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了谁?”陆笑忍不住开口问,声若蚊呐,眼睛没有聚焦,愣愣地盯住眼前的弟子。
那些弟子见是她,表情不由地古怪起来。
“愣什么愣啊!就是有你爹这样的魔修,才会死人!”不知谁伸手推了她一把,陆笑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左侧又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便又往右边倒,一大群人中,总有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手推她一把,她像个陀螺一般,被辱骂着,推搡着,怪罪着。
“你们这是作甚!”人群外一个清灵的女子声音让这群弟子们住了手。有人回头去看,见那女子一身长虹金纹道袍,长眉凤目,虽年纪不大,但威势已不容小觑。
“大师姐,我们,只是教训一下这魔修之子而已……”有人嗫嚅着,到底是不服气地答了话。
“你们今日的剑谱练完没有?自己的事情没做完,就去管别人?你们够格吗?”那大师姐道袍一挥,答话的弟子脑门立马多了个包,他捂着头嗷嗷叫了几声,就背着剑带着几个人往练剑峰的方向跑去了,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对大师姐做了个鬼脸。
大师姐眉目凌厉,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是令这群小辈们生畏,旁的围观弟子也渐渐散去了,只是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
陆笑心中感激,虽然这于大师姐可能是举手之劳,可对她来说,说是将她从蛇坑中拉起来也不为过,人言诛心,向来可畏。于是她抬起头,很轻,但很认真地向大师姐道谢。
这位大师姐名唤李芙蓉,性格泼辣,但架不住她长相令人惊艳,修为也极为不凡,是长虹长老们着力培养的新秀弟子,在长虹弟子中也是出了名的。
李芙蓉似瞥了她一眼,但她并没有理会陆笑的道谢,径直带着身后的几位女修向药舍废墟那里走过去。
陆笑心中担忧那药师的安危,又没有其他的朋友可以打听,把自己急得团团转,却也无济于事。
“他不会死了吧。”心中突然出现的这个念头,让陆笑为之一惊。她还很小,虽然自小就知道自己父母双亡,但到底没有经历过身边人去世的经历。
这想法一旦冒出头,就跟藤蔓生了根发了芽似的,将陆笑的心脏密密麻麻地包裹起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这么好的一个药师,他手里不知救过多少道修和灵宠,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她不能自已地,一直往最坏的方向想,他精致的脸笑得那么好看,若是死了,那双眼是不是睁得很大,很瘆人,是不是会有血从眼睛里流下来,就像眼泪一样,一股一股地……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死……不要!
脑海身处仿佛触动了什么埋藏很久的记忆,记忆里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色融化开来,陆笑慢慢蹲下来抱住头,眼中的猩红雾气渐渐发散,周身不住地颤抖着。
陆笑眼前渐渐迷蒙了,好像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地上好像有东西,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捡,是蜀锦刺绣的质感,像是个佩囊。那佩囊里渗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菲香气,凉凉的,让陆笑的灵台逐渐清明起来。
她眼中猩红雾气逐渐散去,这才发现,刚刚大师姐站过的地方,遗落了一枚香囊,那香气正是从香囊里发出的。
她回头看,大师姐还未走远,便不敢耽搁,握紧了香囊便向前追去。
“师姐……你的香囊掉了。”陆笑吭哧吭哧追上去,说话中还带着几分喘。
李芙蓉回头,见这身量比自己矮了好几个脑袋的小孩,吃力地举着一个香囊,莫名有些火起:“废物,你是长虹的道修,怎么跑了几步便喘成这个样子。”
陆笑被她训得愣了一下,但到底是不敢喘气了,只得拼命将气往腹中憋。
李芙蓉见着她那想喘气又不敢喘气的窝囊样子,更觉有气没处发。弯下腰,她左手拿过陆笑手中蜀绣香囊,右手伸向陆笑下巴颏,用修长的手指捏住她整张脸,将陆笑整个人拉得离自己更近,强迫着她与自己一双凌厉的凤眼对视:“我不会对你说谢谢,懂吗?”
陆笑不擅与人对视,她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手足无措地,愣愣地点头。
李芙蓉整张脸逼得更近,几乎与陆笑鼻尖挨着鼻尖,她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我也恨你爹。你知道你爹是长虹的叛徒吗?你知道他在平魔峰杀了那么多人,而我的父母也在里面吗?那时我才七岁!我做不到不怨你,我恨不得你以命偿命,什么稚子无辜,我不想听。”她说得狠了,一下便站起来,右手像是甩什么脏东西一样放开了她:“可是杀了你,或者故意害你,又能怎样?我的父母又不会因此回来——所以别指望我会谢你。”
“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李芙蓉再也不愿意看她,广袖一甩,转身昂首挺胸继续走她的路。
陆笑被她甩得狠了,整个人坐在了地上,青石板上落满了金因子果实,一片片的深紫色果实铺了厚厚一层,被终日路过的道修弟子们踩得恶心又黏腻,沾了陆笑满手。
走远了的李芙蓉正被女修们缠住问丢了什么,还听得见李芙蓉淡淡地回应。“没什么,迦蓝那位青槐尊送给我师父的九转安神香囊,我借用了几天,不小心遗落罢了。”
陆笑有点想哭,但眼角始终干干涩涩地,流不出眼泪来。或许,已经麻木了吧。其实她并没有很想听她的道谢,反倒是想跟大师姐道谢来着。那香囊让她刚刚胀痛的大脑灵台清明,倒是她借了李芙蓉的光。
布包里的小猪仔随着陆笑一齐摔下,怕是磕得疼了,不住地哼唧着。陆笑这才想起它来,心疼地安抚了一番。
“喂。”头顶上响起了刚刚与她对峙的声音,陆笑抬头,是李芙蓉。她抱剑站在陆笑面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她声音毫无起伏地转述:“你昨日来过这家药舍吧?诊录上写了你的名字。长老说了,去过药舍的人,都得去梦薏台集合。”
陆笑将猪仔放回包里,轻声应了,站起来沉默地跟着她往梦薏台走去。李芙蓉自顾自地走在前头,顺道吩咐了其他女修按着诊录上的名单去请人,便再也无话。
梦薏台是竹海南边的清静之地,常年被用来惩罚一些屡教不改的弟子,用于闭门思过或者面壁。
“师姐。”陆笑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自觉的颤抖:“那药舍里的药师,真的死了吗?”
李芙蓉虽不情愿,但有问必答是她一直以来秉承的态度,于是没好气地挤出了几个字:“是死了一个。”
陆笑有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般,她甚至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往前走。死亡于她,仿佛平南之海遥远的梵音,仿佛骊峰之巅传来的钟声,本来是苍茫而飘渺的。
可当她真实地听到,那个长虹山第一个没有拿她出身当回事的人,那个昨日还谈笑风生的人,那个明明连药包的草绳都扎不好的药师,就这样死去了,她才切身地感觉到害怕。
原来死亡不是逝者的劫数,而是生者的痛苦。原来这就是那些弟子当年面对父母离世的感觉……原来陆渊平,真的这么可恨,原来自己,真的不那么适合活得像其他人一样明亮。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倒塌了,破碎了,又一片一片地沉了下去,那些残破的东西,终究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