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谈判约定时间前,一张崭新的“小擂台”很快搭成了。之后桌椅、纸笔这些,也由专人陆陆续续搬了上来,整齐地排好。一侧是骑士塔代理团的座位,一侧是艾伯特和随行她的十二位骑士。然后又搬来了演武专用的器材,包括什么扩音水晶、画面投射水晶,一股脑全搬来安装好。最后还依照阿切尔塔主的嘱咐,给每张座前都摆上一张果盘。
阿切尔仍然以“公务繁忙”的理由不出面,一切决断全权交由他的学生们处理。
“大阵仗。”“人家王女把自己的剑都献了,这场面可不得大点儿。”……
艾伯特在约定时间前回到此地,见新搭起来的台子也讶异片刻。
“艾伯特殿下,在下是骑士塔的蕾娜,负责会场的秩序,请随我来。先前不知殿下到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上前迎接艾伯特的,是位彬彬有礼的女骑士,阿切尔的二徒弟。蕾娜有小麦色的皮肤,眉眼和面相都温和,但行为举止却颇有威仪,她示意围观群众安静,果然人群全都静了下来。
“无妨。”艾伯特道。
见艾伯特入场,骑士塔这边的三人也入座。
“艾伯特殿下,我谨代表骑士塔,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塔主,我的老师,由于骑士塔事务繁杂,仍然不能出席下午的会谈,您知道昨日骑士演武才毕,老师有大量后续工作需要处理,他托我向您致歉。我们上午已经见过面了,我叫普瑞特,是塔主的学生,主持今日会谈。”
普瑞特其人,就像刀刻斧凿的骨架外披一层英武的皮肉,颇有阿切尔的风姿,他说罢,便向艾伯特行礼,艾伯特于是起身回礼,那十二位随行骑士也跟随起立回礼。然后是由第二位的蕾娜起身致意。
“我叫蕾娜,负责会谈流程。”
用一个词便可形容蕾娜,不怒自威。艾伯特又向她回礼。
“我叫恩里克,是今日的书记官。”
恩里克不同于前两位,从外形上看像一介文人,他从普瑞特开始说话起,就在奋笔疾书。
“那艾伯特殿下,时间也已经到了,我们开始吧。”普瑞特又起身,道。
-
台下许多站在前排的人席地而坐,旁听这场简单却隆重的会谈。克拉伦斯关了学堂,领着学生们也来了。
“那个黑皮肤的姐姐好漂亮声音好好听。”
“蕾娜姐姐可强了。”
坐在他们身后的克拉伦斯拍了拍那两个交头接耳的学生,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克拉伦斯对学生们托辞的是,这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以后还可作典型案例慢慢分析,让他们仔细去听。
“艾伯特想把场面做大,那我们就做得更大。”诺兰提尔传音给他,克拉伦斯便望了一眼师妹的方向。她的视线仍然在擂台上。
“场面做大,她就很难作妖了。”克拉伦斯换了个坐姿,“好一场没有刀光的演武。”
-
“您的礼物,我们实在不敢收,请殿下收回吧。殿下的盛情,我们已经收到了,我们深感荣幸,并万分感激。”普瑞特道。
“不,这两件礼物,请诸位一定要收。本王此次前来,并无其他目的,只想来看一眼天下骑士的朝圣之所。以及,请一个不情之请的。”艾伯特回道,这是她第一次为了威仪,而自称“本王”。
-
“好一个‘不情之请’,说得就像她要被逼上梁山了似的。”诺兰提尔双手环抱,静观其变。
“做出这么大的架势——总不可能告诉我,她只为了一个夏佐。”碍于身份,克拉伦斯只得在台下做听众,不能当面斥责她。
-
“殿下说我们误捕贵国子民,想来提人?”蕾娜道,若有所思,“可这治安方面,是由专门的部门负责的,我们也无权干涉。请您稍待片刻,我代您询问他们,很快给您答复。”
“有劳您了。”
-
“早上是蕾娜通知你的?”克拉伦斯问道。
“普瑞特忙着应付,恩里克忙着记录。这不只剩她了。”诺兰提尔回答。
“你什么时候跟她交情这么好的?”
