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崇祯元年八月甲午(公元1628年8月6日)傍晚,袁崇焕驰抵山海关,当即传令诸将,加强戒备,勿得擅动!次日一早,便又出关,匆匆赶往二百里外的宁远城。袁崇焕一路疾驰,到达宁远,已是8日正午时分。
袁崇焕来到城下,早有军士飞报留守城中的宁前道郭广,郭广不敢怠慢,连忙带领属下开门将袁崇焕迎入城中。
(注:宁前道——管辖宁远、前屯二卫及所属城堡驿所等关外之地,亦称“关外道”,与关内道并为蓟辽督师“左右手”。)
“郭大人,现宁远各营情况如何?”
袁崇焕翻身下马,劈头便向郭广问道。
“启禀督师大人,自那日乱兵挟持了毕巡抚、朱总兵等人,下官一面令人飞报朝廷,一面劝说乱兵,以设法搭救众位大人。下官先是紧急取出库中两万存银,众军犹嫌不足,不肯退去,下官无奈,只得再向城中商户又借银三万两,凑足五万,发与乱军,众人才稍稍缓和,各自散去,下官等随即将各位大人救出。如今,乱兵虽已得银,然军心骚动,上下不安,十三营俱皆警戒,日夜守备,其意不明!”
郭广答道。
“巡抚毕大人现在何处?”袁崇焕又问道。
“毕大人遭乱兵殴打,伤势严重,下官已将他先行送往中左所疗伤。”
袁崇焕问过了情况,随即扭头对亲兵命令道:“换马!”
疾驰了一日一夜,袁崇焕等人早已是风尘仆仆,人困马乏,郭广见袁崇焕还要动身,连忙劝阻道:“大人一路奔波,还请先到衙署休息。”
“现军情如火,本部堂岂能安歇!”袁崇焕大声说道,随即,接过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而上,便要打马前行。
郭广一把抓住马嚼环轡,抬头向袁崇焕大声劝道:“不可!现情形不明,大人岂能轻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只有本部堂亲往各营,才可平息兵变!”
“大人身系辽东安危,即使要去,也得带上中军护卫一同前往!”
郭广死死抓住马缰绳,苦苦相劝,袁崇焕知他是一片赤心,便对郭广安慰道:
“郭大人不必担心,宁远诸军皆乃崇焕旧部,患难与共、手足情深,众人岂能加害于我?!如今众人正在心中不安、彷徨无计之时,倘见我带兵前往,反以为我欲剿灭他等,若如此,立时便会激变!昔日,汉光武帝刘秀经略河北之时,大败铜马军,收降兵数十万,然铜马新附,人心不安,刘秀乃单骑直入铜马大营,与众人推心置腹,始得诸军真心归降!今日宁远众人,正如当日之铜马,我必得与他等推心置腹、赤诚以待,方可使其心中大定、迷途知返!现情况危急,事不宜迟,本部堂必得马上前往各营,才可平息兵变!郭大人只管放心,且先在衙署候命,待本部堂回来之后,你我再作商议!”
郭广见袁崇焕态度坚决、成竹在胸,这才松开环轡,随即又一拱手,向袁崇焕深情说道:“大人一路保重!”
袁崇焕也在马上一拱手,接着便猛加一鞭,带着天赦和四个亲兵,向着宁远大营一路绝尘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袁崇焕几人便已来到宁远明军营外。袁崇焕在营外一箭之地勒住战马,举头望去,只见宁远大营营门紧闭,四周寨墙上分布着一圈守营军哨,一个个执枪横刀,戒备森严。
“你等且在这里等候!”袁崇焕扭头向天赦和亲兵命令道。
“大人!让我们陪您一起前往!”天赦闻言大惊,连忙向袁崇焕大声请求道。
“不必多言!”
袁崇焕低低命令一声,随即一催坐骑,独自向大营缓缓而去。
袁崇焕越走越近,待守营士兵们看清来人,一个个先是满脸吃惊,随即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相互传报,“是袁老爷回来了,是袁老爷回来了!”
报信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只片刻之功,整个大营已是响成一片!
“打开营门!”
