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茫的夜,视线的焦点总能在暗影中搜寻到那一点。
宋钰上身前倾几乎冲出城楼,被老三死死拖住才没跌下来。他没有在喊什么,只是凉了双眸沉沉射掠而来,仿佛要把我整个身影都揉碎了按进那目光里。
我不觉想笑,他真当自己轻功超群呢?除了步伐轻便、身形快一些,到底他还是没有内力的,哪可能像我这般如鸟儿一样来去自如,上飞下跃呢。
是啊,如鸟儿一样。
我突觉自己身形比原先快了一倍,心中大喜,是又找到感觉要发奇功了吗?由着这速度,我在转瞬之间就越过了楚服的头顶,反手就是一刀,没有半点犹豫。这时候我若还妇人之仁,那么付出的代价是全城人的性命。
可能楚服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我能有这么快的速度,不仅人快,刀也快,更又重又狠!出手残酷劈开遮挡她身前的僵尸兵,刀刃之力势如破竹,带出的劲力连带着将她从头划拉而下,她凸瞪着双眼,死死看着我。
我心说:你终于可以去死了!
这么多人的仇恨,子渊的、我的、宫中那对姐妹的、万千战士的,等等所有被你残害的人,这么多年,该是因果循环,用命来抵还的时候了。
亲眼目睹着楚服在我视界内倒下,我想牵起嘴角欢悦,子渊,终于我为你报了这仇!但是却发现自己疾行向前的身形没有停止,还在朝着城门而去。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有再提真气了啊。就算是急跃过头而刹不住,也当不会还漫延这许多距离。
我想止住这势头,强转过身,但是又一股巨大的力量让我倒退着掠行,砰的一声响,我的后背竟重重撞在了城墙之上。然而,我的身体却没落下,双脚腾空着。终于意识到不对,缓缓低头,入目首先是长长的箭羽,而箭矢入了我身体里。到这时,剧痛才从那一点化开,源源不绝地抵入神经。
那让我无法控制身形掠行的重力,是江渚射出的箭,前后各两支!
第一次遇见他,就知道他以箭为长,而我也真正体味到了个中滋味。刚刚还自傲是自由飞行的鸟儿,这刻就如纸片一般被两支箭钉在了城墙之上。
而几丈之外的他,正架起弓,抽出了第三支箭。
从我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起,这个人都是我唯一的劲敌,让我恐惧让我奔逃也让我踏入地狱之河......
我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欲夺我命的箭被架在了那把黑弓之上。余光中,小刀在拼命想冲过来,可是他受了伤,被四五个人缠住;而城楼上箭雨如飞,却被江渚身旁的两人屡屡挥落。绝境,我走投无路!
这样的位置,就算想再看一眼城楼上的那个人都不能,只能等待着死亡降临。
子渊,子渊......心中声声唤着那名字。
你的刀是用来自保和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的......
是爹在说话!
可是我的刀呢?眼睛四下寻找,发现刀掉落在了脚下,我没有刀了。
刀在人心,只需心中有刀,就可无刀胜有刀。天地纵横,幻化阴阳,眼前闪过一幕幕刀光剑影的画面,我仰起头瞭望暗黑天际,无声呐喊:我有刀,我就是刀!
不管天翻地覆,不管风起云涌,我对天嘶鸣,是刀欲向天的渴望与召唤。箭羽穿过身体,我冲天而起,淋漓的血溅落四方,但是感官、知觉统统被忽略,只成为一把冰冷的刀。它的矛头指向的是敌人,刀落人亡,熟悉的声音在喊:“金无悔,接住我的金刀。”
听风辨物,扬手而抓,我用得是右手。当金刀在握时,如鱼得水,斜劈、横砍、蹂身而上,所到之处尽是杀戮,挡我者死。
我要为我爱的人谋一片生存的空间,要为我关心的人占一方寸土得以逃生,要为我自己赢回性命。所以我不死,就是欲杀我、害我者死。
刀落那瞬,惊喊传来:“金无悔,是我。”手中一顿,改为另一手抓拽,口中喝:“起!”将人往城楼方向抛掷,小刀的怒吼声在传来:“让我帮你。”
我微笑向天:“荼小刀,你回去保护他就是帮我。”
他安然而在,我就有赢天下的决心,也不轻易言生死。用尽所有力量来力保自己和想保护的人,这是爹自小就灌输给我的理念。
依稀间似听到有人在喊:“开城门救人!”“头,接住绳子。”
但转而又有更多的杂乱声此起彼伏:“不好,敌军来犯了,快快关城门!”“不行,大司马夫人还在城楼下!”“大局为重!”
