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面对昔日战友,梁一博将会想起父亲抱着他远离母亲尸体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天空已不再湛蓝,空气中刺鼻的味道被响彻天地的警报声拉扯成一缕缕缥缈的阴霾。
那时的西奈城还是华夏历史长河中的古都,火车从城墙下穿过,古城墙和科技感十足的动车车头组成了一副古今和谐的时代卷轴。
每年春节前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都会来到古城墙下日日晒着那色彩越来越橘黄的太阳,击打着手中的两块牛骨,在喧闹欢腾的的节日气氛中喃喃自语,有好心人远远抛掷几枚硬币,也有好事者曾凑近聆听,发现老道士每一年说的都只是重复的一句“风调匀顺,国泰民安”后,便没人再试图靠近那浑身酸臭的老道,抛掷硬币倒是成为了一个百姓们固定的娱乐项目。
2122年距离庚子年春节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老道士突然在一个周末的半晌午发起了疯来,在古城城门处人流量最高峰的时候,老道士从地上弹了起来,徒手攀上了城墙,转过身来用脚后跟将自己固定在离地四五米的城墙上,双手挥舞着两块牛骨,脖子长长地从油亮的道袍中伸出来扬天嘶吼,飞溅的吐沫星子让乐观其疯的吃瓜群众不得不停下了围观的步伐,留出一块半圆的空地,一个个兴奋地仰头看着热闹。这年头国泰民安,治安太稳定,这种新奇的热闹可不多见。
人群中,武学海将外孙从地上抱起,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下肢用力将一个试图挤占有利地形的闲人怼了开去,自己则纹丝不动,心中微微得意,脸上却古井不波,目光平静而专注地望着城墙上贴着的老道士,摆出一副不曾有人挤撞于他的表情。
被他弹开的是一个成年男子,身材匀称,肌肉发达,没料到有人能轻易将自己蓄力一撞的势头给硬生生挡了回来,心怀不满扭头看了过来,当他看清楚身旁人相貌的第一时间顿时尴尬了起来。
“武老是您啊!额没瞅见您,额错咧!额错咧!”
汉子点头哈腰地道了两遍歉,态度诚恳,对方不是他这种人能随意招惹的大人物。
武学海用后鼻音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丝毫没有理会那汉子的道歉,眼神甚至都没有从老道士身上移开。
汉子讪然笑着,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低着头往人群中退去,换了个地方轻松挤开了两三个男子,在别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注视下,选了个舒服的站姿掏出一把瓜子兴趣盎然地看起了热闹,过了一会儿,微微侧头偷偷瞄了一眼武学海,发现对方确实把自己当做了空气,才算是真的放心下来,武老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包租公可以惹得起的,西奈国医院院长的身份够不够有社会地位?若是不够,紫阳八卦掌第八十七代掌门的身份那可是真正的硬实力,一双铁掌分筋错骨碎钢裂铁,要是自己不开眼真惹恼了他,一掌拍来,下半辈子估计就该永远告别自己的那几辆限量版超跑了。
“天启,这个老道士不简单,他刚才喊的什么,你听清楚了么?”武学海习武四十余年,内功外劲早已远超常人,虽然四周围人声喧杂,他依旧将老道士口沫纷飞貌似胡乱喊着的每一个字都听了个清楚。
“姥爷,你是在考验我的耳力么?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说了‘冬不藏精,春必温病!’”被抱在怀里的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衣着考究,双眼灵动,说话的时候双手幸福地挥舞,一脸得意地等待着姥爷的夸奖。
抱着孩子的老人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出于何处?文作何解?”。
小男孩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思考状,眉头微皱,很快又打开来。
“出自黄帝内经,意思是暖冬过后,必有倒春寒,倒春寒后会造成春季寒湿,容易引发瘟病。”小男孩生于国学世家,自幼学习四书五经,作为西奈国医院院长的外孙,《黄帝内经》可是必修课本之一。
老人笑的更加开怀,抬手捋了捋辨识度很高的两捋唇侧垂胡,继续问道:“不错,但是为人只可得意不可骄傲,这位老爷爷还说了什么?”
小男孩没有留意到姥爷对于老道士的称谓已然发生了变化,侧着头伸长了脖子,用力地听着。
好在老道士虽然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喊着,但似乎只有翻来覆去的几句话。
“天....地......不....人,不对,应该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知道!我知道!这句出自道德经,后面的内容他没说,是天地之间.........”小男孩越说越快,接下来被武学海笑着打断了。
“天启真棒,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讲的是‘道’,这冬不藏精春必温病讲的是‘理’,这位老先生是在讲‘道理’呢!”
听到这句话,叫做天启的小男孩含着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姥爷。
“老...老师,您说他在讲道理,可他都疯了啊,说的不是疯话么?”一个怯懦的声音从武学海的身旁响起,是一个看起来和天启差不多高,却明显要大几岁的男孩抬头望着他。
武学海刚才就发现了这个大概率是被人流从父母身边挤散了的小孩,他一开始就抬起了右手手肘将这个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小男孩护翼在身旁。
“是啊....疯了.....疯子怎么会讲道理?......不过,这疯子说的有道理,今年真是个大暖冬啊!”武学海的目光从天空中橘红的太阳落回到街面上围观的人群,眉头不自知地跳了跳.......穿的都很单薄......不过这种天气,还能穿什么呢?这温度真是不寻常啊,他在记忆中努力回想,回想了五十八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过往冬末如此炙热。
一两米外的人群突然晃动了一下,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瘦弱女子拼了命从人缝中挤了进来,目光急切大张着嘴,声嘶力竭地喊着。
“一博~一博你在哪里?”
“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武学海身旁的小男孩听到了声音终于哭了,他朝着母亲声音的方向努力前进,可拥挤的人群并没有给他留出一条路,他只能绝望地拉扯着面前的衣裤。
听到了儿子的声音,邬君梅本已几乎耗尽的力气又回到了体内,她努力地用头向人缝中撞去。
“神经病,干嘛呢?”
“我要我的孩子!”
“这么多人,怎么让的开,你别踩着我的新鞋啊!”
邬君梅抬头看着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无比心寒,看热闹真的好么?
“让我过去,我的孩子啊!”
邬君梅冲了几次无法再前进一步,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手臂从天空中劈入了人群的缝隙中左右拨动,拥挤的人群居然被硬生生地分开了一条通道,一个孩子扑了过来。通道转瞬即逝,一张长着两捋胡子面无表情的脸被分了又合的人群挡住了,只是那双目光很亮,让人心中升起暖暖的感觉。
“一博,我的一博!吓死我了!”
邬君梅抱起自己的孩子努力地踮起脚尖,她要向刚才那个人表达谢意。
突然,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大灾灭世~”
“大灾灭世啊~”
“死了,都死了啊~”
人群突然像是一锅滚油滴入了一滴冰水,轰然间炸了起来。
老道士最后撕碎了身上的道袍,露出了两排干瘦的肋骨,高喊着一头从城墙上杵下,‘啪~’地一声巨响,那是脑壳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呈‘S’形状的蜷缩身体,在地面上拼构成一个越来越大的太极鱼。
人群开始退散,冷漠的目光开始变得兴奋,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所以他们兴奋,所有人都不会料到,不久之后,这种视觉冲击将会变成常态,兴奋的目光都将回归冷漠,因为,是人都将死去!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很快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只有在每年九月十八日才会响起的警报声,在这座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都上空嘶吼着,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