“师兄,你看。蕾娜,美貌温柔明事理,更重要的是枪术冠绝三塔,正好又无良配,想来和师兄也是天造地设一对。需要我介绍给你吗?”
克拉伦斯立刻会意,师妹这是给他说亲来了,于是回道:“那就有请师妹看看普瑞特,有礼多金性克己,承蒙他关照我们学堂才办成。而且一手双板斧不服不行。”
-
“符合殿下所描述的,我们总共提上来这么几位,都是演武期间抓的。”蕾娜此行回来,手上多了一张纸条,她照着纸条读,“罪名分别是偷窃,扰乱秩序,破坏设施,扰乱秩序。怕这些人做出亡命徒的举动,在下就不让他们上台来了。”
前三位只是铐着手铐,大抵行动还是行动自由的。当然在蕾娜的枪尖下,量他们不敢造次。而夏佐在最后,却被牢牢地关在铁笼里,又用锁链一层一层地缚住,除了眼睛,一处也动弹不得。
艾伯特像万般无奈:“是笼子里的那位。还请诸位骑士,给本王一个薄面,他若真犯了律,伊尔斯自会惩罚他。”
普瑞特和蕾娜神色都有微小的变化,连书记官恩里克的笔也顿了顿。
“殿下,不是我们不愿放人。”普瑞特面露难色,道,“只是……这人罪大恶极,并且十分危险,否则我们也不必将他锁在铁笼里了。他除了确凿的‘扰乱秩序’一罪,还有数项疑罪在审。”
-
普瑞特像再三思忖,才将“塔主千金诺兰提尔所捕的疑似扰乱演武者”报给艾伯特。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台下就有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了。
“报的是你的名号,你抓的人,所以很可信。没定罪只是苦于现在证据不确凿,定不了。”克拉伦斯道,眯起眼盯着艾伯特,视线一刻没离她。边听边评价,传音给诺兰提尔。
“所以只是不能定而已,但也基本确认了。不过,他赏金猎人的身份可是确凿的。”诺兰提尔道。
远处被锁住的夏佐,衣衫被撕裂,身上尽是血痕,料想便是受过酷刑——在三塔,赏金猎人受到怎样非人的待遇都是合理的。而他就像为了掩饰这一身份似的,在囚车中仍竭力遮挡背后的印记。
-
“殿下,我说他十分危险的原因……他是个赏金猎人。”普瑞特谨慎得措辞,似有顾虑,然而“赏金猎人”四个字一出,民众一片哗然,之前对艾伯特还抱有好感的声音也纷纷倒戈了。
许多平民向夏佐望去,本来在牢笼中,他的脸和身形并无人关注。然而此言一出,他便是焦点。夏佐像遭到电击似的颤抖,然后把头低下了。
“有标记!”
“他真是赏金猎人!”
“一国王女要提个赏金猎人!”
“荒唐至极!”
在三塔,“赏金猎人”便是原罪。台下的蕾娜费了很大工夫,才让围观的人群再次安静下来。直到他们最终安静了,普瑞特才继续陈述道:“若是就这样交与殿下,他恐怕会伤害殿下您。若您还是坚决想提走他,倒不如由我们骑士塔加派随行人马,将您安全护送至伊尔斯国内,也好报殿下盛情。”
此时艾伯特确信,之所以今日会有一场没有刀锋的对决,背后定然有她一些“熟人”操纵,为的就是等到这一刻她被千夫所指。即使她的“熟人”一个没有登台。
“本王理解,你们认为的赏金猎人无恶不作。本王也不得不承认,多数的赏金猎人的确如此,视财如命,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艾伯特道,神色平静,碧色的眼瞳不起波澜,就像没有听过台下那些非议一般,“但本王一心要提他的原因,正因他并非如此。你们眼中的这位‘赏金猎人’,他本性纯良,被赏金协会抚养大,本理当成为穷凶极恶之人,就像他们中的大多数一样。然而,他却从不做背信弃义之事,绝不收受不义之财。为此,他甚至被赏金协会所不容,而遭到追杀。