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到哪里去了呢?前些天看见它忽然有了毛边儿,不再像一个精致贵重的盘子,就知道有些不对了,但究竟哪里不对,那时候还并不清楚,只是有那么一种不祥的感觉,越往深里想越觉得身上有些冷,头皮发麻,心里也一乍一乍的,像是有黑白的影子正跪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磕头,下去了又起来,起来了又下去了。为什么非得要在入定以后的半夜里做这种事呢,就不能换个时辰么?当然不能。白天倒是亮,可那时候人来人往,你能做什么,你又能做成什么?凤凰像拆一座败落的旧庙一样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拆卸开,头给了孔雀,尾巴给了鹦鹉,翅膀给了野鸡,心脾给了天鹅,声音给了雁鹤,性情给了女人,它自己顷刻就什么也没有了,想给它立个坟都无从立起,没有源头,没有根据,没有乡音,没有遗骸,最早是从哪里来的呢?哪里是它的老家呢?哪里都是,哪里又都不像。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别管我是从哪里听说的,一句话,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肥城的外围有三道宽窄不同的护城河,夏秋两季,水流湍急,人下去就没有了。冬天的时候,上面结一层纸一样的冰,让你既不能从下面走,又不能从上面过。
那年二月,在早春蓝色的阳光里,薛福香不听别人的劝阻,执意要带着她的小队过河,在突破第一道护城河以后,她们迎面遇到了一场狂风疾雨般的乱箭,三十多个莲花一样的姐妹无一生还,薛福香本人当然也死了。那个人高马大的傻女人啊,仗着自己胸高腿粗,就真的以为自己刀枪不入,早春蓝莹莹的阳光又让她有些春情荡漾,魂不附体,殊不知她那个高大饱满的肉身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箭垛……这会儿再怎么说她骂她也晚了,捞不回她和她的那三十多个姐妹了。城墙上的弓箭手日夜轮流不断,谁一靠近她们的尸首,箭立即又像骤雨一样刮了过来。他们就等着兀鹰从天上冲下来,分作若干次把她们吃光喝尽。
知道薛福香和她的小队在第一道护城河上覆灭了,二姐剪啊剪,黄昏时分剪出一队黑衣女子,十二个,齐刷刷地站住窗户外面的石榴树前,都是清一色的夜行衣,都把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二姐派她们分头去四个地方打探消息,满树的石榴张开红红的小嘴,露出粉白的牙,不住地碰到她们的头,挨住她们的脸,用那样的方式为她们送行。
送走了她们,二姐暂时得到一些空闲,心灵手巧的二姐,又给自己剪,剪啊剪,东西小得放在手里都看不见。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剪成了,放在地上,放在银子般的月色里,听见轻轻的一声,嘭的一下,变成一个花生那么大的小人儿,昂首阔步地朝二姐走去,摸住她的腿,灵巧地攀登上去,也并不停下来歇息,很快又沿着她的胯,顺着胯上面的腰的曲线,在起伏绵延的山脉上行走一样,继续向上攀登;上至胸前的时候,一伸手,攀住了她的一个乳头,牢牢地抓紧,不敢再松手,紧接着,小小的身儿向上一跃,飞落进她的怀里去了。
大姐呆呆地看着,神情有些乱,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几个时辰以前,她发出去一些令牌,之后,她摘去身上的斗篷,又解下腰间的佩剑。
渡口上先前有嘈嘈杂杂的人声,后来渐渐地稀疏了,渐渐地听不见了。
“大姐,你东拼西杀,鞍马劳顿,我给你也变一个吧。”
“真的有用么?”
