱室里没人说话，安静的甚至有些异常。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终都排着队涌出舱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