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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轩然大波

1

每年春天,百荷的祖母都会去采摘蓝草。

春分过后,掠过田野的风里还残留着冬季的寒意,越冬的油菜和麦苗犹豫着舒展腰身,嫩草尚匍匐在土壤间探头探脑。祖母挎着竹篮,急急地走向原野。她在田埂边、堤埂上寻觅蓝草的身影令人觉得一切都不会老去。天空、河流、田野、村庄以及人,这一切都在苏醒。

祖母千辛万苦采回的蓝草,脱离了土壤的滋养,在祖母的竹篮里顽强地怒放忧伤。蓝草俨然成了忧伤的蓝草,祖母也成了忧伤的祖母。祖母与蓝草构建了隐藏着忧伤的沟壑。祖母周围的任何人,没有谁能够跨越。祖母轻巧地构筑的那个沟壑,成就了另一个自己。后来百荷意识到,那是王淑贞,构筑沟壑的王淑贞。

没人知道,王淑贞采摘蓝草的时候看到了她的老大、老二和老三在田野间翻筋斗,先是老大,接着是老二、老三,他们围着她,嘻嘻哈哈的。他们都长胖了,不再梦想着吃红烧肉、白米饭,他们活着,却没有长大。老大告诉王淑贞,我再也不想着红烧肉、白米饭了,我也不孤单了。老二也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想白米饭了,我来陪你的老大。接着是老三,他同样禀告母亲逃离了梦想,他们活蹦乱跳,他们的母亲渐渐老去,他们却在田野中永生。

王淑贞的老大是在婚后的第二年出生的。王淑贞的老二是在婚后第三年出生的。王淑贞的老三是在婚后第五年出生的。

田中贵在自己孕育的新生命降临的时光都是在磨刀的路上。他仿佛在用一生的时光与剪、刀和磨刀石厮磨。

王淑贞对蓝草的青睐,始终伴随着田中贵的迷惑。田中贵对磨刀石的钟情,始终伴随着王淑贞的困惑。

田中贵理解王淑贞的忧伤,她的忧伤活在老大、老二和老三的世界里,这也是他的忧伤,他们留在那个世界的呼吸令他悲伤。但他在她的忧伤里看到了更深的忧伤,这不是他交给她的忧伤。如同祖母痛恨祖父的行走,他们将彼此交给对方,同时留住自己的呼吸。

田中贵的行走首先是从声音开始的,是弥漫的抑扬顿挫的吆喝,他的嗓音洪亮,磨剪子嘞抢菜刀。无论多远,他的脚步还没到,但他的声音已先行抵达。

田中贵的吆喝声里,满是沧桑的颤音。他是怅然的,他扛着捆绑了磨刀石的条凳路过田野间的王淑贞,他的背后跟上了老大、老二和老三,他们向王淑贞汇报田中贵的踪迹,他去渡津镇了,他去港亭镇了,他去县城了。老大、老二和老三与田中贵如影随形,从未虚报田中贵的行程。王淑贞却从未求证,她习惯了和自己的呼吸生存。

三岁之后,百荷熟悉了一种场景。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农忙之后的农闲时光,祖父肩上扛着条凳,磨刀石盘踞其上。磨剪子嘞抢菜刀。祖父在他的吆喝里踏上了行程。祖父一生磨过多少剪子与铁刀,始终无法统计,恰如无法统计祖父一生走过多少伴随着吆喝的行程。

百荷三岁之后,祖父和他的吆喝声一同上路时,伴随了百荷追随的目光。

祖父对陌生的城镇吆喝着,磨剪子嘞抢菜刀。祖父对熟悉的城镇吆喝着,磨剪子嘞抢菜刀。

祖父对每一条熟悉的道路吆喝着,磨剪子嘞抢菜刀。

祖父热衷穿梭于县城。祖父的身影穿过行政中心、会展中心、广电大楼以及县城的20多条主干道。百荷的目光无法对百荷讲述,祖父对每一处场景的迷恋。

事实上,在这些庞然大物的建筑中,祖父的吆喝声常常遭到驱逐。每当此时,祖父讪笑着,取下肩膀上的条凳,停下来休息。祖父坐在角落里,脸上是心满意足的表情。仿佛,祖父赶往县城是为了停下来休息。

祖父离开的这个春天,成了祖母眼中残缺的春天。

祖母放弃了对蓝草的更频繁采摘,仿佛为了声援春天对祖父的离弃,也仿佛彻底摆脱曾经留给祖父的困惑。

这个祖父缺席的春天,田中贵却在祖母的生活里鲜活起来。

祖母在春光里整理祖父的衣物和用品。

她抖搂着一件颜色陈旧泛黄的中山装对百荷说,你爸爸出生时,你爷爷就穿着它。你爸爸和老三整整相差了12年啊。祖母和手中的衣服对话,田中贵啊,你穿着这件衣服去喊来大队卫生员,老四就自己出来了。

祖母将那衣服抖一抖,翻过了一面,翻出两块藏在里面的补丁。祖母对着两块补丁说,田中贵啊,老五出生时让你买件新褂子,你都不舍得啊。

祖母抹了一把眼泪,懊悔不迭,你那时要买了,到那边就不用穿带补丁的衣服了呀。

祖母点着火柴,一朵火花扑向了祖父的这件上衣。

祖父的痕迹随风而逝。百荷能看见风的容颜,能看见那团火拉住那风的手臂,祖父的痕迹随风而逝。在百荷眼里那不是消逝,那是一次未知的旅行。百荷看着那火焰燃烧得明亮而炙热,蓦地一惊,她想起了那缕黑发。

起初这缕黑发掩藏在一只铁盒里,铁盒深藏在床下的旮旯里,祖父以竹竿带路准确地钩出了铁盒。铁盒安然静卧在祖父的手掌上,充当保守秘密的坚硬外壳,它周身锈迹斑斑,它身上斑驳的纹路,彰显了岁月的留痕。

祖父对百荷说,这盒子也有年头了,还是你爸爸出生时,我在供销社买的,整个县城就这个铁盒包装的饼干最贵了。祖父接着打开了铁盒。铁盒里只有一缕乌发!百荷满是疑惑,她不明白,当年,是这个铁皮盒身价不菲还是铁盒里消失的饼干价格昂贵。

一缕黑发猝然与百荷相遇,百荷身处的明亮世界,让那缕黑发焕发了生气的同时又抒发着怨气。百荷隐约感觉到这缕头发浑身散发着诡秘气息,百荷不愿和诡秘对视,她斜睨着门外的艳阳说,爷爷,头发也许不愿意见到我们。