他怜悯弱小,善待他人,如此正义之人,令本王都心生钦佩。因此,才有本王今日冒着与历来敬仰的骑士塔结仇的危险,也要向诸位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夏佐睁开眼睛,忍着剧痛抬头,惊异于王族居然会为区区一个赏金猎人而说出这些话,甚至她明知这会得罪三塔。他与艾伯特不过萍水相逢,那天她穿着三塔制式的甲胄,只是戴着头盔,看不见面目。而今日她一袭盛装,在擂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讲,只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只是她仍戴着假面,他看不见艾伯特的表情。
台下的观众一片寂静。
“殿下,伊尔斯有您这样心善的王女,真是一大幸事。”普瑞特道,这一句感慨,倒有几分发于真心的,“只是,还请收回您的礼物,我们实在不能收。但是,我代表骑士塔向殿下承诺,一定尽职尽责地将您平安护送回国。恰好现在是三塔的盛典时期,我也代表骑士塔邀请殿下留下,共同欢庆。”
-
“说的我都快信了。”克拉伦斯道。
“若非我了解她是个什么人,我也信了。”诺兰提尔附议。
“普瑞特还是不傻。”
“是啊。要是收了,即使骑士塔放了人,仍然欠艾伯特很大的人情。”
“所以他不收。这样让艾伯特反倒欠了人情。师妹,你准备半路劫杀么?”
“那岂不就成骑士塔办事不力了。……我知道你天天都关注威尔伯的动向——给个准确讯息可好?”
“法师塔,天天都去。”
克拉伦斯知道,他即使不回答,师妹也会自己去查,倒不如直接告知了她。他起身,耳语对孩子们说:“孩子们,咱们走喽。”
“可是师兄,他们还没谈完呀。”其中一个学生问道,显然是看得入了神,想一直看到结束擂台被拆除,真正结束的那刻。
“接下来当然是签协议啦,协议内容今天之后满大街都是,就没必要全听啦。况且你们师姐还在呢,要是还有什么精彩的恰好错过,等师姐讲给你们。走喽,咱们回学堂,等会大家都撤了,路就不好走喽。”克拉伦斯低声道,俯身慢慢往外走,学生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他身后,一路回学堂去了。
-
-
诺兰提尔一来法师塔,刚随手取下一本书,还没走几步,便有人将她围住。
“师姐,您近期带来的书我已经看完了。看完以后,我有这样的一个问题,云顶教会的魔法分类看上去更合理,为什么您仍然不使用那种的分类呢?”一位青年求教道,样貌看上去比诺兰提尔还年长几岁。
“主要还是习惯吧。另外,他们的分类和教会的自创法术很相关,比如禁魔领域,被分进空间类魔法。但要按四元素分,它就属地系。”诺兰提尔解答道,她一路说,一路扫视法师塔内的人,果然只走到二楼,就看见了她要找的那位银发、戴面具的人,他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
“师姐?”
“嗯?你说。”诺兰提尔道,她看那个方向,于是走神了。
“哦,我刚刚说,为什么禁魔领域能实现禁一些纯元素魔法的效果呢?”
“问得好,这我确实研究过。后来发现,它的原理是形成一个有外壳的封闭空间,将这个小空间内的可驱动元素都吸附在外壁上。属高阶级别。只有使用更高级别的法术,或者同级别的、能产生空间或者时间转移的法术,才能将外壁上的元素调到手上来。所以它还有一个压制的效果。”她详尽地回答,找了个座位坐下,正面向着那翻书的银发青年。
“它对非魔法师有用吗?能不能困住一个骑士?”
