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中
“当年我啊,朋友真的不多,满打满算能称兄道弟的也就一个,不过倒是有个死对头,我现在还记得,在电视台工作,”
怜叔抿了口茶,说道。
“诶,为什么不说兄弟而要说死对头?”
叶三捕捉到了怜叔话里的特点,问道。
怜叔眼皮定住眼珠很快转了一下,
“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转而又耷拉着眼皮眯着眼骂道,
“他很喜欢写作,我一直以为他毕业之后能成为作家,谁知因为父亲患了癌症,所以……回老家了,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就这样。”
“唔,这样啊……”
叶三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也不怪你,我们还是说说,那个死对头吧……”
怜叔就像按着剧本一样侃侃而谈起来,
“他啊,要说可气是真可气,处处刁难我,和我的意见不和。”
叶三看着怜叔,怜叔的眼神朝下看着,嘴角向上翘着,
“当时我俩在一个组,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他妖言惑众,组里的人都支持他,给我弄得可丢人了,”
怜叔看向叶三,眼眶微润,
“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想起当年,竟然还有点怀念,他如果没退休,现在应该还在电视台吧。”
“那,我带您去电视台找他看看吧!”
叶三笑了笑说道,他能感觉到,所谓死对头,经过了时间的打磨,可能就变成寄托了吧。不过这个怜叔,还真是深不可测,完全没有老年人该有的样子,像是个游侠,无家可归的那种。
“好啊,好小子,那咱们,即刻启程。”
怜叔啧了啧舌,
“小二,这茶叶不错,给我来一捆我回家泡茶喝去……”
半晌,一老一少二人走出茶馆,溜达在了大街上。
城里冬天的午后,温度较为舒适,太阳虽远却依旧火热,好似一份牵挂,不会被距离阻隔。街上有人,也有游魂,之所以说是游魂,是因为他们在做着毫无用处的事罢,但有些人,生来就为了成为游魂,且以空虚为乐,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干涉。
叶三和怜叔并排走着,马路的柏油沥青是新砌的,看起来黝黑发亮,汽车轰鸣地驰过,也不会留恋这份坚实,因为车都是向前开的,因为马路上的车都是按照交规一起向前开的,逆行,是不被允许的。
“诶,我有点走不动了,咱坐公交车去吧。”
怜叔朝叶三道。
“行啊,不过我没往那边走过,您认识吗?”
“这个……老头子我,很久没来城里了,所以……”
二人相视一笑,充满了尴尬。
“那咱们先看看公交车站在哪吧!”
叶三一句话打破了僵硬,就这样,他们踏上了前往电视台的路途。
两小时后电视台门口
“诶哟喂没想到这坐车比走着还累!”
怜叔扶着腰,抱怨道。
“在坐错了几班,坐反了几班公交车后,我也觉得坐公交车比走着累……”
叶三的吐槽字字珠玑。
“诶叶三你瞧,这塔可真高啊。”
怜叔话锋一转,看着眼前一座耸立入云霄的高楼,
叶三虽然知道怜叔在转移话题,但还是纵览了这座建筑,高楼是上面尖而底盘厚实的设计,确实非常像一个塔,果然家家的电视台都要设计成这样貌似高端的模样。
“好了,咱快点进去吧怜叔。”
叶三看了看怜叔,怜叔眼神中的那份激动依然没有褪去,泛着光亮,劳累并没有拽下他上扬的嘴角,
“哈哈,让小屁孩见笑了,不过我还真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怜叔笑着朝叶三说道。
二人走到大门前,刚要推门,却见到一个西装革履,头压黑色鸭舌帽,抱着一个纸盒子的男子从楼里走出,刚巧撞到了叶三身上。
“哗-”
纸盒子里的东西散在地上,大多是些办公用品,
“啊不好意思,我帮你捡吧。”
叶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蹲下,虽然是对方没注意先撞到他,但看这个架势,这个男子应该刚刚被炒鱿鱼了现在心情极度不好,叶三想了想,也就没再在意。
“啊,太谢谢了……是我走路不长眼,撞到了您。”
男子急忙解释道,叶三想看清他的脸,可是鸭舌帽一直压倒很低,无法看清。
“诶小伙子,”
怜叔突然开口了,
“你这身上穿这么正式,为什么头上要戴个很明显是运动风的帽子啊?”
