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忆,只道是随风,侧耳聆听指缝的呼啸,又道有谁迎面拥住了这风送来的一声轻叹。
“你大了……”妈妈这样说。我站在她和爸爸的卧室门口,没戴眼镜,我瞧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面庞柔和。一个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夫妻和睦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大多面庞柔和。“你大了……”语气也很柔和,我站在门口迈不出前进的一步,也不甘退回一步——我已经许久没有拥着妈妈睡过了。是的,我大了,这是离家上大学后的第一次回家,最终还是上了自己的床,拉过被子,鼻尖若有若无地萦绕了一缕芬芳,是妈妈的味道。我倏然想起,在悠悠的岁月里我曾拥着妈妈,倔强地在闭着的眼帘下追寻星光,逐渐安睡;早晨,鼻尖瘙痒,感知渐渐复苏,我是个“好演员”,自然地下意识用手拍打、揉搓自己的鼻子,如此几次,耳边不断传来轻笑,我才“不满”地睁开双眼,嗔怪着、埋怨着妈妈扰人清梦,眼底是一片清明、满满偷乐。
在这些时月里,妈妈和我分享了很多很多的小秘密,月亮和星星为我们见证了,我们许下承诺这只是两个人的交换。
她有很疼她的爸爸妈妈,一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千万家庭中最小的那个孩子一般都是一样的长大——千娇万宠、天真恣意。她也一样。经历过文革和公社过来的外公外婆对五个子女的养育很尽心,每顿的饱饭、每年的新衣、每个子女的教育……不过可惜那个时代对教育的态度本就随意,外公外婆任由子女自己选择,除了舅舅高中文凭,三位姨不过小学初中便回家帮忙,子女到了一定年龄就外出了,然后恋爱结婚生子有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那个到现在已经四世同堂的源地,只剩下七十几的外公外婆两人走进走出了。
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她却从小就很少做农活,小时候有哥哥姐姐,长大了也一样出去了,然后就是时代的日新月异。年轻时候的她活得就像一阵自由的风,拂过湖面,吹过山花,一阵清冽和芬芳。读书时候,别人一分两分的零用,她有好几角,遇上外公外婆赶集买卖,她还能拿上好几元的大钱;从小就会自己一个人去买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班上总是她最先得到;忘了带饭盒、带板凳,就伙同四姨和其他朋友抢人家的,人家哭得好不委屈,她安如泰山,偏偏最后她什么事也没有;还凭着唱歌和跳舞,承包了全校的艺术表演和比赛,家里的钱想拿就拿,吃的想吃就吃,什么最好的都是给她,活得好不恣意飞扬……每每说起这些她都忍不住微挑眉毛,然后轻笑,只说小时不懂事……倒是有些后悔,没心没肺的,我却是不太懂得。
17岁那年,她遇见了我18岁的爸爸。小城的露天舞场,衣着朴素甚至简陋、头上还有跳蚤但模样清俊的男孩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白底青花连衣裙的张扬的她。少年爱慕少艾,有时就是一眼的缘故,一曲舞罢,男孩儿就开始热烈大胆地追求她。她从小便见了很多追她的男孩儿,只是答应了一曲舞,这个初见便见贫穷的、游荡的只是模样好的男孩子她没大放在心上。谁知,这个一无所有的男孩儿没有联系方式,只凭着小城和村里的两处住址,骑着自行车天天都来找她,哪怕有时只不过装作偶遇打个招呼。男孩儿幽默贴心,很温柔,会提醒她小心脚下,嘱咐她睡觉要盖好被子,会把水吹凉了给她——他们在一起了。每天,男孩儿会骑很久很久的自行车去接她,然后一整天载着她去各种好玩的地方。后来,外公外婆发现了,是不愿意的,没有哪家父母会愿意女儿不务正业整天跟着一个混混青年到处游荡的。她飞扬惯了,二话不说,带着行李搬到男孩儿的出租屋,一起吃起苦来,开始为了没着落的下顿发愁,很少再有新裙子,刷牙洗脸都是跟陌生人挤在一起;但他们很快乐,这些从来都不是她难过的。她难过的是,外公外婆松口了,接济他们了,男孩儿母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男孩儿却喜欢别人了。她开始联系不上男孩儿,一天两天也见不到他,她找遍了所有共同的朋友,找到了男孩儿老家,却看到男孩儿和另一个姑娘陪着他母亲一起吃饭。她默默一把抢走了姑娘的饭碗,姑娘一把又打掉了她端着的饭碗,拉扯殴打就开始了,她没落下风。但是男孩儿起身护住那位姑娘,推搡了她一下,她受不住哭闹着跑了。她说,一辈子没那么丢脸过,后悔去找他。她很快找了一份工作,表面正常生活了起来,但是她说,她总觉得饭菜咸涩得很。再后来,她听说,男孩儿和姑娘一起去了外地打工;又后来,她听说姑娘跟着其他人走了,甩了男孩儿;有一天,她终于决定拨打一个电话,背熟了从来没有忘记的一个电话,在这个电话中,我的爸爸向妈妈求婚,“……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吧。”——我的爸爸就是那个男孩儿,我的妈妈是她。
她说,那时候也碰见了另一个小伙子,还在舞厅里,是真的对她很好,条件比爸爸好太多,但来的时候已经稍稍晚,我想,一生也就只能这样错过。
年轻时候恣意飞扬,中年的她很柔和,像水。轻轻抚着我的背,说完一些,一声轻叹,如果不是耳边瘙痒,怕连我也是听不见的。我说了,我是不大懂得的,那般飞扬的曾经,是有什么还要叹息的。我给她看前面所写的,我说妈妈你年轻时候真的很精彩。她是什么反应?我隐约记得她说,“如果不是不能重新来过……”
她知道,回不去的。她没有办法在曾经重新学习知识、没有办法在曾经重新学习技艺、没有办法在曾经重新走一条让父母更欣慰的路、没有办法在曾经不爱上那个男孩儿、没有办法在曾经不同意男孩儿的求婚、没有办法在曾经选择后半生不做个家庭主妇……没有办法在曾经……而我处于她的那个曾经,她说,千万不要在以后想了那个曾经应当……
我想她是想告诉我的,她那个时候的女孩儿们长大为女人,再成为了母亲,这一生意识觉醒中的喜和悲恰似张枣先生的镜中梅花罢——
“只要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林林总总,她现在啊,依然是那个面庞柔和的中年女子,一个妻子、一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