祖父轻抚黑发,也许是手掌的温度传递了温情,那黑发渐渐焕发了光泽。祖父说,我虽然收了它,可我活不过头发啊。百荷,你替爷爷收着它。

百荷接替祖父收留了乌发。她依照着祖父的嘱咐将这缕乌发重新安置在一个铁盒里,像是为这缕头发搬了一处新居所。盖上盒盖的瞬间,百荷甚至听到头发发出轻轻的叹息。那缕叹息让百荷深感不安。她说,爷爷,我什么时候把它再交给你?祖父摆摆手,不是交给我,要给也要给它的主人。谁是头发的主人,祖父讳莫如深。他说,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那是初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祖父将这缕头发交给百荷之后就一直萎靡不振,他的肺病日益严重,以至于终日卧床不起。

祖父终日卧床不起,他的磨刀石便闲置在墙角唉声叹气。磨刀石习惯于走街串巷,又不得不与祖父终日为伴,它伴随着祖父,见证了祖父的大半生。它缄默不语,它与祖父的缘分不可言诉。磨刀石的缄默不语隐隐散发着一丝缅怀的气息。

病痛缠身,祖父无法走出家门,但岁月仍然不断地在成长。

祖父留下了太多的谜语,关于红狐狸,关于黑头发。这些谜语是祖父的专属,属于祖父的谜语只有交给祖父本人。百荷期待祖父复活。百荷期待移交这些秘密。

现在,百荷承认祖父曾经死去,祖父曾经历了一次复活。百荷坚信,只有死去的人才有机会复活。百荷期待祖父再次复活。

2

祖父曾经交代,这缕头发的存在,有个离奇的故事,而故事与头发都要对祖母保密。对朝夕相处的祖母保守秘密,加重了百荷的心事,也让她的好奇不断地发酵。对祖母保密是不是可以和母亲分享呢?百荷无从寻找祖父的踪迹,他的床铺空着,人也不见踪迹。寻找祖父是个难题。面对尚未复活的祖父,百荷心事重重,母亲似乎也心事重重。

旁人不了解,百荷最清楚,尽管母亲的心迹不易察觉。但百荷的生命是熟知母亲的生命的,她是母亲的一部分,她曾经在母亲的身体里,在这个世上无可替代,所以,无可改变。

母亲曾悄悄带百荷来到集镇上,在镇上的小吃店买了一个糍粑。百荷最喜欢吃糍粑,母亲居然识透了她的心思。又买了馄饨,像花瓣一样在碗里盛开的馄饨,百荷不忍心把它们吞到肚子里,母亲注视着她,鼓励说,吃吧,妈妈会记住你吃馄饨的样子。百荷吃得疑虑重重却故作香甜。她吃着馄饨留意着母亲紧锁的眉头,馄饨一个个进了肚子,母亲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母亲的样子很开心,百荷愿意母亲开心。

百荷吃饱了肚子,母亲又带百荷踏入镇上最大的百货商店。

这家百货商店位于镇中心,占据了整条街最大的门面,水泥构筑的门头刷了鲜艳的红色油漆,依稀可辨“国营百货商店”几个粗描的字,水泥台阶一直伸到店外那条碎石路面的主街。店外历经沧桑的槽门白天全部卸下了,店内仍然光线暗淡,几盏日光灯守着各自的角落。

绕过食品柜台,母亲牵着百荷到了服装柜组。隔了柜台,母亲抱怨说,城里都是开放的超市了,卖服装也是开放式,你们怎么还不撤了柜台?营业员是个中年妇女,冲母亲翻了个白眼,手里继续织着毛衣,嘴里不忘抢白母亲,城里好,到城里去,反正这店也要换主人了,有本事你就来承包,我情愿给有钱的个体老板打工。

母亲大度一笑,目光凝视着百荷。百荷的目光落在哪,母亲的目光就跟到哪。服装五颜六色,每一件都散发着簇新的诱人光泽。百荷的目光在其间跳来跳去。后来,百荷将目光驻留于母亲的脸庞,母亲的脸上拥有着世上最动人的温情,那温情的色彩世间难寻。百荷愿意端详母亲的脸庞。

母亲像是一点也不了解金钱的重要性,百荷却最清楚了。祖母总是念叨家里没有钱,寸步难行,祖母的范围就是家里、田里。她今天和母亲都走到镇上了,所以就花掉了许多钱,百荷就想起母亲在城里时走得有多远,那得要花多少钱啊。

母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件红色的羽绒外套上,她精明地问道,这件棉衣换季打折吧?接着母亲又挑选了一件绿色上衣。

冬天已经过去了,那是一个寂寞的冬天,虽然有年相伴,可是母亲没有回来过年。见母亲询问棉衣价格,那营业员丢下手中的活计,脸色有了缓和,殷勤地从货柜里翻出来更多存货,堆在玻璃柜台上,供母亲挑选。

百荷拒绝着,拒绝着一个现实。

她着急地说,妈妈,我不要棉衣啊,到冬天你再给我买。冬天刚过去,下面排队的冬天还很远的。母亲翻检服装的双手稍作停滞,最终执意买下了棉衣。

这件红色的棉衣错过了上一个冬季,对下一个到来的冬季似乎急不可待,它占据了百荷的双手却无法占领百荷的心灵。母亲将棉衣递给百荷,鼓动说,穿上试试,大是大了点,明年穿正好。百荷接过棉衣,像是接过了一个炙热的伤痛,百荷的双手触摸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她将棉衣隔着柜台迅速掷向货架,奔到了街上,仿佛逃离了疼痛的魔爪。母亲并没有责怪百荷的莽撞,她随后走出了店门,手里拎着那件鲜红的棉衣,神情笃定。

田野里,油菜花开始结籽,成片成片的,颗粒饱满。杏花、桃花,也已披挂上阵。百荷和母亲在田野间穿行,母亲似乎并没有留意那些花朵,百荷有心提醒母亲,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路到了尽头,花朵的芬芳被留在了身后,遗留了一些百荷眼里的无助。百荷鼻尖发酸,她停住了脚步。母亲起初没有察觉,后来转过身凝视百荷,露出了亲热的微笑。她说,百荷不舍得妈妈,是不是?等妈妈到城里挣了钱,妈妈有了钱就会把百荷带在身边的。百荷的举动让母亲表明了心迹,百荷彻底清楚了,母亲买好了过冬的衣服留给她,棉衣将代表母亲陪伴她度过下一个严寒。置身春天的百荷,眼睛里的冬天瞬间来临,但百荷对春天恋恋不舍,她说,冬天永远都不会来的,妈妈,你走不了的。