叶三朝怜叔白了个眼,
“现在我们年轻人一下班都想追求个性和潮流,这就是你不懂了。”
叶三笑了笑,解释道。
“这个不是……这个……”
男子又开口了,
“这个是电视台的规定,给每个被解雇的职工发一顶黑帽子,而且要求一直戴着走出公司……”
叶三头上三条黑线,
“这是什么奇葩规定……”
倒是怜叔听完,点了点头,
“年轻人,你的青春还长,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咯~”
怜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示意叶三可以走了,叶三把自己捡起来的文件整理好,递给了男子。
“啊谢谢您……”
叶三推门而入,电视台里灯光明亮,但和出版社的金碧辉煌不同,整体基调以蓝色调为主,估计配备都是LED的节能灯,毕竟这么一栋大楼每天的耗电可不是吹的。
依旧走到前台,前台两边站着两个保安,他们身材挺拔,目光直视前方,给人一种曾为军人的感觉,前台内是一名年轻女性,大约只有二十岁的样子,可能是新来的实习大学生,她眉眼微竖,眼神飘忽,仿佛有心事。
“你好妹子,我来找个人。怜叔胳膊搭在台子上,朝女孩抬了抬下巴。
“啊……请问您找的是谁?我打电话让他下来接您,但您不能独自上楼。”
女孩缓过神来,站了起来,马上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她柳眉一落,看向叶三,愣了一下,笑了笑,
“你好。”
声音悦耳而跳动钻过云雾闯进叶三的耳朵,
叶三也怔了一下,回了个笑容,纵忆二十年,除了母亲,好像还没有女生对他这样笑过,将死之际,听闻了这清泉落击石又如触铃般的嗓音,叶三笑了笑,打算带入地下了。
“我找,余文虎。”
怜叔皱了皱眉头,看来是好久没念出这个名字了。不知何由,叶三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忽然恍惚了一下,但
“余文虎吗?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个人……”
女孩眼睛看向斜上方回忆了一会,
“我刚没来多久,我给您问问我们领导。”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一旁的座机听筒,连忙解释道。
“好嘞,那谢谢你啦妹子。”
怜叔倚在前台上,两只胳膊搭着,看着前台女孩,虽看似集中于通话,眼神却不老实,时而看向门外,但更多的时间,目光则汇聚于一点,正是叶三。
“妹子叫什么啊?”
怜叔嘴角勾起,朝女孩问道。
“嗯……大爷您叫我小雪就行。”
女孩回答的有些腼腆,双眼皮下意识遮住自己流转的瞳孔,
“他叫叶三。”
怜叔指了指叶三,说道,女子目光发直,听罢双颊一红,看得叶三有些入迷,那两抹赤色在白皙而光滑的脸庞上显得尤为突出,好似梅花,在冰雪中给予人不可多得的温暖。
“好的叶先生,我记住了。”
“这小子……不会还这么走运吧……”
良久
“叮-”
大厅靠里的电梯到了一楼,从电梯内走出一名男子,步伐很急,
“是哪位要找余老?”
他边走边朝我们这边看着。
“啊,是这个大叔。”
女孩有点紧张,浑身一机灵,朝男子说道。
“您是……”
男子停了下来,他也穿着一身西装,戴着一个眼镜,框很黑很粗,显得很有学问。他打量着怜叔,问道。
“我是他一个老朋友……”
“可余老先生已经走了,您不知道吗?”
“啥?”
怜叔愣住了,
“走了?啥时候的事?”
