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出生在成都的提督街上。
街两边的梧桐树嘭嘭地开花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在那些树荫和花朵下面奔跑了。父亲一再告诫我,成都乱得很,每天都有人在送命。
杭州人钱涤清夫妇的丝绸店就在我们这条街上。
提督街上不大能够看得见提督,倒是经常能够看见一些穿着黑袍子的洋人,他们好像是传说中的妖怪一样,身上的气味也是妖怪的气味。
父亲时常和他的那些朋友们坐在花园里的树荫下,我印象深的有熊德元、卢胖子、潘文选,还有一个陆云飞,因为特别能吵闹,哪里有他,哪里就会乱成一团,所以大家又都叫他乱云飞,绰号渐渐地取代了真名,以至于有人真的就以为他姓乱。我就管他叫乱叔叔,乱云飞叔叔。除了这几个人,另外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经常能在花园里看到他们,有时一群人围在一起,有时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他们来的时候像雨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突然就出现在花园里,坐在了椅子上,走的时候又像鸟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突然就不见了。他们像是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情。
父亲总是嫌我有些傻,每次看我时的那种眼神都是一种不放心的眼神,好在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是每天都能够盯着我。不过,只要一看见我,他就会说:
“我好愁哟,你傻得让我不放心呐!”
哪有这样的父亲呢,非要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要是真傻,那也就算了。就因为我曾经问过他一回,问他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他就记住了。记得他当时转过身来慢慢地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后来,是鹦鹉在窗外的咳嗽声提醒了他,却又让他更显沉痛。他是嫌我不该那么问,咋能问出那样的话来,三岁的娃儿也问不出来嘛。那当然是要留给我的,就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就这一个原因,也不是他一个人在这么做,普天下的父母都在这么做。
有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和他的那些人不再摆龙门阵,喝茶就只是在喝茶,坐着就只是在坐着,走路也只是在走路,脸都有些黑,像是每个人的家里都正在办丧事一样。
一天,放学回来,从回廊里经过的时候,从鹦鹉的口中得知一个叫邹容的四川人死了。
父亲和他的那些人又在一起,细雨悄无声息地飘着,听见他们在用很低的细雨般的声音在说话,说到四川的铁路、教堂、穿黑袍子的洋人,接着又说到了火。大足县和开县死了很多人,从那里流过来的血让他们的面色都变得很重,各人面前的茶都凉了,美人蕉墨绿色的叶子低垂着,桂枝上挂满了清粼粼的水。
雨一直在下着。
乱云飞叔叔讲了这样一件事,一个从大邑县来的人,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口饭了,有人领着他来到一个教堂外面,请求能给他一点儿吃的东西,教堂里的那个穿黑袍子的洋人上天入地地比画了半天,言说他已将这事告知了上帝,上帝会帮助他的。说完以后,就走进教堂旁边的那个小门里去了。
一时都没有人说话。
雨还在下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好像把那事已忘记了,又说起了火药、队形、暗号。第一队,排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哥老会里的英勇的袍哥们,在他们的后面,有城内的各种苦力,还有城外四乡八镇的乡民们。
听到有人说,这一回要把洋人们统统用缸腌起来,腌三到五个月,然后再挂出来风干,然后再抹上花椒和辣椒。
听到这样的办法,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赞同,表示要得,并且表示愿意拿出一百至八百斤不等的上好海椒,还有愿意出更多的,甚至身家性命。一时间,连雨里都变得辣丝丝的,有人甚至辣出了眼泪。
到晚上,天已墨黑,众人冒雨离去。
父亲来到厅堂里,又一次告诫我出去莫要乱讲。乱云飞叔叔也告诫我,乱讲是要掉脑壳的。说着,他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展,作出是一把刀的样子,然后放到自己的脖子上比画着往下劈。“就这么,咔嚓一下,脑壳就没有喽,再也回不来喽。”
我一直都记得乱云飞叔叔说这话时的那种样子,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松,完全就是在说笑,说一件与我们都无关的事。
我没有乱讲过,但是,几天以后,乱云飞叔叔的脑壳没有了,与他同时没有了脑壳的还有一些人。
父亲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些天以后,父亲突然回来了,他失踪了那么些天,我们都以为他凶多吉少,但他只是比原来瘦了一些。
他像没事人一样,又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了。
父亲搬出窖藏多年的酒,哗哗地倒满,要我和母亲陪他饮酒,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喝酒的。父亲慢慢地喝着,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极其的松懈。刚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是紧缩在一起的,像是一个刚学会缩骨术的艺人,只学会了缩,却还没有掌握如何放,缩是缩了,却不知道如何再放开。脸上的肉有点儿像是悬挂了一两年的腊肉。慢慢地,他的身体放开了,比进门那时宽大了不少,又粗壮了不少,脸上的情形也与腊肉又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不太像是那种肉了。
春天就要来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补养一下,前一个时期的那种每天都能洇出血的日子,他好像都不记得了。
听见他与母亲盛赞钱的好处与通灵。父亲的话仿佛让我看到一幅图景,他是用钱铺出一条路,然后沿着那条路回来的,否则他有可能回不来。他弯着腰,先把铜钱砌在下面,再把金银铺在上面,一程一程地铺好,然后在那条路上疾走如飞,一路顺风。
……
乱云飞叔叔死了,而父亲还活着,这件事我没有去多想,过多地琢磨,会让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孝。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无论再做什么,他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父亲秘密地托人找到泸州的一位木雕艺人,用紫檀木为死去的乱云飞叔叔做了一副身躯和头颅,依据他生前的身高和相貌,仔细地雕出他的眉目和神情,做好后,埋了。
雨下得正浓,我朝四周看看,没有人,夹竹桃在雨雾里像一群斗败的鸡,粉红色的毛卷在一起。
“你云飞叔叔给我托梦来了,说他已经转世了。”
“转到哪里了呢?”