“没用,不能。”
终于,那人放下书了,转身便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诺兰提尔,而她正看着他。她像是早就来了,只是等了很久。
“那有没有破解办法?这种法术好强啊。”
“其实也看施术者的本事,也许整片空间被抽得干干净净,也可能你根本不受影响。破解么,一是直接用禁术,这种耗魔力。另一种,用空间转移类的法术,把外壁上的魔法元素转移到你手上,这类要求高度精确。”
与在伊尔斯的她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威尔伯是被“瑰洱”的笑容迷了心窍,那么眼前诺兰提尔,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仅不笑,冷漠到了若非万不得已连话都不愿说的程度。
威尔伯都快认不得这个人了。
连那种直率的性格都是她的伪装,真实的她城府深得令人恐惧。倒也对,三塔亲传岂有善类。所以她能在艾伯特眼皮底下,替他养好一群能为教会肝脑涂地的死士,再整肃十字军,安排亲信为缺少谋略的他经营云顶教会。最后她又为了威尔伯能及时在王族内乱中抽身,费尽心机,用别离和遗忘,换他威尔伯一个光明的未来。
只是这个未来,是没有她诺兰提尔位置的。所以大概只有天怒人怨,加之威尔伯自己也不想要一个这样残酷的未来,才有了那个奇诡的梦,教他来三塔寻人了。
于是才有,已经游出漩涡的他,又心甘情愿回到了风暴中心。
“今天师姐有时间来法师塔?”
“本来是没时间的,但有些事。无妨的,你们问就好。”
“师姐是怎么防止禁术反噬的?”
“和你师兄一样,详见师兄的笔记。”
“塔主在忙什么呀?一天都没见他下来了。”
“当然在忙盛典的事。”
“我不是三塔人,之后盛典还有什么活动吗?”
“祭神,花灯会,歌会,一时我也报不齐。”
……
-
“诺兰……提尔。”
威尔伯不知道过了多久,寥寥数步,却像走了一个世纪的长度。她是不老的巫神,而他走到这段路的终点,已是暮年垂垂老矣。
“你来了啊。”诺兰提尔道,是说给他听的。
威尔伯不顾她周围还有其他人,各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他。他顾不得如此之多了,立刻打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诺兰提尔没有推开,开始很想回以他一个拥抱,但双手像有千钧之重,只能僵在两侧,无法抬起。
“谢谢你救我。
“现在我选择不成为恶鬼。
“我想不忘记你。”
诺兰提尔只以沉默作唯一的回答。很久之后,情绪平静地对答:“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记得我不是什么好事。她短时间很难兴风作浪了。”
诺兰提尔轻轻推开他,转身离去了。她走得很轻很慢,之前就是用这种脚步,一步一步走进了威尔伯的心,现在又一步一步,自己走了出去。威尔伯注视她,想将她唤回来,喉咙却发不出一个音,更想追上去,却迈不开一步。
-
-
占星台,法阵中央那个位置,除去克拉伦斯自己,他只容许两个人与他同坐。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他的师妹。
“有用么。”克拉伦斯从山顶向码头方向眺望,威尔伯仍在迟疑走或不走。
“有用,你看,这不就准备启程了。”诺兰提尔道。
远处的码头上,威尔伯徘徊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踏上渡轮。渡轮载上了他之后,就径直往西驶走了。
“你就不怕半路被劫了船?”
诺兰提尔似是胸有成竹。
“如果我说,这条客船就是教会的,船上的乘客全是乔装的十字军呢——哦,还没来得及介绍。”诺兰提尔抬手一挥,星空上便显出一面水镜,水镜中的青年面目还有些稚嫩,但神色坚毅,此时的他正秉烛夜读,并不时做着誊抄,“维吉利奥,十七岁。能力出众,心地善良,还很忠诚。他来辅佐威尔伯,我很放心。”
“那年纪很小。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克拉伦斯点头,沉吟片刻,道,“艾伯特不得不留到盛典结束才能离开,趁着这段时间先接走威尔伯。不错。你给的指示?”
“可不敢邀功。他叫我放心,还告诉我上岸后,有全副武装的十字军来接。”
“可塑之才。”
那艘渡轮越漂越远,直到成为一粒光点,消失于二人的视野。
“奥斯蒙呢?”
“早被你爸赶出去了。”
“你觉得谁会赢。”
诺兰提尔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克拉伦斯却又想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未来,恰好此时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颤——但现在威尔伯要回教会了,师妹也可以不去伊尔斯了。这场噩梦,总该到此为止了吧。
“怎么了?”师兄的脸色有些异样,她便问道。
“没有什么。只觉得新王的胜算不大。”克拉伦斯避重就轻道。
“西里尔就罢了。如今他留在王座上的时间,都可以倒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