母亲宽容大度,顺应着百荷说,好吧,冬天不来,我不走。

母亲轻而易举改变了主意,回答得草率,实质是在敷衍。穿过了田野,走上堤埂,清溪河默默加入了母女俩的队伍,河流的每一滴水似乎都在说话,絮絮叨叨,河流也是在挽留母亲。与清溪河结伴而行,百荷晦暗的内心豁然明亮起来。百荷说,妈妈,我给你讲故事吧。百荷想通过动人的故事挽留母亲。母亲果然点头赞许说,妈妈知道你最爱听故事,大河圩有多少故事?百荷掰着指头数,狐狸的,神树的,还有大鹏山的。百荷唯独没有说到眼前的这条河流。但百荷无疑是聪明的,她说,清溪河也是有故事的,留给妈妈慢慢说。

母亲点点头,很快进入了故事传播者的角色。母亲拖长了音调说,很多很多年前,很远的地方发生了战争,很多人逃避战乱逃到了清溪河边,其中有一个女孩藏到了水里,再也没有出来。

母亲的故事干涩简短,还留下了很多漏洞。百荷内心里在窃笑,她熟知另一个故事版本,那女孩其实不是藏起来,她是投河自杀了。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复活的,就像祖父也会复活。百荷隐瞒了内心的想法。她说,妈妈,你带我沿着清溪河去看长江吧!妈妈,你再跟我说说长江的故事吧。妈妈,我还想去看清溪河边的祥柱塔。百荷确信这么多的要求会蜘蛛吐丝一样缠住母亲,让她寸步难行。

百荷一一表明自己的奢求,像蚂蚁排队一样,母亲曾说要实现她的愿望,她的愿望就要满满的,这样,她的愿望也会缠住母亲,她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日子就会很长很长,像眼前的河流,望不到尽头。百荷的这些愿望母亲欣然接受,她说,好啊,母亲会让百荷实现愿望的。

母亲说,百荷,有些故事,等着你长大了就会有答案了。你不要相信故事,故事都是人编的。百荷纠正说,不对,故事多好啊,没有故事,多没意思啊,要是都是假的有什么意思啊?

百荷接着固执地提出了内心的疑问,百荷天真地认为,这是一道难题,问了个让母亲烦恼、困惑的问题,母亲就会留下来。百荷问,妈妈,清溪河是躺在地上还是趴在地上的?母亲显然被这个问题震惊了,她瞪大了眼睛,还未及思索,百荷接着抛出了又一个问题,她接着问道,要是躺在地上的,它总有一天要站起来。要是趴在地上的,河流的肚子里都藏了些什么?水是透明的,为什么看不清河底?百荷确信她的这些问题足以留住母亲。但母亲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脸上呈现出绝望而失望的表情。

母亲沉默了。沉默是母亲的外壳,百荷能够感觉到,但她无法击碎。沉默是母亲这次带回来的行李,随时会跟她出发。

母亲将百荷的这些来历不明的问题丢给了父亲。父亲正在河滩边,守着默默吃草的水牛,这是祖父喂养的水牛。祖父离开了,牛的命运便交由父亲发配,这对于父亲是个难题。父亲深知水牛是祖父的另一条命。这条命犁田翻土,从土地的这头到那头,从麦田到稻田。这条命从祖先那儿流过来,温情脉脉。

父亲一筹莫展,播种有了播种机,插秧有了插秧机,收割有了收割机。倘若外出打工,他可能不再亲近土地,他可以转租耕田,却不知如何对待祖父的另一条命。

田得福,她怎么就像你?这还有什么指望?母亲上前嚷道,父亲闷头抽烟,烟雾袅袅融汇到暖融融的春天的气息之中,像是酝酿着一项卓越的计划。父亲最后将烟蒂蹍碎在脚底,对母亲献计献策,他说,嫌她傻,生个男孩好了。

没有钱拿什么养孩子?种田能挣到什么钱?再说……母亲忽然咬住嘴唇,挡住了自己的语言,脸色越来越沉,嘴唇和眼神歪向不同的方向,像是她最后吐出的话是对着牛嚷嚷的。她丢下父女俩,独自踩着田埂率先离去。母亲的背影挂着心灰意冷的落寞。百荷被母亲的另一种外壳阻碍,它不是沉默,却比沉默更尖锐,是冷落。

走到自家门前,母亲驻足打量自家的三间瓦房,墙面的砖,房顶的瓦,每个缝隙里都填充着颓败,从它们取代泥土和麦秸开始,颓败便和乔迁之喜并存。现在,它勉强支撑的颜面上满是沧桑。

母亲身上的传呼机嘀嘀叫着。她看着那上面的一组号码,回电话是个难题。

百米之遥,刘家的院门是敞开的。前几年,刘家倒卖钢材,像是一夜间,刘家荣升村里的首位万元户,近几年又传说刘家借着销售钢材,业务涉及房地产。刘家的富有像是一夜间突显的,致富的经验刘家讳莫如深。穿过刘家院门,前年刚翻新的砖瓦房,袒露着兴致勃勃的表情。刘家的砖瓦房就要拥有亲兄弟。刘家正在盖楼房,村上的第一栋楼房。除了村委会,村上唯一的一部电话,蹲守在刘家的堂屋里,默默地等待。

母亲迟迟疑疑跨入刘家院门,先是问候了刘家奶奶,又去恭维刘家的大儿媳,她的羡慕溢于言表,你好有福气,就要住楼房了。刘家的大儿媳正在厨房里鼓捣煤气灶,也许是炫耀,也许是实话实说,她说,这有什么好?一罐子煤气从城里运回村上来回要好多钱。百荷的母亲在城市不仅见识过煤气罐,还见识了煤气管道,却依然满脸惊羡,有钱就是好啊。提到钱,刘家的大媳妇像是被点了火,火气大了,嗓门也很高,有什么钱,还不够借的。百荷的母亲尴尬地垂手而立,她的心逃出了门外,但她的耳朵留在这里受尽了奚落。幸好,刘家大儿媳随着煤气灶火苗的升起,一物降一物,嗓门落下来,心情也舒畅了,注视着百荷母亲手里嘀嘀叫唤的传呼机,大方地说,你来是为打电话吧?打就是喽,大钱都借了,还在乎电话费这点儿小钱?