“没说。”
“还是回成都吧?”
“不能了吧?他是在这里死的,那能再回来呢?不会回来了,一定到别处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雨停了,到处都还在嘀嘀嗒嗒地滴水,红的花,黄的花,抖去脸上的水,纷纷抬起了头,青枝绿叶在伸胳膊,换气,满世界都湿润,清新。
父亲面朝香案站着,手里举着已经燃着了的香火,圆形的烟如山间发白的路,一圈一圈地蜿蜒着朝上走去。从敞开的窗户里,能看到外面的翠竹和藤萝,轻纱般的雾。
父亲用极低的声音在说:“云飞,往事越千年,重打锣鼓重开戏吧!不管你转世到哪里,重新开始吧,世道好像要变了。”
说完,轻轻地关上门出来,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湿气。
时光正从树丛间穿过,我看到了她的红的胭脂和绿的衣衫,后面是一截金色的尾巴,也许是羽毛,从树木丛中一闪而过。
……
父亲并未有用哄骗的方式安慰乱云飞叔叔,世道好像真的要变了。
川内有人夜观星宿,看见了披麻戴孝的丧门星。
于是,人们受到了惊吓与提醒,变得面色如土,走路,坐着,说话,吃饭,无论做什么,无论正在做着多么要紧多么重大的事情,都会抽一个空隙,让自己突然停下来,抬起头朝天上看看,看一会儿,心里寻思一会儿,再开始接着刚才断了的事情继续做。没有人会只埋头做事,不想别的,除非是那种心智不全的真正的傻子,那属于例外,那样的人,无论他们哪个方面做不到,也没有人和他们计较,也不会受到的责罚,他们生成那样,本身就已经是最重的责罚了。但是,健全的人就不能像他们那样随便了,只要有一个地方做得不到,或者不够,就会在心里种下一个影子般的东西,铁砣一样,毒蘑菇一样,生长在你的心里,在有的天气里还会滋滋地响,一声连着一声,一声下去了,以为没有了,过了很久以后,却忽然听到下去的那一声又起来了。
白天是这样,夜里睡觉的时候也睡得小心,谨慎,机警,不能像傻子一样一觉睡到底。临睡前自不必说,定是要站住屋檐下仰望一阵,看过后才回到屋里躺下。睡到半夜,有人,主要是那些平日里就心细,做事稳妥,有板眼,有谋划的人,会突然醒过来,爬起来,心明眼亮地再看一会儿,看过后,复又躺下,也不担心别的,只担心自家的魂儿会半夜三更地跑远,如迷路的老人或孩子一样寻不回来。
那些一躺下去就睡得死沉死沉,中途醒不过来的,到了一定的时候,会越来越明显地觉得有人正在一边轻轻地推他,在枕边贴着他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小声唤他,待终于听明白后,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雾茫茫地看着周围和身边,并没有看见刚才推他的人,也不见那个在耳边低声唤过自己的人。会是谁呢?愣怔怔地坐着,犁地一样一趟一趟地想,一趟一趟地走,人虽然不见了,但心里逐渐明白那是他叫起来的。
人们悄悄地等着,等啊等,等到了第二年,看见西面蜀山上的雪都消了,又清又绿的岷江水袅袅婷婷地从上面一路下来,行走在湿润润的细雨霏霏气候温和的川西平原上,青衣江也在远处起舞。到了说定的那个月份里,世道果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