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戚自幼入了行伍,就算识得几个字,也不太多,至于前汉景帝与周亚夫的典故,更是从没听过。但这并不妨碍他看明白荣昌公主满意的神色,当即抱拳拜倒,满脸郑重道:
“末将必不负公主期望。”
赵懿躬身,扶着宁戚肌肉虬结的手臂,道:
“君不负我,我不负卿。”
宫城守将归心,赵懿满怀喜悦,走路带风地去了王国公府上。她此时正是急需招揽人才的时候,有人投入阵营,当然要为其谋取一个适合的位置,不能叫贤良寒了心。
太原王氏高门望族,又是王皇后的母族,也算是她半个娘家,赵懿兴冲冲跑去见大舅王宗之,准备给宁戚换个职位。
王宗之依旧是浑身毛皮,裹得像个球,只不过从白狐裘换成了紫貂裘,一身油光水滑,煞是昂贵。关起门来密谈良久,总算是敲定了最终结论。
仔细一点,赵懿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已然聚集起一小股势力。除开她亲自动手拉拢的贺兰氏、宁戚、孙白鹿外,还有靖王转赠的鱼修鱼礼藏,看透形势主动投效的老吏周恪等人,河东裴氏也隐隐有靠拢的倾向。
贺兰氏地位尴尬,倒是不急着大用,却能从宁戚下手,间接提拔一下。鱼修手臂受了伤,养了两月,却在太子被废后,从东宫属员落到了白身。靖王有心报答救命之恩,也只能是赠与财物,不能干涉到朝廷官员委派上。
太原王氏却没有靖王的顾虑。王氏建国以前便绵延数十代,根深叶茂,屹立数百年而不倒,和朝中各家的关系早是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安排一个职位,实在是再简单不过。赵懿欣赏鱼修的忠勇,却并不能从那晚的一面之缘里,瞧出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因此将之安排到左谏议大夫的位置上。
左谏议大夫同样是四品,正和鱼修之前的左庶子品级相当,掌谏诤得失,侍从赞相,是个清贵的闲职。一天到晚,朝中哪有这么多的闲事要管,至于指出皇帝过错,那完全是费力不讨好,一不小心就龙颜大怒,前途无亮,也没人去这么干。总而言之,是个挂在墙上当壁花的职位。
皇帝对救了靖王一命的青年还有些印象,当一封调令摆上来时,想也没想就批了。太子落难都还能忠心耿耿,面对危难挺身而出,德行超出了东宫其余人不知多少,左谏议大夫就谏议大夫吧,放个忠心的总比道德败坏的好。
朝中大员也对这个闲职人选没多大兴趣,鱼修的任命,竟然就这么波澜不兴地过去了。赵懿不由大大松了口气,第一次在朝堂翻云覆雨,总算是平安度过。倒是靖王十分为他高兴,特地亲自上门,恭贺鱼修高升。
而宁戚的调遣就要费些功夫。宁戚当年虽然跟从卫大将军东征西讨,学到了卫大将军几成本事,还是个未知数。赵懿连同王家都动员起来,四处打听,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才慎之又慎地给了他领军的武职。
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升迁调遣,都要例行呈给皇帝及政事堂众位大臣,赵懿很是捏了一把汗。具体运作都是暗中进行,压在奏折最底下,靠着皇帝不耐烦看奏折的习惯,也算是蒙混过关。
只是荣昌公主独居的凤阳宫里,秘藏着诸多稀世珍宝的库房里,不为人知地少了几件镶金嵌玉的宝物。
宁戚对于有了个独领一军的实职很是欢喜,连连嚷着要松松筋骨。赵懿倒是真心希望他能早日整顿军容,练出一支精兵来。若她所记无差,最迟明年,西平就要大举叛乱,直奔京城而来。宁戚屯兵驻守萧关,到底能不能守住,她心里也是打鼓。
除却鱼修和宁戚一文一武的安排,那个翻墙报信,被王傅评为四处钻营的周恪,赵懿也不打算放过。
凤阳宫除开每月汤沐邑准时进贡,还有多年来皇帝皇后上次的珍宝。赵懿开门清点,几乎被耀花了眼,旋即打起了这些财货的主意。嫁妆不能轻动,她现下手里的银子也不少,还有山积的珍宝,更是一大笔钱。
周恪一家数代老吏,比起官员来上不得台面,却正适合赵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偷偷将赵懿用不上的东西,磨去上造印记,混进商队货物中,拉得远远的,卖到极南或是极北的地方去,将所得暴利暗中换成粮食兵甲,囤积在京郊庄园的地窖里。
与此同时,赵懿广撒银票,在京城到蜀中,南逃的必经之路上,购置了大量田产,确保每到一处,都能衣食无忧。
太原王氏与荣昌公主频繁动作,虽然有所掩饰,但不经意泄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总有人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加以分析。