百荷母亲电话里的对话内容,显然外人听不懂。刘家奶奶就有义务询问,这次还要出去吧?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母亲却保证说,我出去挣了钱,借您家的钱会很快还上的。

母亲回到家对父亲循循善诱。田得福,我们也要翻盖楼房。田得福,我们为什么要让人看扁了?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是扁的,他的语气很硬,我又不是不还。父亲带着硬度的语言,像是无法雕琢的顽石,击痛了母亲,母亲眼里的泪水倾泻而出。

贱卖了祖父的另一条命,父亲内心沮丧,无暇顾及母亲的泪水。那牛售价低廉,买主说,我肯买,你就该谢我了,现在都在推广现代化,谁还要耕牛?宰了卖肉也是我发善心。以此类推,父亲是用买牛人的善心去归还欠刘家的部分债款。父亲撇下垂泪的母亲,揣着这份善心去往刘家新房的工地。

刘家筹建的二层楼已见雏形,每扇墙都像一面展开的旗帜,在阳光下红砖耀眼。每扇墙都站在高高的墙基上,傲视村庄,那些灰瓦的屋顶,不得不甘拜下风。每扇墙同时接受村民们羡慕的眼神。天长日久,每扇墙上的每块红砖都有辨别眼神的能力,有的眼神掩藏着嫉妒,有的眼神掩藏着咒骂。父亲急着偿还债款,刘家却不以为然。刘家老大递给父亲一根香烟,斜眼扫了下父亲手中的几张钞票。兄弟,这是打发我?说着他绕到一扇楼墙边,隔着墙和父亲说话,要想挣钱还债,你得想条出路。

3

痛哭之后的母亲,毅然下了决心。眼角挂着泪痕,母亲开始打点行装,行李收拾到一半,母亲出了家门。刘家的楼房即将封顶,上梁时现场的瓦、木工匠一人一条糕,分发到手的红包数字可观,无疑鼓舞了干劲。

刘家老大叉着腰,嘴里边吐着烟圈,边鼓舞士气,兄弟们加把劲,完工后,明天都跟我到城里工地上赚大钱,我吃肉,决不让你们喝汤。为了吐字清晰,他抽出嘴边的香烟,吐了一口浓痰蹍在脚下,凭我在工地上的关系,有我罩着,城里人也不敢欺负。

母亲上前拽过了父亲,田得福,你跟我一道走。母亲的出走含意丰富,但父亲偏不领情,他说,我走不走,我到哪去?一个大男人还要你女人管?母亲发了怒,索性撕破了父亲的面子,她说,田得福,你不后悔就好。为避免旁人看热闹,父亲屈就母亲,跟着母亲往家走,他抬着头,挺着胸,步伐很快超越了母亲。

父亲去卖牛,母亲去刘家打电话。这一天,田家的几口人,似乎都围绕着刘家展开所有生活的细节。百荷五叔田五福涉及的细节最丰满。他一大早就到了刘家的新房工地,先是帮着瓦工打下手,接着又帮助木工上铰链,抽空他还会留意时刻为刘家老大点烟续茶。见哥哥和嫂子在刘家院里拉拉扯扯,他悄悄避到刘家的厨房里,洗净双手,帮助刘家特聘大厨打下手。刚好刘家的小姨子郑倩倩也在厨房忙碌,两人一左一右配合着大厨。

财大气粗,刘家盖新楼,招待工匠的伙食在村上也堪称一流,为图吉利,借着十全十美的吉祥之意,顿顿都是十大碗的待遇。掌勺的大厨在灶间拉开架势,一时间,厨房里香气缭绕。

两天后,五叔借刘家新宅竣工的喜悦之风,以隆重祝贺为起点,五叔的人生之旅也扬帆起航了。五叔从刘家新房出发,径自离开了家,直奔刘家在城市的建筑工地。

五叔的不辞而别顺应了潮流,却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像是多了一道障碍,母亲说,他走也留不住我。母亲让父亲拿个主意,她说,田得福,老五这是甩下家里的包袱呢,你说怎么办?父亲坚持维护胞弟,他说,老五不是那样的人。父亲界限模糊,态度暧昧,激怒了母亲,母亲下了最后通牒,我反正还是要去城里,要守,你守在家里,与我不相干。父亲坐在条凳上,看一眼堂屋墙上的山水中堂,又看一眼堂屋中间靠墙横放的长条案几,似乎在寻求援助,而堂屋里的一切都静默无语,它们耐心等待着。父亲沉吟片刻,果然立下了保证,他说,我保证你留在乡下也饿不到你。

稻苗成活了,野草也趁机疯长,祖母一直在稻田间清除野草,脸上沾了零星泥点,小腿上拍蚂蟥留了个红手印。田里的农活堆成了山,她一个人的操劳也如山般沉重,耘草耘到田横头,刚要再开头,突然感觉远远挂在天际的太阳俯冲而下,她跌坐在稻田里。为保护稻苗,祖母支撑着,忙爬到田埂上。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太阳还是在远远的天空,稻田里烂草腐烂的臭味,依旧盘踞在鼻腔。她明知体力不支又要宽慰自己,不是活太重,是我越来越没用。

祖母回到家,恰巧撞见母亲正逼迫父亲推翻保证,你这算是什么保证?都什么年代了?离开你,我韩美枝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母亲满脸嘲讽,连连跺着脚。

自己的儿子委曲求全,祖母心有不服,站出来打抱不平。她说,田里的活计堆成了山,你们却躲在家里扯闲篇。话锋一转,祖母指责母亲,你是个女人,不该这样和男人说话,男人离开家,女人们也都走了,田里的活谁来做?母亲无端受过,无疑是火上浇油。母亲说,你问问你儿子,他是一家之主,你再问问他的本事都用在什么地方。

婆媳的战争逐渐升级,父亲却抱着头,满面愁容,祖母不断地抱屈。她说,我这么好的儿子还遭你嫌弃,恨只恨自己的儿子是铁不成钢。

父亲做出了让步祈求母亲,你看在百荷的面子上,不要闹了。百荷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分量,她却不愿意据守在父亲摆出的天平上,权衡了一番,百荷内心的依恋之情占了上风,她说,妈妈,你在家,我会很乖的。

百荷的声音里还有一丝犹疑,祖母在场,此刻抛出祖父遗留的秘密,显然不合时宜。她说,妈妈,我什么也不问你。这句话无疑画蛇添足,但大人们都处在烦扰之中,没有人关注百荷的内心,相反,祖母对百荷偏袒母亲的挽留心有不满,斥责说,你个傻孩子,你懂什么?百荷倔强地抢白,奶奶才不懂呢。她咬着嘴唇,咬住了一个沉甸甸的心事,她不能泄露祖父的秘密。母亲怔怔地注视着百荷,泪水涟涟。

收干了泪水,母亲顶撞祖母,老五能出去打工,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城里?