“有。聊胜于无。”
“那就给我也变一个吧。”
说着,竟羞红了脸,端庄的脸庞转向被屋檐遮覆的没有亮光的一边。看惯了她平日里的杀伐决断,发号施令,这时再看她,竟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生人,柔顺、胆怯、安静地坐在那里。二姐的脸上浮现出水仙般的笑容,两只雪白灵巧的手如纺车一样在转动。二姐剪啊剪,海棠花的香气在院子里涌来涌去,有时甚至还能听到它们发出又像水又像丝绸拂过脸前一样的声音。到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二姐轻声说道:“成了。”听见轻轻的一声,嘭的一下,不是先前的那个了,又一个花生那么大的小人儿在衬着月白的地上蹦了两下,随后,抖擞起精神,大步流星地朝大姐走去。大姐劈开两条浑圆健硕的腿,小人儿如在一道空旷无人的山谷里行走。大姐的两条腿架在两边,就是两道绵延起伏的山脉,走进山谷深处,走至尽头,小人儿立住,伸手掀起那丛灌木般的黑色乱云,手搭凉棚,朝里面张望,看得出他有些犹豫和彷徨,在外面徘徊了一阵,忽听得他用稚嫩的声音吟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吟过后,复又徘徊,山谷里传来他先前的回音。“大姐,你把它送进去吧。”遂不再让它游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轻轻地往里一按,听见咕的一声,顿时就不见了。
大姐双目微合,眉头紧锁,骤然间像是换了一副面孔,从她的鼻子里和嘴里出来的气有手指那么粗,芦笋那么粗,进去的气却像头发一样细,丝线一样细。
“它在里面又蹦又跳,到处乱蹿呢。”
“就是要让它乱蹦乱跳呢,它要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躺在里面呼呼睡大觉,那咱们还要它做什么呢,那还不如没有它呢。”
“我都不想再去打仗了。”
“大姐,请自重些,我们还得出发呢,大队人马都在等着你呢。”
“再迟一会儿再走。”
“大姐,天快亮了,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呢,你不发号令,谁也走不了。”又朝里面叫道:“快出来吧,我们要走了。”
浑身精湿的小人儿刚一出来,立即就被二姐灵巧的手指摁住了,二姐像摁一只蚂蚁一样将它按进土里,土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泥印儿。
“他死了?”
“死了。”
大姐看着那个轻微的泥印儿,叹息了一声。不多时,大姐已披挂整齐,穿上白色的盔甲,上面的花朵争相怒放,又披上昨夜摘去的斗篷,脸上重又现出平日里的端庄与肃穆。临出门时,二姐低声对大姐说:“别可惜,等半年后我们再回来后,给你变一个更大的。”
听见哗的一声,如退潮一般,所有的人马都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
一年又一年,很多年过去了,院子里的石榴每年都先是笑,在暖风和雨水里长久地一日挨一日地笑着,笑累了以后就纷纷烂在枝头上,常有黏稠的血一样的汁液从树上滴答下来。
月亮哪里去了呢?临睡前还看见它挂在东面,这时候却再也看不见它了,到处都没有它的影子。门前,窗户前,有火把亮着,火着得很旺,不时地爆出啪啪的响声,用这样的火去爆刚捞上来的小鱼小虾,它们一定会在锅里砰砰啪啪地乱蹦,会接连不断地翻身,叫喊,跳起又落下。姑姑平日煮饭很少用这样的火,她说本来能用三天的柴,你煮一次饭就都用光了,那就等于又有三天的时光从你的命里悄悄地溜走了,被要回去了,被收回去了。我说,被谁收回去了?姑姑抬起头,用手指指天上,说,那上面,有人给你记着呢;不要以为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没人管,当时是没人管,那是因为时候还不到,先不和你算账,等到了时候,就会和你来个总清算的;节省的人呢,也会被记住,老天会说,“这几十年来,你省下一座山呢”。这样一来,你的一年会被记作一天,三十年计为三年,阳寿给得你足足的,即使你本人另有不测,那份修来的荫福也会转移到你子孙的名下;而有的人呢,一天会被计作十天,百天,甚至几个百天,活上几年,半生就过去了。
湖上的潮气一排一排地涌过来,我和姑姑从睡梦中被拖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它们是蓝色的,姑姑身上的那件薄衫是白色的,一个人举起刀在她的身上砍了两下那件白的薄衫就被砍烂了,露出了里面的肉。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有一个一条腿有些短的人把火把举过头顶,一瘸一拐地从我们的屋檐下走了一遍,他走完以后,我们的茅草的屋檐就从西到东地都着了,先是一条直溜溜的火线,转眼就变成了一大片火,再一转眼,都成了火,我们的那两间茅草的房屋已经看不出是房屋了,因为顶子都下去了,上面成了空的,数不清的火星星和大柳树一样的黑烟呼呼地朝天上跑去……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太爷爷。我对姑姑说,太爷爷还在里面躺着呢。我又说了一遍,姑姑还是没有抬起头。
