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记得，她和宁冰的初识，是在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
还是因为穆唯瑾。
说来惭愧，五子棋是宋瑜先会的，羽毛球也是宋瑜先学的，但穆唯瑾作为一个好学生，向来勤奋努力，并且在各方面都青出于蓝，很快碾压了宋瑜这个半吊子老师。
主要原因是，宋瑜是个业余里的业余，但穆唯瑾，已经算是业余里的专业了。
——他报了个羽毛球培训班。
半小时内第三十四次低头捡球之后，宋瑜决定拒绝再和他打羽毛球，并且把和穆唯瑾下棋这个选项一并拉入黑名单，永不特赦。
觉得自己狠狠丢了面子的宋瑜气鼓鼓地回家找妈妈：“妈！我也要报培训班！”
宋妈震惊地看着自家女儿，迟疑地问道：“什么？”
“我也要报培训班！”宋瑜捏着拳头宣告，“妈，穆唯瑾他欺负我！”
欺负是当然不可能欺负的，英明神武的宋妈很快弄明白了真相，哭笑不得地从穆唯瑾外婆处晃回了家。
当晚，宋爸宋妈就悄悄开了个床上会议：“小瑜这性子，太好强了，这样下去怎么好？”
“你担心那么多，小孩子好胜心强是好事儿。”
“这也太强了，上回穆唯瑾考了一百，她考九十九，还差点哭了。这回她又……”
宋爸懒洋洋翻了个身：“那不证明我们女儿有上进心嘛，好事！你就让她和穆家小子多比比，成绩自然而然就上去了。”
“我是担心她成绩吗？我是担心……”宋妈叹气，女儿这么刚，将来找对象该怎么找？
要不，还是招个上门女婿吧……
虽然心里揣着事，宋妈到底还是答应了女儿的要求，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之后，和穆唯瑾的外婆一道，联手将两孩子塞进了一个新的培训班。
训练项目——书法。
这样应该就能变淑女一点了吧？宋妈忧心忡忡地盼望着。
然而，历史的发展总是有所偏移。宋瑜不但没有因为学了书法变得淑女，反而如虎添翼，与一众厌恶书法的小伙伴们结成了牢固的反抗同盟，革命的友谊很快固若金汤。
宁冰就是革命友谊的火种之一。
宋瑜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自觉很有底气。她不仅自己早退，还要耸动穆唯瑾一起逃：“嗨，要不要一起去滑冰？”
穆唯瑾小声回复：“你练完字了？”
宋瑜把纸一立，后半张纸的笔画简直起飞，敷衍得连假动作都懒得。
这在老师眼里肯定是不算数的。
穆唯瑾心里叹气，默默把她手上的纸往下按：“我不去了。”
“去嘛！”宋瑜半张脸被纸挡着，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小狐狸似的，神采飞扬，“我们溜冰你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我不去了，”老师看过来，穆唯瑾迅速低头，声音压得很低，“我留下来帮你补字。”
“真的？！”宋瑜惊喜，声音瞬间拔高三度。
书法老师的金边眼镜也闻声而动：“宋瑜！字练完了？”
班里登时鸦雀无声。
宋瑜笔在纸上画，心在外面飞。她偷偷瞥了穆唯瑾一眼，他正专心写字，侧脸在逆光中格外棱角分明，像一幅速写画，加十级柔光的那种。
一点都不真实。
她忍不住拿笔杆戳了他一下。
穆唯瑾小声：“干什么？”
“没什么，就戳你一下。”
“……”
穆唯瑾侧过身很是无奈地回了她一眼，笔杆故意和她的轻轻撞了一下，抽回手继续写字。
宋瑜突然就快乐起来，平心静气地写完了后半张纸。
一刻钟后，相约早退的小伙伴们陆续交了纸。宁冰一面往外走，一面给宋瑜打手势，一群小孩眉眼官司打得激烈。
宋瑜悄悄扯了扯穆唯瑾的袖子：“真不去？”
穆唯瑾动作一顿，摇了摇头。
他的固执劲宋瑜是领教过的，说一不二，她只好恹恹地放弃。
那时候宋瑜想，穆唯瑾也许真的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呢？他们的活动，穆唯瑾向来是不参加的。他总有做不完的事，学日语，上英语口语班，学羽毛球，学围棋，学奥数，计算机。他的书桌永远是满的，装不下别的事情。
她站在走廊上，透过格子窗看到他的身影，永远是那么挺拔的、认真的姿态。