五叔不辞而别,成了母亲的把柄,祖母遭到抢白,依然心平气和,她抛开了媳妇,抛出了心头的担忧,我的老儿子啊,你一人在外面有多可怜。

祖母唉声叹气却又强打精神,她说,我摘了乌草,昨天准备了一天,今天吃乌饭。祖母撇开争吵,怅然若失,百荷,你爷爷他再也吃不到乌饭了,你五叔他也没这个口福啊,我的老儿子在外面吃苦,还遭人编排。百荷不关心乌饭,她央求祖母,奶奶,你讲讲乌饭团的故事吧。

祖母没有理会百荷,她摇着头,嘴里嘀嘀咕咕,什么故事也没有狐狸精的故事好听。

母亲向父亲扫过来一个愤怒的眼神。百荷最关心祖父复活,她更关心狐狸的去向,她央求祖母,奶奶,你讲讲狐狸,狐狸的故事。那只红狐狸什么时候还会来。

祖母瞥了一眼母亲,稍一停顿,话里带着话道,狐狸都会守住自己的窝,狐狸都不会乱跑,就怕有的人不如狐狸。她说,就像男人在家里,女人就要守着男人,男人不在家,女人就要守着家,不然咋叫女人家?祖母添加的细节索然无味,百荷不明白这些弦外之音,她出门寻找蚂蚁。蚂蚁们结伴出游了,又似乎搬了家。找不到蚂蚁,百荷又惦记母亲,匆忙中断了寻找,急急忙忙又跑进屋。

田得福,你为什么不说话?田得福,你当年的本事都藏到哪去了?母亲的哭诉在院子里回荡,夹杂着浓烈的悲伤,父亲却悄没声息。百荷推开房门,见母亲独自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泣,那枕头软绵绵的仿佛是父亲的替身。母亲如此伤心,百荷的心深受触动,不禁泪流满面,母亲抱住了百荷,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团。母亲说,百荷,你不要怨妈妈。

百荷原本不曾流泪,是母亲的泪水唤醒了她的泪水。百荷很伤心,母亲如此伤心,她的心事只能一个人留着,等待祖父复活。百荷流出了泪水,她说,妈妈,爷爷什么时候会复活啊,我等到什么时候啊?母亲没有回答百荷,她的眼里饱含绝望的泪水。

4

夜里,百荷见到了祖父。

祖父笑容满面,慈祥地凝视着百荷。祖父的复活悄无声息。百荷不断地追问,爷爷,那头发交给谁呀?爷爷,红狐狸和你在一起吗?祖父不回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祖父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一切,但祖父没有透露狐狸的下落,也没有索回那缕头发。梦里复活的祖父看穿了一切,一切就都是没有核心的空囊。

百荷眼睁睁地望着祖父在一片油菜花地里穿行,越走越远。百荷喊不出声音,急出了一身汗,随后便惊醒了。祖父的复活只在百荷的梦境之中。

百荷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愿惊醒自己的梦。直到她被哭泣不断地击打,不得不睁开了眼睛。百荷一睁开眼睛,便迎接了祖母焦灼的目光。祖母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醒了,百荷,你发烧了,昏睡了一天一夜。百荷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身,她清纯稚嫩的目光到处乱撞。奶奶,我要找爷爷,我要找妈妈。祖母咬牙切齿,韩美枝,这个狐狸精丢下你走了,她不配做你的亲妈。她还勾走了你爸爸。

母亲还是离开了,百荷没有留住梦,百荷没有留住母亲,消失的一场梦,仿佛带走了全部,百荷世界里的一切都没有留住母亲。那个城市如此巨大,充满魅力,远远胜过百荷。百荷无须追问,立刻明白了,母亲丢下她独自去了城市,不是城市掠夺了母亲,而是城市吸引了母亲。

母亲的骤然出走,令祖母愤懑不已,她对百荷数落儿媳,这个韩美枝从一开始就要攀高枝,一心想嫁给城里人啊。

百荷的生活里脱离了母亲,却走进了韩美枝,一个听得到却看不见的韩美枝。

百荷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韩美枝与百荷从未预想过她们的相遇,但生活却给母女俩预留了重逢,她们在各自的世界期待着相逢。

那是一个陌生的韩美枝,这个韩美枝还不是百荷的母亲或者说韩美枝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她也没有料到百荷正等待着她的爱,韩美枝最初的爱完全给了一个男人。

起初韩美枝并不知道那就是爱。她刚刚萌芽的爱,稚嫩而新鲜,像一切初绽的花蕾和新鲜的叶子。

19岁那年,韩美枝第一次到城市去。她代替母亲去城市走亲戚。说是亲戚,是超越了血缘关系的。用亲戚的原话来说,不是亲戚胜过亲戚。

亲戚最初是来与韩美枝的母亲相认的。他由村主任带着路,将眼里尽收的景色和脑海中的记忆景象,一路做着对比,嘴里连连感慨,还是老样子,还是老样子。

村道、村舍、草垛,不过见不到茅草房了,都是砖瓦房啊。来到韩美枝家里,亲戚一眼认出了韩美枝,目光抚摸着韩美枝。韩美枝长相酷似母亲于秀莲,这让亲戚产生了错觉,他说,我以为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说的十年前,韩美枝依稀留有印象。10年前,韩美枝9岁,那年,母亲于秀莲救过亲戚的命。

是在秋末,接连数日,大河圩都淹没在淅淅沥沥的冷雨中。

白天,于秀莲在生产队挣工分,下工后借着傍晚的亮光,挎着竹篮去河边为自家采野藕充饥,韩美枝在灶膛里起火就等着野藕下锅。空气中充满了潮湿之气。

于秀莲回屋时浑身湿透,脸色煞白,胳膊上不见竹篮,双手却拖拽着一个人。这人一张惨白的脸立在沉闷的身体上,像是一块郁闷的石头,跌跌撞撞跨进门槛,整个人便瘫坐在堂屋的泥地上。地面立刻被潮湿和压抑占据了。潮湿的墙面,潮湿的脚下的泥土地面,似乎整个空间都在流泪。屋子的茅草顶不堪多日雨水的入侵,有几处漏着雨,滴滴答答打在接雨水的木盆里,像是敲开了一些生活的漏洞。

于秀莲操起木盆哗地将雨水泼到门外。敲击着木盆,于秀莲说,你说这里没活头,我们不活得好好的?你都不如这木盆金贵,木盆在水里还有命,你泡水里就没命了。

于秀莲将亲戚拖拽到炉灶边,找不出替换衣服,只好让亲戚对着灶膛取暖,取来干松金贵的柴火替他烘衣服。他坐在灶边,耷拉着脑袋,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于秀莲一边烘烤衣服一边惋惜那些干柴。亲戚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也有了愧疚之色。韩美枝坐在屋角,当时,她看到亲戚瘦削的脸庞,眉角边一颗醒目的黑痣。

亲戚是在这个雨天,被雨声敲击着走出知青点,手里拎着小提琴,咿咿呜呜的声调缠绵在雨声里。他是打算抛弃所有的日子,就这样爱着音乐,无所恐惧,沉在清溪河底永远倾听。

衣服经过烘烤开始冒热气,一点点干着。于秀莲说,好好的就不想活了,有本事去死,没本事去活?你说没有机会拉琴,那我们还不会拉琴呢,不会拉琴的都去死吗?