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弯下腰去把姑姑翻了过来,让她正面朝上,我就在那时看见姑姑已经没有姑姑的模样了,她的脸上不知是什么东西,像是涂满了酱。那个身材高大的人蹲下,从后面把姑姑抱起来,姑姑就那样半躺在他的怀里,他把头从后面伸过来,与姑姑脸对着脸,对姑姑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们找了你们六七十年,前前后后,总兵大人都换了几十位,今日终于在我们的手上了结了。”看看姑姑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用一条胳膊搂住姑姑,腾出另一只手,用了很大的劲在姑姑的胸前揉搓,又猛烈地摇晃,姑姑的那件月白的薄衫转眼就被他揉得朝上翻卷了起来,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姑姑终于动了一下,糊在她脸上的那些酱一样的东西让人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看不清睁开没有。我觉得是睁开了,因为抱着她的那个人又把他的那张脸伸过去了,与姑姑的脸对着,对姑姑说:“你们就是躲到天边去,也要把你们找到,除非你们都躲到阴间去,那我们就管不着了。”说完,突然张开嘴,朝姑姑呲了一下牙,我以为他要在姑姑的脸上咬一口呢。
我对姑姑说我的身上很痛,比有一年被湖边的那种带白毛的刺扎在脚上时痛多了;我对姑姑说,我们的那两间茅草的房屋已经不见了,平日里觉得它们老老实实,安分守己,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无论我们从湖上回来得多晚,它都在那里静悄悄地等着我们,迎接我们进去,为我们遮风挡雨,让我们一觉睡到次日天明……可是,一遇上火,它们马上就变了,变得不再是它们了,欢快无比地和那些明火鬼混在一起,又啪啪地拍手,又嗵嗵地跺脚,大声地笑着,不愿意再在地上了,要上升,要飞起来到天上去;另外,姑姑用湖边的紫藤皮和马莲草编织的几个门帘也随着它们一起走了,原来每次进门的时候,用手把它掀起来,还觉得它们沉甸甸的,结实,有劲,忠厚,老实,觉得里面暗藏着湖上的水汽和湖边的日光,一阴一晴,时常在较劲,没想到真正要走的时候也是那么的容易,浑身挂着那种邪火,轰地一下就上去了;我对姑姑说,那片像一座小山一样的火这会儿已经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么高那么大了,已经逐渐地矮下去了,一开始冒起的那种大柳树一样的黑烟也已经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些白烟,低低地冒着,虚虚地到处窜着,有时候很像是一些白绸子在夜晚里飘动,又像是一些身量细瘦脸相窄小的小羊或白狐狸在轻轻地跑跳;我对姑姑说,我们的房子不在了,可是太爷爷还在里面躺着呢,一直没出来。
姑姑似乎听见了我对她说的话,她的脸朝我这边歪了一下。
一个人用刀压着我的眉毛,对另一个有着一张红润的面孔的人说:“大人,这个孩子已经是他们的第六代人了。”
“要永绝后患。可以告慰那些几百年来为这桩公案死去的人们了。”
那个人把刀尖从我的眼前拿开,朝着红黑的夜空砍了一下。我看见姑姑已经躺在地上了,我以为姑姑已经死了,那些人也以为她死了,有人弯下腰去拍拍她的脸,又摸摸她脖子以下的地方,姑姑也没有动。那些人有的站着,有的在走动,有的已经把手里的火把扔掉了。忽然有咴咴的叫声响起,看见有好几匹马站在西边的竹篱那里,我想,那些马一定是他们骑来的。竹篱里的鸭子们没有一点儿声音,不知它们是睡着了还是已经都死了。
姑姑的头忽然从地上抬了起来,也就是抬起了个头,肩膀以下的大半个身子还在地上;姑姑看着我,对我说:“福远,你还活着么?”
我看着姑姑,眼里的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我想朝她爬过去,可是没有爬动。
“福远,姑姑对不起你,没有把你抚养长大,咱们家从你这一辈往上数,谁都比你活得长,谁都不像你这么命短……可怜的小鬼,好好转世去吧,来生做个独立的人,千万别再和这个教那个派的粘连在一起。”
姑姑比我早死一个时辰。
我被他们砍死的时候,姑姑早已飘荡在路上了。在灰烬般的夜色里,我在后面追赶姑姑,我以为时候不长,她不会走得太远,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老人按说应该走得慢罢,可是,一路上也没有看见太爷爷。那时候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永远分开了,不管曾经是你多亲的人,再也不会相见了。
桃花开了,油菜花开了,水牛站在明亮的稻田里,我听见鹧鸪在噗噗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