袁崇焕立在马上,向营内大喊一声,早有军士飞奔而来,将营门大开。袁崇焕挺直身躯,缓辔而行,单人独骑,直入辕门!满营官兵犹如一道分开的潮水,纷纷向两边让出道路。袁崇焕全无惧色,面含微笑,不时向两边挥手示意。午后阳光下,袁崇焕头戴乌纱、身穿大红官袍,骑在一匹赤红战马上,虽满身风尘,却有如天神一般,沐浴在一片耀眼的光芒里。
袁崇焕一直走到中军大帐前面点将台旁,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得台来,先是威严地扫视一圈,随即便向台下的官兵大声说道:
“宁远的弟兄们!我袁崇焕回来了——!”
“威武!威武——”袁崇焕话音刚落,众军兵一个个就像多年不见父母的孩童,又有如火山爆发,竟一起呐喊起来,四下里顿时欢声雷动,欢呼之声直彻云霄!
袁崇焕满怀激动,不停地向大家挥手示意,待众人归于平静,袁崇焕这才又向众人大声说道:
“一年前,我袁崇焕离开辽东,心中满是委屈和不满;一年后,我又回到这里,又见到一起浴血奋战的各位弟兄!袁某心中,煞是高兴,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就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各位弟兄们,大家一向可好啊——”
说着,袁崇焕便对着众人一抱拳,拱手施礼,众人见状,慌忙一起跪倒,高声叫道:“袁老爷安好!”“袁老爷别来无恙!”......
袁崇焕赶忙叫大家起身,稍待片刻,又接着向大家说道:
“我知道,这一年来,大家受苦了!我也知道,你们心中有怨、有委屈,你们,也是被迫无奈,这才激愤而起!
今天,我袁崇焕来到这里,不是来向大家兴师问罪的!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当今皇上,英明神武,无日不念边关各位将士!今我辽东,山河破碎,百姓罹难,此不正是我等立功沙场、报效国家之时吗!”
袁崇焕说到这里,又用手一指远处高大的宁远城楼,大声说道:“在那里,你我曾一起并肩作战!在那里,有你我的血汗、功绩和荣耀!在哪里,没有人能战胜我们!在那里,我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那就是——“宁远”!
尔等皆是有功于国家的热血男儿,此次虽是一时激愤,闯下祸端,然迷途知返,犹为未晚!今天,我袁崇焕回到这里,就是要带领你们,重新振作起来,为国家、为父母兄弟、为天下苍生、也为你我自己,驰骋沙场,建功立业,重新找回你我昔日的荣耀和光荣!
何去何从,全在各位,或走或留,也只在一念之间!今日崇焕话已至此,如有愿助我袁某一臂之力者,便要听我号令,各归本营、各守其职!如有不愿追随我袁崇焕者,此时,便可离营,袁某悉听尊便,也绝不强留!”
袁崇焕说罢,便背手而立,两眼直直地望着台下的官兵。
众人闻言,都被袁崇焕的一片赤诚所深深打动,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彻底落下,当即呼啦啦一起跪倒,向上高喊:“我等愿誓死追随大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袁崇焕大喝一声,“既然你等愿追随袁某,便要遵我大明法度,听我号令!我袁崇焕定会为尔等做主,惩治贪官酷吏,还各位弟兄一个公道!本部堂已筹得辽东军饷三十万,现正日夜兼程,赶往宁远,待饷银一到,本部堂立即分发各营!”
众人闻言,无不欢喜,又一起齐声高喊:“谢袁老爷!”
“此次兵变,各位弟兄乃是受恶人挑动,一时激愤,这才闯下大祸!本部堂此次前来,只惩办首恶元凶、作恶骨干,与其他将士无干,尔等但遵我法度,各安其位,我袁崇焕绝不为难!
各营营官何在?”
“末将在!”
随着袁崇焕一声喝问,十几名军官齐刷刷地站起,一起插手听令。
“本部堂令尔等将诸军带回,各归本营,各守其职,军兵人等勿得再游走串联、聚众喧哗!各营务要加强戒备,日夜巡查,如有违犯军令者,立刻拿来见我!”