“公主如此心急,难道以为京城不可久居?”王傅吕易放下笔,和蔼地看向赵懿,眼中隐含一丝锋锐。
定然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赵懿无奈想到,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这一番大动干戈,人多口杂,要想做到天衣无缝,那是不可能的。要让她细细排查下去,查出到底是哪个人没能管住嘴,却又太不值当。
“是。”赵懿略有心虚地抿了抿唇,终于选择了不再隐瞒。
“吕先生,你觉得西平郡的那位……”赵懿讳莫如深地向北指了指,闭口不言。当年乱军破城,仍是她永久的阴影。
“你是说,河西道的那位石将军?想不到公主也有此等见识,实在让老臣惊讶。”
吕易扶着膝盖站起来,道:
“公主稍等,臣拿几样东西。”
吕易径自去拿他的东西,赵懿坐在榻上,绞着手,一时慌乱不已。既担心王傅将她视作妖孽,又想要从一贯沉稳睿智的吕易身上寻求破局的办法。
稍后吕易抱着一大摞卷轴出来,有几卷摇摇欲坠,赵懿连忙接过,小心摆在案上。
王傅吕易在这些泛黄的卷轴里挑件了一阵,找出一个展开,挂在竹屏上的钉子上。
赵懿情不自禁地咬着指甲,盯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图案。
那是张舆图。
挂在竹屏上的舆图画得极尽详细,起伏的山峦,曲折的流水,屋舍,田野……甚至连隐藏在山间的小道,都有所标注。她曾在白泽楼里远远看过一眼,绘在羊皮上的图案远不如吕易摆出来的这张。
唯有一件事情令她不得不在意。
私制舆图乃是大罪,像吕易画得这样巨细靡遗,更是罪加一等。王傅到底为什么要冒着这样的风险绘制,画得还这样仔细,远超军用?王傅从前,并没有在兵部任过相应职司啊。
赵懿将满腔疑问埋入心底,转而聚精会神地听吕易讲解起来。
“依老臣看来,西平郡的那位,恐怕早有不臣之心。”吕易道,一手指着图上西平郡的位置。
“公主请看,西平郡在何方?”
赵懿倾身前探,泛黄的羊皮上用墨字再明显不过地勾勒出河西道的轮廓,而西平郡在河西道中,毫无疑问是最靠南的一郡,距离关内道与陇右道都是不远。
吕易指尖离了西平郡,向上划到本朝疆界处,有道:“河西道北接鹘戎,西连高昌诸国,石将军身为节度使,当有守土之责,本应将治所设在武威,屏御诸国。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屯兵西平,这是何道理?”
武威郡北面一马平川,纵有丘陵,也起伏不大,唯有南面背靠山峦。而西平郡所在地形破碎,处于群山之间。
换个人来,或许以为石将军胆小如鼠,将大军屯驻在这等易守难攻的地方。可赵懿不同,就是说破了天去,也绝难叫她相信石景焕不会挥师南下,打破京城。
唯一的解释,就是石景焕早有反意。
吕易见她神情凝重,又不乏痛心道:
“公主有所不知,边关守将每五年一轮。可自从天子登基后,陛下忙于享乐,已然完全忘记了这事了。石将军屯驻河西,有十五年之久了!”
赵懿扳着指头一算,石景焕驻扎河西道的时间,已经比她年纪更大,应该是先帝去世前两年就到任了。按照吕易所说惯例,本该在先进皇帝登基后三年左右,就要将之撤换。皇帝也不知道怎么了,迟迟不肯下达诏令,仿佛世上没有石景焕这个人一般。
人心易变。整整十五年,哪怕石景焕最初再是赤胆忠肝,被抛在西凉苦寒之地,心中也难免有怨言。他又是独掌一军的大将,在西凉这等偏僻荒凉地界,天高皇帝远的,活生生是个土皇帝。或许初时还提心吊胆地等着天子诏令,时间长了,还是呆在这里,心中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在情理之中。
“老臣当年辞官后,趁着身体健朗,就四处游历,增长见识。谁知到了西凉,见到当地兵强马壮,却全然不把陛下放在心上,反而以石将军最大,心中就有隐隐所预料。故而召集了几个弟子,潜伏在河西,历时八年,才画出这样一幅。这八年里,老臣的一个弟子,在途中还因山洪而尸骨无存,只能做个衣冠冢……”
吕易遥想当年故事,面上流露出一丝感伤神色,旋即敛去。
“公主近日行事,想必也是听到风声。宁将军固然能征善战,卫大将军在时就是一员骁将,只是单单用他来守住萧关,还不够。蜀中虽是易守难攻,要出川却是千难万难。石景焕陈兵西平,犹如一柄利剑悬于关中顶上,但京城也不是无险可守……”
心中迷雾豁然扫去,赵懿双眸异彩连连,屏声敛息。斗室之内,只余下王傅吕易不算响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