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深夜,我从外面回来,原本想去看看母亲,与她说一会儿话,看见母亲的房间里已经熄了灯,我就在院子里的青石凳上坐了下来。青石凳冰凉如水,像是已在这里放置了几百年的样子,我在那上面坐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心里也一片冰凉。后来我起身来到通向花园的那个月亮门前,看见余正雄已经从他那边用一张铁丝网把月亮门从上至下地罩起来了,这样一来,我们这边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穿过月亮门进入到花园里了,那边也同样过不到我们这边,从前的一个整体,如今成了两重天地,仿佛阴阳两隔。透过月亮门上的重重网眼,我看见花园那边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从树木和草丛里传来的纤细的虫子的叫声,虫子们埋伏在草里,它们的声音就像它们的身体一样忽长忽短地在深夜的花园里飘荡,浮现。余正雄一家人没有声音。花园里草木森森,水汽丰盈,我记得,在春夏时节和夏秋时节,无论是有月亮的晚上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由于这个花园的存在,附近一带都是香的,夜行的人行走在芳香袭人的提督街上,时常会不知不觉地慢下来。
天上没有月亮,我在月亮门这边的黑暗中坐着,几只竹椅东倒西歪地横在一边。父亲去世以后,我已不在外面过夜。
我想起了父亲,还有陆云飞叔叔,想起他们从前站在花园深处里时的情景,蓝眼睛的洋人让他们感到厌恶,川内连绵的阴雨又时常让他们愁绪万千。
母亲已不再能够出来,哪怕是穿足了衣裳到廊上坐一半个时辰,我知道事情不太好,只是不敢说出来,有时我会独自胡思乱想,到底是在哪一天呢?
一身的黑衣,越发衬托出她面上的洁白,双颊有时会莫名地变得赤红,大夫言说是内火。前些日子,母亲曾反复提到一户姓冉的人家,又提到退亲什么的,我不甚明白。稍一细问,才知道冉家是开米行的,早在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父亲就为我订下了亲事,订的正是冉家的小姐。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很吃惊,这样的事我竟从未听说过,冉家的小姐我也从未见过。母亲声称冉家的人见过我,他们一直都对这件事很乐意很上心的,如今是我们自己不长进,人家才想到要退亲的。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我只能对她说,退了就退了吧。
听到我这样说,母亲满脸悲戚地望着我。
我们一年不如一年,我早已看到了。想起从前家里门庭若市,川流不息,每天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人,那中间有父亲的朋友,也有我的朋友,还有一些什么人呢?每天喝掉的酒能流成一条河,吃掉的肉能垒成一座可以攀爬的山,不胜酒力的人从我们的门前经过,只要用力吸几口气,也会醉倒。那些人,我现在大都已想不起他们的模样,自从父亲用金银铺出一条路,沿着那条路跑回来后,他们大都不来了,只剩下几位多年的世交偶尔还能看见一下,不过,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们也都不见了。母亲说,有好几位也都去世了。我从前的那些朋友们,有一多半也都不见了,不知他们都去了哪里。偶尔向老四问起,老四也说不晓得,又劝我完全不必惦记他们,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鳖有鳖的活法,每个人都会找到各自的路,寻摸到各自的去处。其实,我也并不是在惦念他们,好多人连他们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在感叹我的变化,追忆从前藏在我身上的那种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在门前一出现就能呼啦一下把四面八方的很多东西全都吸过来的磁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东西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悄悄地走了。
经常会看见衣着花艳的余正雄的太太像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野鸡一样站在花园里的树丛中朝这边观望,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正怀着一颗得陇望蜀的心,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我们这边的这些房子,时刻都盼望着能够早一天连成一片。而余正雄却不急不躁,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不好的征兆,有时候看见我,会亲热地打招呼,像是我们的一位近亲。父亲发丧时,他断然取消了原本早已定好的在花园里大摆宴席的计划,我在心里很感激他,也感激他毕竟是个男人,不似女人们那般短视。
夏日里的一个深夜,我听到这样一番谈话。
……
“老爷呀,你再和他去赌一次,把他们剩下的那些房屋都赢过来嘛。”
“急啥子,妇人之见!”