于秀莲朴素的逻辑演变成对亲戚必要的人生教诲。亲戚听了于秀莲的教诲,错过了一次丢命的约会,却迎来了命运的转折,仅仅一年后,高考恢复,他回到了城市。

韩美枝在城里亲戚家,第一次见识了煤气灶,干净整齐的厨房,客厅里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尽管韩美枝见识过镇政府礼堂里的黑白电视机,但她彻底被彩色电视机征服了,大衣橱,五斗橱,门厅侧停着一辆自行车,还有沙发。不过,沙发没有征服她,她想,城市人太会浪费了。

亲戚亲自下厨,啪地一下扭开了煤气灶。韩美枝第一次接近了蓝色的火苗,而那火苗闪动着,像是眼睛注视着她。亲戚一边炒菜一边叮嘱韩美枝,当年你们孤儿寡母救了我,你妈妈如今不在了,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哥哥。液化气罐里的气体,燃烧的火苗像是蓝色的牙齿,它吐出的热情一波波涌上来,最后停留在韩美枝的身体里。

吃过饭,亲戚还准备了水果。韩美枝有生以来首次品尝香蕉,拿着香蕉她正琢磨如何下嘴。她想表现得体,但还是被亲戚看出了破绽,他说,别愣着,像我这样剥了皮吃。他做着示范,在灯光下,笑容亲近,露出了白牙。韩美枝看到,亲戚的一口白牙毫无瑕疵,像他的生活。

韩美枝的目光便跳开了,跃出了窗外,她的目光在窗外又一次被震慑了。

城市的夜晚,窗外竟然没有夜色,大街上一排排的路灯,橘黄色的灯光散发着暖意。有灯光亮在半空中,她猜想那就是市区最高的十六层建筑,上下楼无须爬楼梯可以乘坐电梯。韩美枝想到乡下的夜晚,每一扇窗都挤满了无尽的黑夜,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她想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

两天后,韩美枝离开城市,返回乡下。

回到乡下,韩美枝才发现,一次城市之行让她带回来了一些想念。她想念那个客厅里的彩色电视机,那对沙发,液化气燃烧的蓝色火苗,路灯的橘黄色灯光。

她想念她没有触摸过的生活。

以及生活里的人物。

她还带回来了一些回味。

那个人。那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会用水果刀转圈削果皮的影子已经尾随着她回到了乡下。家里的房子是砖瓦房,屋顶有草,寒酸得与他的身影完全不相匹配。韩美枝的脑海里都是他的人影。韩美枝想,我要的是他过的生活。

在车站,他为她购买返程的车票时曾嘱咐说,记得你还有个哥哥在城里,我们要常联系,常通信。他郑重地写下了他的通信地址,一张薄薄的纸片收在韩美枝贴身的衣袋里。

韩美枝认定她的脑海里是他的生活的影子,她想念他拥有的生活。

她在信纸上长长地排列了她的想念。写好信之后,她由村庄出发,带着她的这封信,穿过田野,以及遍布田野间的池塘,直到那条田间小路将她送到镇邮政所。绿色的柜台,绿色的邮箱,镇邮政所抓住了她的希望。

信寄出去之后,韩美枝时刻留意着那辆绿色的自行车,镇邮政所送信的自行车,每天都会准时送达村委会的报纸、杂志以及信件。送到村民家的信件,却没有一封是属于韩美枝的。来自亲戚的回信!韩美枝不明白为什么会收不到回信,后来她想,一定是自己的想念让这位没有血缘的亲戚受到了惊吓。这些想念从一些期待渐渐地变成了一些灰尘。

这一切与百荷无关。但百荷毫无选择地成了韩美枝的女儿。

百荷出生的第二年,那亲戚突然亲自来到了乡下。找到初为人母的韩美枝,留下了一封信。他专为送信而来。百荷母亲收到的这一封信,几经辗转,信的内容也让百荷的母亲如梦初醒,她读着来信,揭穿了一个真相,田得福,当年有人截留了亲戚给我的回信,这个人会是谁?田得福,会不会是你?那时我们刚定亲,你为了让我嫁给你,是不是用尽了手段?田得福,我一定要过上城市人的生活,我要去城里。

田得福的阴谋是带有羽翼的,一旦折断,他的婚姻便落入了低谷,无法飞翔。

百荷是那翅膀上脆弱的纹路。

5

百荷退烧后,那个梦却没有离开百荷。留下的梦脱离了夜的庇护,成长在白昼之中,它是百荷的梦,与百荷寸步不离。

祖母与百荷隔着一个梦的距离。祖母坚称百荷那次发烧烧糊涂了,不愿承认百荷是个傻孩子,祖母情愿说她是个糊涂孩子。

村上人说百荷是个傻孩子,都是有根据的。痊愈后的百荷总是到村外的油菜地里去,沿途遇到的村民就会阻拦她,百荷,你一个人不要到处跑。百荷回答说,我没有跑啊,我去油菜地里找我爷爷。掩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只有梦理解百荷,梦和她沿着村道一路走,除了祖父,母亲悄悄丢下了她,母亲辜负了她的心,梦最理解她,梦牵着她的手,他们并肩而行,他们加快了脚步。百荷与梦并肩而行,自然在他人的眼里是怪异的。百荷与梦的身后是一连串惋惜的目光,这孩子,被吓坏了。

油菜花,油菜花,百荷梦里的油菜花留在了梦里。

田野里,油菜已经过了收割的季节,销声匿迹了。百荷茫然四顾,梦却缄默不语。梦有自己的原则,它只在梦的空间里对话。百荷对着田野喊,爷爷,你快回来呀。梦默默地陪伴着百荷,它理解百荷,百荷拒绝呼唤母亲,她的母亲在同一个世界里,不需要复活,母亲是否归来,全在于母亲的心,这是朴素的道理,百荷无师自通。

百荷的呼唤没有喊来祖父,却喊来了祖母。祖母一出现,梦就躲到了暗处。它掩面而过,绕过围观的村民。

祖母听了村上人的报信,快去啊,你家的孙子又发痴了,在田里喊魂呢。祖母慌里慌张从村口跑过来,一路跌跌撞撞,她花白的头发迎风摇摆仿佛风中之草。百荷,你莫要犯傻,莫跑啊。百荷回答说,我没有跑啊,奶奶,油菜花怎么都没有了。我找不到油菜花,找不到爷爷。

祖母跑近百荷,紧紧攥着她的手安慰说,油菜花,明年还会来的。祖母的回答让百荷展开了笑脸,祖母的回答分明是她苦苦寻找的答案,她终于有了答案,明年油菜花开的季节,就是爷爷复活的时候。