袁崇焕传令已毕,各营参将、游击慌忙发一声喊,一起接令,随即就在当场开始发号施令,整队归营。
此时,天赦和四名亲兵听到营中动静,也早已赶到中军帐前,袁崇焕下得台来,翻身上马,命令一声,“随我来!”便一起催动坐骑,前往各营四处巡查。
宁远城内督师行辕
一直到戌时时分,袁崇焕才回到衙署,宁前道郭广、中军副将何可纲等人见袁崇焕安然归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命人准备晚膳。
袁崇焕匆匆用过晚膳,又稍事休整,便将郭广找来签押房,一起商议善后事宜。
“郭大人,现乱军虽已各归本营,军心稍定,然肇事元凶尚未捉拿,形势仍岌岌可危,我等需立刻行动,将首恶骨干人等一体擒拿!”
两人刚一坐定,袁崇焕便向郭广说道。
“大人所言极是!”郭广答道,“此次兵变,最先起于川、湖两营,首恶乃是杨正朝、张思顺二人,后十三营相继作乱,惟都司祖大乐一营岿然不动,十三营又有附恶骨干分子十多人,此辈凶徒,先是于广武营歃血为盟,后又带领众人冲入府衙,绑架、殴打巡抚、总兵等官,穷凶极恶,胆大妄为,必须立即予以缉拿、惩办!”
“所有附恶骨干人等可有一一查明?”袁崇焕问道。
“回大人,此辈凶徒人数众多,散于各营之中,下官一时间尚未能一一查明。”
袁崇焕沉吟半晌,随即向外大声喝道:“中军副将何可纲何在?”
“末将在!”
何可纲闻言,连忙大步入内,叉手听令。
“令你速带一队亲兵赶往川、湖两营,将杨正朝、张思顺二人拿来见我!”
“是,末将遵命!”
何可纲接过袁崇焕将令,连忙转身匆匆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何可纲便将杨正朝、张思顺带回了府衙,二人一进签押房,见袁崇焕正威严地坐在堂上,慌忙一起跪倒。
袁崇焕一拍桌案,大喝一声:“杨正朝、张思顺!你二人可知罪?!”
两人跪在地上,互相看了看,便听一人大声说道:
“督师大人,我二人自知身犯死罪,今日能死于袁老爷刀下,倒也无怨无悔!”
袁崇焕闻言,颇为惊讶,又见二人有些胆色,便与坐在一旁的郭广对视一眼,接着说道:
“好!尔等既然知罪,如今伏法,还有何话说?!”
“大人!今日在营中,听您一席话,我等也是热血沸腾,只可惜我二人今日不能死于疆场,而死于刑场,不能再追随您老人家了......”
说着,两人便一起伏地痛哭。
袁崇焕望着两人,沉默半晌,待二人哭声渐止,又开口问道:“你二人想死想活?”
两人闻听此言,一下子都止住哭声,一起抬头吃惊地看着袁崇焕。
“你二人虽是首恶元凶,本罪无可赦,不过,本部堂念你等尚怀报国之心,也颇有些肝胆,今日便给尔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袁崇焕说完,便拿眼看着两人。
杨、张两人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现在听说还可活命,立马膝行两步,爬至袁崇焕脚下,忙不迭地说道:
“袁老爷再生之德,我等没齿难忘!大人但有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好!”袁崇焕大声说道,“你二人还不速将所有同党、作恶骨干一一招来,如你二人能将同党绑来,将功赎罪,本部堂便饶了你二人死罪,如敢有半点隐瞒,本部堂定斩不饶!”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将兵变始末细节、同谋骨干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袁崇焕令左右让二人在供状上画押,随即一摆手,两名亲兵立刻过来,将两人先带了下去。
袁崇焕拿过供状,又仔细看过一遍,供状上罗列着骨干元凶共有二十名,这里面,有许多都是袁崇焕熟悉的老部下,犹使袁崇焕感到痛心的是,在此次兵变中,参将彭簪古、中军吴国琦两人,竟也知情不报,默许纵容!彭簪古,乃宁远保卫战功臣,袁崇焕想起当日彭簪古在宁远城头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情景,不由地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何副将何在!”
“末将在!”
“令你速派兵马,把住四门、沿街巡查,再派亲兵,分头前往各营,你可亲带杨、张二人一同前往,令其诱召同党,务将首恶骨干一体秘密擒拿,勿使走脱一个!”
“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