“我想早一点把两边都连起来,打通,把中间月亮门上的那层铁丝网扯下来,我想从那个月亮门下来来回回地走,两边都是我们的。”
“慢慢来嘛,你急啥子,又不是没有你住的地方。”
“老爷呀,你去喊他嘛,喊他和你一起赌嘛,再赌一回嘛。”
“赌,赌,你就知道赌!你咋知道我就准能赢?我就不会输么?万一我输了呢?你就得再从这里搬出去,滚回老家去。”
“老爷呀,你咋会输呢,你是不会输的,你只会赢,别人才会输呢。”
“你这个婆娘,好烦呐!你要是不让我在这里坐着,我这就回警察局里去坐着。”
“老爷呀,你不能走,我们不是在摆龙门阵嘛。”
“没有这么个摆法,你连规矩都不懂,摆龙门阵是要让人安逸的,你呢,像是火上了房,越摆越让人坐不住,看看我头上这汗,让你搞得出了这么多汗,哎哟。”
“你咋出了这么多汗呢?”
“我跟你说,你不要烦我,我自有打算;你要是一烦我,我就会被你烦死,啥子打算都没有了。”
“我不烦你了,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
……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好半天没有人与我说话,只听见自鸣钟在久已没有人去的正厅里嘡嘡地响着,响声中透出一种无边无际的寂寞与凄清,我听了几声,也没有去看是几点。父亲生前常在那里坐着,与客人们说话,喝茶,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已好久没有走进过那里。有时从门外经过,看见里面一切依旧,只是地上多了灰尘,桌上少了开着的鲜花和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茶碗,比过去冷清得厉害。
后来我来到母亲的床前,发现母亲已经死了。
我走时为她剥开的一个橘子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那一天,我一个人哭了很久,从来没有那样哭过。一边哭一边意识到,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余正雄有一次在街上遇到我,问我还想不想再把那个花园重新赢回去,要是赢了,他们一家人马上就搬走。又说,在里面住了这么些日子,他们一家人都住得很规矩,一点儿也没有给住坏了,只能是给你越拾掇越好,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呢。我对他说,我要是再赢回去了,那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一家人岂不成了给我们看园子的?听我这么一说,余正雄不禁哈哈大笑,颇为豪爽地说,看就看了,那有什么呢?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人生在世,谁又料到自己会做什么呢?
安葬了母亲,又过了头七以后,我主动去找余正雄。
我知道,即使我不去找他,他也一定会来找我的,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身边有那样一个急煎煎的野鸡一样时常站在花园的树木深处朝这边翘首观望的女人,就算他是一个铁铸的假人,他也会坐不住的,更何况他还不是那样的一个假人,且又有着一腔更大更深的心思,狼一样日夜住在我的旁边,再加上他那个野鸡般的女人,长期下去也的确不是个事,我必须得把这事解决了,要么我再把我们的花园重新赢回来,他搬走,要么他把两边都赢了去,我走!决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长期相望厮守下去了,是的,我自己琢磨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实话,母亲在的时候,我有点儿怕他,投鼠忌器,我怕他因为我的不走运而把我们剩下的房屋都赢去后,母亲会没有地方住,没有一个养病的地方,那是最让我担心和害怕的,我已经对不住死去的父亲了,不能再对不起母亲。如今,母亲也已不在了,我想我不应该再怕他了,我怕他干什么呢?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不过是一个警察,手里有一把枪,他又没有和老天爷沾亲带故,也并不是福禄富贵的娘舅,运气难道就总在他那一边么?我凭什么就不能赢他?我的运气难道就总那么坏么?这些年来一直不停地往下落,大段大段地往下落,垂直运行,差不多已经快到底了,已经触到了粗粝的地面,闻到了泥土的最初始的气息,还能再往哪里落呢?
约好一个时间以后,我和余正雄见了面。
余正雄没有身着警察的制服,而是穿着一身纺绸的衣裤,怎么看都有点儿像是一身睡衣。自从坐下后,他就不时地像抓痒一样把一只手伸进胸前,在怀中鼓捣一阵后,吐丝一般扯出一块金表,尽管每次扯出来后都只是匆匆地看似不经心地瞄一眼,但眼里却充满了说不尽的惊喜与爱惜。一块金表有什么可惊喜的呢?我实在是不明白,难以分享他的那种喜悦与爱惜之情。我曾经有过很多这样的表,我都像送药丸一样送给了我的那些朋友们,而我本人至今一块也没有,有时候看时间我会抬起头看天,仰望星空,以太阳和月亮的位置作为参考的标准,测出我的时间,我觉得很好,我觉得那要比随身携带一块什么金表银表更加方便,我有两块真正的金表银表,都挂在天上,白天一块,晚上一块,它们走得总是那么准,不仅能让我看,还可供更多怀里没表,手上无时辰的人观看,判断。不过,看余正雄的那种样子,我大致可以断定他的那块宝物一样的表来路不会很正,十有七八也是从别人那里赢来的。
余正雄把他的那块金表像护送一个珍稀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又护送回他的怀里,然后对我说:“我们好傻哟,跑到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来,我们应该就在咱们的花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