百荷跟了祖母回家,在村口,遇见玉莲和晓晓正在村头的打麦场跳格子。

祖母交代百荷,你就在村里和她们玩啊,千万不能到处跑。这两个玩伴,见了百荷,捂嘴嘻嘻地笑。她们的笑声里掉出来的嘲讽像碎石子,有棱有角。百荷闭紧了嘴巴,拒绝品味她们的笑声里对自己的奚落。她们的父亲这阵子也蜂拥去了城里,但是她们有妈妈在身边。百荷只有梦,梦只属于她。

刘冠军站在自家的小楼前张望,他是刘家老大的儿子,长百荷两岁,村上很多人不叫他名字,称他少爷。少爷见祖孙二人回来,急忙跑出院子,加入玉莲和晓晓阵营,挑逗百荷:傻百荷,你说看到了狐狸,就是看到了你自己,你就是一只狐狸。

遭到了围攻,百荷勇于自卫。她说,我真的看到了,是你们眼睛瞎了。刘少爷受到了语言的攻击,首先武力回击,他逼近百荷,双手扳住百荷的肩膀摇晃着,你才是瞎子,你才是瞎子。百荷虽身单力薄却毫不退缩,身高不占优势,她扬长避短,蹲下身子,双手用力扳住刘少爷的双腿,百荷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刘冠军推倒在地。

孩子们的吵闹引来了家长解围,刘冠军的小姨郑倩倩第一个冲出了家门。祖母挺身护住了百荷,却在她屁股上补了一巴掌,祖母一边拍打着百荷,一边向刘少爷赔不是,少爷,奶奶替你打她了。

郑倩倩也在训斥刘冠军,你高出百荷一个头了,还欺负人。祖母恰恰相反,她严厉地告诫百荷:人家是哥哥,要听哥哥的。百荷噙住眼泪要据理力争,祖母已拉着百荷,走到僻静处,换了无奈的语气宽慰百荷委屈的心:没办法啊,人家财大气粗,咱还欠了人家钱啊。百荷嘟着嘴告状说,奶奶,刘冠军还想抢走我的香囊。

祖母不仅没有阻挠,还有巴结的倾向,祖母拽过香囊,老远喊道,少爷,你要是喜欢百荷这个,先给你拿去玩,要是不喜欢这个,我给你重新做一个吧。得到了祖母的纵容,站在家门前高高的台阶上,刘冠军更是趾高气扬,他说,我才不稀罕呢,我有溜溜球。我就是不想让傻子挡我的路。

奶奶,他骂我是傻子,他凭什么这样骂我?有钱就了不起啊。百荷的话语里充满了委屈,眼泪弄湿了她的上衣前襟,那前襟上,悲伤迅速描绘出一块湿漉漉的图案,毫无规则地延伸着。百荷抽泣着,抹了一把眼泪:我明明看见狐狸,你们偏不信。我去找爷爷,奶奶你偏要阻拦我。百荷的憋屈在寻找对抗,她用力甩脱祖母的手。遭到了蔑视,百荷不肯示弱,她抢白刘冠军,你不是好人,你是坏蛋。她指着刘冠军高声喊道,我就是看到了红狐狸,你看不到,是因为红狐狸讨厌你,红狐狸讨厌坏蛋。

刘家总有人来解围。解围的那个人仍是刘冠军的小姨。刘冠军的小姨,常年在姐姐家帮忙打理家务,却似乎更乐于帮忙照顾百荷,对百荷很亲切,她走过来将百荷搂在怀里,自然地做出疏离了刘冠军的姿态,她说,军军,百荷是妹妹,你要让着她。郑倩倩的身上有一股香味,百荷一瞬间误以为这是母亲的味道。她倚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一些委屈,一些失落,还有一些母亲离去的悲伤被驱逐了。

刘冠军的眼里收集了足够的愤怒,他冲过来抢夺他的小姨,用力拱开百荷,嘴里威胁着,这是我的小姨,不许你抢我的小姨。他脸色通红,挥着拳头,你欺负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很快,刘冠军的报复让百荷错失了机会,她与母亲的味道擦肩而过。

端午节。祖母凑备五红、苋菜、虾子、黄鳝、咸鸭蛋,上了桌,祖母不免伤感,她说,都是上好的自家菜,可惜你爷爷不在了,这个家总是凑不齐了。祖母倒了一杯黄酒,对着饭桌上特意摆放的碗筷:田中贵,你和我们一起过端午吧。祖母夹起了一块咸鸭蛋,满是炫耀:田中贵,这是自家的鸭蛋,吃的是鱼虾稻稗,蛋质细,黄油多,个头大,你尝尝。你记着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祖母话音刚落,刘家大儿媳的喊声传过来,快来接电话,百荷的妈妈打来了电话。祖母手里的筷子凝滞住,眼神流出了狐疑,不会吧?一定是你五叔。祖母嘀咕着,提高了嗓门,是我家五儿吧?刘家大媳妇急躁地回道,是你家韩美枝,叫百荷快来。祖母略一迟疑,瞥了一眼百荷,百荷早已从一时的恍惚中回过神来,撂下饭碗奔到门外。

刘冠军守在他家院门外的台阶上,双臂抱在胸前,双眼紧逼百荷的双腿,百荷抬腿迈向左,他就拦向左,百荷脚步迈向右,他就拦向右。嘴里奚落着,有本事别到我家接电话。他蛮横的姿势顽强地生长着,像是一棵树旁逸斜出。祖母赶到时,郑倩倩已适时解了围,却被刘冠军抢先一步,他蹿过祖孙俩人,抢先挂断了电话,脸上挂着得意的、挑衅的表情,还有一丝顽皮,他等待着,百荷成为他的对手。

百荷早已溃败了,哭嚷着央求祖母打过去,祖母闪烁其词:韩美枝倒是留了传呼机号码,我年龄大了,忘记了号码哦。百荷责怪祖母,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话,祖母尴尬地笑着向刘家致谢,笑容僵硬。百荷的泪水迸涌而出,脸涨得通红,她捏紧了拳头,回到家,绝望地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她的每个问题也许在大人的眼前都是简单的,大人却吝啬答案。大人们没有疑问,也许他们都已一清二楚,也许他们认为无须追问。所以,他们不需要答案。

百荷没办法放下这些疑问。

后来,百荷停止了哭泣,她咬着嘴唇沉默着。

百荷渴望答案,同时渴望逃离。

伙伴们的几场战争,打破了百荷与小伙伴们的亲昵。百荷孤单了。百荷虽然孤单,但她并不寂寞,也许是为了排遣孤独,也许是天性使然,百荷很快找到了新玩伴——蚂蚁及泥土。蚂蚁与泥土的沟通悄无声息,蚂蚁的沉默打动了百荷,百荷受到启发,也渐渐学会了沉默,百荷与沉默结伴成长,百荷越来越沉默。