他眉头一紧,深吸了一口气。
“走了有些日子了,我们还开了悼念会,毕竟余老是我们电视台当时资历最高的人了。”
男子扶了扶眼镜,眼神有些暗淡。
“噢,走了啊……那我这,还确实是来晚了些。”
怜叔念道,手中拎着的半捆茶叶有几颗跌在了地上,又弹起来,但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地板被擦的锃亮,这落下的几颗茶叶也随着怜叔暗淡的眼神被扫净了,
“行吧,也没什么别的事了。”
他看向叶三,
“走吧。”
“你怎么连余老都不知道?怎么来这里工作的。”
眼镜男瞥了瞥小雪,说道,
“余老有很多优良作风,是我们的楷模,电视台每个人都应该将他的思想贯彻于心。”
看着怜叔二人离去的背影,眼镜男继续自说自话道。
空气有些凝固成胶冻样,呼吸循环甚至衰竭,叶三回头看着走在自己后面这位老人,日落的夕阳透过玻璃门照在他脸上,胡茬被打的透亮,眼角微微垂着,白皙而英俊的脸庞被皱纹布满而显得尤为苍老,嘴瓣微张,欲言又止。
叶三叹了口气,握住门把手,
“哎各位,我又发现了!”
突然从两人身后传出一个喧嚣的声音,二人不禁回头看去,那是一个小矮个,精瘦而显得刁钻,眼睛隐约看出挺大,但由于眼皮太厚,遮住了大半个眼睛,露出来的只有绿豆大小,他跑到大厅里,手里拿着一沓子文件。
“浪台长,您怎么出来了,有什么事不都通过广播说吗?”
眼镜男快步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朝他问道。
“嘿哟,这事儿,可必须得让你们重视起来,我刚刚用我那台显微镜分析离职那小崽儿给我的报告,又发现问题了!”
浪台长挑着眉,扯着嗓门朝周围说道,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也都停下手头工作,聚在了台长身边,叶三观察了一下,这些人大多是记者,有的在出工,有的已经回来了换好便装准备下班,毕竟此时已是黄昏。
“咱们浪台长,一向以细致著称,每天都用很多时间来通过蛛丝马迹揭露事情真相啊,真是可敬可畏。”
眼镜男看了看周围的人,笑着说道。
“那是必须,细致,是余文虎余老亲自传下来的宗旨,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电视台的现在。”
听到这,怜叔鼻尖抽动了一下,看了看叶三,叶三点了点头,二人朝台长方向走去,站在了人群的后面。
“我发现,他给我这9741个字里有741个标点符号,9741谐音就气死你,你们说,这是不是在挑衅咱们电视台?”
浪台长声音已经颤抖了,将文件摔在地上,周围的人均不敢说话,只能向后微微退一步,圈子在无形之间扩大了一些。
叶三分析,这个刚离职的小崽儿,应该就是自己一进门口撞到的鸭舌帽男子,他像个老实人,规规矩矩的,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
“各位,你们能忍,我这个台长忍不了,是时候了,敌人已经打到咱们脸前面了,我这就发动宣传组的人,咱们炒他,让全世界人民一起来唾弃他。”
“对,这也太过分了,亏我们电视台还养了他几个月,恩将仇报,该惩治,台长说的好!”
“这有关电视台的声誉问题,我们都是电视台人,最基本的归属感不能被侵犯。”
几名记者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支持台长,心中仿佛真有一股一股的愤怒,汇聚在一起,形成热浪,正盘旋着不知道要拍向哪个无辜的海岸。
“叶三,我们走吧。”
怜叔拍了拍叶三,嘴角微微上扬,叶三有些纳闷,但也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走出门去。
大路上
“余老的事……您也别太失落了,这生老病死,谁不都……”
怜叔打断叶三的话语,
“余文虎啊……”
怜叔抬头,看向夕阳方向,
“他还没有死,甚至活得越来越好了啊哈哈。”
迎着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微咸的海水溅到眼睛里,有点沙沙的,也有点疼,紧接着背后大楼中传出的走刀般轰鸣声,也不再在意。
走了有几炷香了,二人也没说累,也没说要去乘公交车,而就是这么走着。
叶三也终于明白了,在这片大陆正中央的平原城市里,究竟是哪来的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