和随心所欲的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迈向十二岁的关口，宋瑜那颗向来粗纤维的心，神奇地变得敏感纤细起来。
仅限于在涉及“穆唯瑾”的这一事项上。
说来奇怪，宋瑜自觉喜欢了穆唯瑾许多年，但她隐约觉得，她对他的喜欢好像变了。
不是变浓，也不是变淡。只是由于青春期的到来，自然而然转变了方向。
宋瑜一向大大咧咧，喜欢一个人完全改变不了她的行为模式。在五年级以前，喜欢穆唯瑾完全不耽误她争强好胜，意图把人摁在地上叫爸爸的决心。
可她最近的心情却很不一样。
她越来越喜欢远远看着他，看他微笑时脸颊浅浅的酒窝，他折上去的袖子，他手腕处起伏的线条，他沉思时无意识拨弄手表的动作。
她喜欢他在人群中耀眼的样子，喜欢他得到表扬时候微微腼腆的笑，还有他唇角扬起的弧度，他微弯的眉眼。
她看着他，自己也跟着沉静下来。
宋瑜在五小活泼好动是出了名的，做事那叫一个横冲直撞不撞南墙不回头。说好听点是积极主动又外向，说难听点，那就是有点儿……愣。
这么愣的宋瑜，居然能摊上暗恋这种事，想想还有点不可思议。
宋瑜自己也不明白，她小时候最讨厌做观众的，要做就做主角，坐在阴影里没什么意思。但穆唯瑾一出现，事情就全然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她只知道……远远看着他，也让人开心极了。比她自己做主角还开心。
*
暗恋是一门奇妙的学问，不能求助老师，不能告知父母，宋瑜只能试图从那些粉嫩嫩的文学作品里寻找参照。
“如果男主喜欢女主，要么就会欺负她，要么就会对她特别好。”阅文无数的宁冰对此颇有研究，“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宋瑜觉得穆唯瑾都不是。
他不是那种会欺负女生的男孩子——好吧，他确实也有惹她生气过，但是那和书里的那种欺负完全不一样。
那种欺负太低级了，谁会喜欢那种男孩子？她才不自虐呢。
穆唯瑾比他们好多了，哼。
至于另一种……更不靠谱，穆唯瑾这个人有对谁特别好过吗？别人家的男主给女主送这送那，随时出现天天捧在手里，她家的……
好吧，也并不是她的。
“他有没有给你送过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贴着你的喜好送的那种？”宁冰循循善诱。
“生日礼物？考试奖励？或者别的什么特别的礼物，有没有？”
自然是……没有。
宋瑜家没有过生日的传统，穆唯瑾家也没有。千禧年初过生日还是件时髦事，可惜两家家长都摸不到时尚潮流的尾巴。
送特别礼物就更别提了。那个年代大院的孩子家教都严，公子哥们虽然口袋里有钱，花出去却都是要报备的，收礼管得更狠，家里出现点异常物品家长都要三堂会审。
“你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约定？特别的昵称？暗号？秘密基地？”
都是电视剧的必备要件，可是……
宋瑜绝望地埋下脸，她……一个都没有。
她很想呐喊：秘密基地，穆唯瑾的房间算不算？好歹也是一起做过作业、玩过玩具、一起聚过餐的地方啊！
“那你们有没有……”宁冰住了嘴，很做作地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要不，你放弃吧……”
“我不要……”宋瑜挣扎，“他其实……还是对我挺好的，我觉得我还有的救。”
宁冰怜悯地看着新晋的小姐妹：“好不是重点，独一无二的好才是。”
宋瑜苦着脸，撑着下巴努力回想。
穆唯瑾性子好，人也大方，人称“散财童子”，谁要去他家玩他都不拒绝，和谁关系都好。大院里的孩子去穆唯瑾家比回自己家还自在，人人都知道他的糖果盒子和玩具箱子在哪个柜子。
他是对她好，但是这份好一点都不特殊。
宋瑜拿不准。
她原本是个标准的“男二党”，但在那一刻，宋瑜突然明白了对外冰山冷酷只独宠女主一人的男主的魅力所在。
——这样简单易懂容易确认的感情，还能满足人性的占有欲，多好。
可现实毕竟是现实。
穆唯瑾既不是冰山男主，也不是温柔男配。穆唯瑾就是穆唯瑾，天上地下独有一个的穆唯瑾。
她喜欢的穆唯瑾。
他是对所有人都好，可她就喜欢他这样的好。她喜欢他像太阳，哪怕他在遥远的地方闪耀，触不可及，她依然喜欢。
她就是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