端午过后,一连多天阴雨,太平洋的暖湿气流和北方的冷空气相遇,气韵天成,使整个大河圩走进了一幅水墨画之中。

祖母虽是画中人却不当自己是美景,或者说祖母是最识人间烟火的画中人。

入梅那天,祖母精心挑选自家饲养的小仔鸡,本地人认为在一年中很特殊的梅雨季节,小仔鸡对人有大补的功效,特别是对发育的青少年效果更佳。祖母在灶间炖鸡,叮嘱百荷说,这是我给刘冠军炖的。百荷问祖母,这有什么故事吗?祖母却答非所问。为了给你爷爷治病,人家借了钱给我们解难,该谢谢人家。

百荷沉默着,一只任人宰杀的仔鸡,一个期盼中的母亲的来电,和她一同被屋外的雨声包围着,雨声是天际传来的语言,百荷无法破解,母亲从城市传来的电话她却失去了接听的机会,任何百荷遇见的事情都无法解释,仔鸡的香味从灶间飘出来,飘在雨声里,驻留在墙壁上,与墙壁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模模糊糊的。

百荷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获得了一条通道。她绕过了躲在屋檐下嬉戏的晓晓和玉莲,绕过在稻草跺下避雨的小狗,绕过了仔鸡飘散的香味,绕不过村道上黏稠的泥巴,百荷索性脱了鞋,赤脚绕过了所有的障碍,百荷无所羁绊。

百荷的世界并不简单,但是,大人们都说她头脑简单。百荷最后认定,那些答案都在雨水中渐渐饱满的河水里。既然很久很久以前的女孩都去河水里寻找答案,这么多年了,这些答案也应该在河水里,河流里满是答案,红狐狸,爷爷,以及蚂蚁的去向,甚至河水里都有一条路通往大鹏山。百荷向往河流,这让她感到兴奋。

百荷避开了所有的眼睛,天空的眼睛,大地的眼睛,也逃避了雨水的眼睛,百荷无畏向前,奔向清溪河边。

村里的池塘像是一面面镜子,百荷认为它们盛不下多少内容,一些小鱼小虾或者岸上的青草,即便收留了天上的白云,也是有限的几朵,白云的秘密太浮夸。池塘是没办法与河流相比的。

河水流啊流,它什么不知道?河流一定清楚祖父藏匿的世界,河流也一定知晓母亲出走的方向,河流还晓得红狐狸的下落,以及那缕头发的主人。

堤岸迎来百荷的脚步,河滩迎来百荷的脚步,百荷的脚步很快,像是急流的速度。

为了尽快与河水对话,她来不及多想。

河水热情地拥抱了百荷,有点清凉,但很舒服。

百荷在河水里看见了一个明晃晃的世界,一个她从未面对的世界,一个没有任何界限的世界。但是她无法移动目光,也许都是路,也许没有一条路。百荷不知该如何应付,也许有的路通向祖父的去处,也许那座山会有红狐狸。由水带动着,百荷漂浮在河流之上,接着又沉入河流里。河水进入她的耳朵、鼻腔、嘴巴,既快捷又利落。只片刻工夫,百荷的疑问颤抖着,被河水淹没了。或者说,河水本身便疑惑重重。

鱼儿向百荷游来,与鱼儿的邂逅像是践行了密约。鱼儿冲向她,河水冲向她。百荷失去了决定的权利,百荷失去了脱离河水的能力。

6

整个黄梅雨季,百荷被祖母锁在房间里。她一再重诉河水里的经历,祖母总是打断她。祖母异常烦躁,一再警告百荷,河水会淹死人的,幸好你运气好被渔船救起。你不会游泳,你可不能去招惹河水。这一点,百荷认同了祖母的说法,她说,在河里走路是要会游泳的,幸亏那条鱼托起了我。祖母注视着百荷,满目狐疑,一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边痛惜地说,你这个伢啊,怎么搞,今后怎么搞。祖母的疑问百荷其实有了答案,她说,还用怎么搞,学会游泳,我就会在水里跑得很快。百荷抓住了一个关键问题,她说,奶奶你说人死不能复生,是说爷爷不能复活吗?可是河水里能藏下很多秘密。

人死了都能复活还得了啊?也没有什么红狐狸,你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祖母果断地打断百荷,既给出了答案又否定了百荷。百荷被这些答案拽住了内心。

被祖母关在家里,百荷脱离了河水,脱离了田野,狭窄的空间只有安静与百荷共处,安静纠缠着百荷,露出真诚的笑容,进入百荷的内心。百荷不得不接受安静。百荷安静下来。与安静一同生长的沉默的枝干上嫩芽萌动。

整个黄梅雨季祖母都忧心忡忡,村委会里来了许多城里的干部,干部们分别到堤埂上驻点,村主任每天都在通知家家户户派出人员编成抢险队,汛情广播像是对雨声节奏的另一种解说词。清溪河水位上涨,青山河水位上涨,长江水位上涨,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雨季的洪水,对大河圩情有独钟,它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关于记忆,关于来路,关于归属以及归宿。年年如此。

最初是雨声消失了,接着是水位降低了,黄梅雨季的离去悄无声息,日子就是这样过下来的。

天气放晴之后,太阳渐渐生出了威力,它的每一道阳光都像是利刃的锋芒。祖母忙于晒霉,她允许百荷守在院子里,守在全部晾晒的那些日子边上。

百荷守着她能看到的所有衣物、棉被、床垫。而和这些物体有关的事物及人物都不曾一一陈列在阳光下。百荷蹲在阳光下,蹲在那些衣物之间,蹲在那些日子里,将目光四处移动,她很好奇,一些纤维的缝隙里如何掩藏了生活的细节,比如,母亲,她的味道是如何在那床大红色的被单里藏匿的?

百荷有一颗探索的心,那时候她还不会想到探索这个词,它是百荷上学后学到的。百荷学会这个词时,百荷依然无法摆脱一颗探索的心,就像无法摆脱自己。

百荷对无奈又无力的一切只能沉默着。沉默似乎给予她足够的力量承受,比如对母亲的思念,对母亲的爱。

百荷沉默着,她的嘴巴最有优势,但是她的嘴巴最先沉默,接着是眼睛,然后是耳朵。她的心灵没有沉默,但祖母并不理解。家里的农活压弯了祖母的腰,祖母只能埋怨这些农活,她说,我是个农民,我的活路里就是农活。祖母的感慨无人共鸣,她依然絮絮叨叨,百荷,你整天不说话,你莫怪我没空陪着你,也莫怪我把你锁在家里,只要你不哑就好了。上了学,你就有人说话了。

祖母的心愿仍然落了空,百荷转眼上了小学,但她依然是沉默的。而且她身上的沉默生长得很快,简直是疯长。甚至,远远超过了百荷心灵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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