对,大局为重!我的汉室好男儿们,景城有你们在,绝对能守住。
南越军又来了吗?我眯起眼看向远处,迷蒙的视线里似有漫天的火光在闪烁。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子渊,就让我为你劈开这条景城的生路吧。
舍了身前的诸人,我如穿行的凌空之箭一般,朝着那火光之处掠飞。身后有震天的吼声:“拦住她!”拦住谁?我吗?哼,我讽笑,真是异想天开。普天之下,谁能拦得住我?脚下纵云梯人拔高三丈,空中腾飞,我的目标是最高点、最中心。
象征至高无上的锦旗高挂的位置。
到了,一切在目。那方身影齐齐,如何挡得住我这把刀?金刀挥舞着扬起、再落下,凝定那屹立不动的人,是了,目标就在那。
尖锐的呼喊伴随着我的手起刀落霎那,深深刺进耳膜,也直击进心脏。
浑身震颤,我的视线渐渐清晰,目光焦距汇聚,秦玉惊骇的表情、凸瞪的眼、抓住我刀刃的双手,一一呈现于视线底下。还有,金刀的那一头,沉沉劈进的肩膀。
沿着那肩膀视线慢慢上移,最终对上那张俊逸的脸,和冷然的眸。
那双眸内没有当初的不敢置信,只剩平静如死水般的沉寂,他寒着声问:“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我重重一震,心神间某处断裂,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秦玉凄喊:“无悔,他被你杀死过一次了,你不可以再杀他。”
他被我杀过一次了......
断了的刀刃刺进他的心口,不敢置信的眼,颓然而倒的影。
身体里的痛开始浮上来,层层漫延,凝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我喃喃问:“你愿意退兵吗?”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除非我死!”
剧痛成殇,我的眼睛在充血,加重了手上的力量,使得刀刃又下了几分。秦玉哭着求我:“无悔,求你不要杀他。”
我凝着她握刀的双手,鲜血淋漓,再看那双始终无动于衷的黑眸,垂了眼低声问:“江浔,你知道深爱是什么感觉吗?”他不语,我又字字句句轻语:“就像是,天突然黑了,我不是去找灯,而是去找他。你懂吗?”
“我不懂。”江浔沉冷开口,“明明是我先遇见你,为什么你说深爱的人是他?”
我摇头:“没有先与后,也没有对与错,只是他触及了我的心。”江浔不懂,或许早前我曾有可能会喜欢上他,只是时间的轮轴就是那样,子渊...如细水流淌进心底,缓缓慢慢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然后,我可以尽己所能的,对他,倾尽所有。
这些我没法与江浔说得清楚,他的执念里只认为我该是衷情于他的。
沉闭上眼,低喃:“对不起......”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忏悔,也是我对他最残忍的告别,因为下一刻,我要为深爱的人除“敌首”,保家国。
刀欲落,却不防后颈传来剧痛,视线迷离。寒风千里,空白的世界,扭曲了的空间。江浔的那张脸从我的视界里变近又变远,像触到了时光的逆鳞,回到最初相见的那一刻。只是不过转瞬,一切都化为灰烬。
我蜷缩在地上,婴儿的姿势,倒在了他的脚下。
最终,失去了意识。
###第 156天山行
我一直处在浑浑噩噩中,每次睁眼都脑中空白,隔了片刻就又继续意识消沉下去。
等到真正清醒的时候,身旁坐着低头看书简的白衣男子。我第一眼触及那白时,心情激越,可当看清了对方的脸时,深深的失落感,彷如一块大石坠入湖心。
原来那白只是因为穿着单衣。
他头也没抬地开口:“醒了?”
我目光环转了一圈,问:“去哪?”声音沙哑如老妪,自己都吓了一跳。而意识清楚后立即就发现这里并非他的军帐,而且还在行进中,应当是辆宽敞的马车。
“你知你晕了几日吗?”
“景城怎样了?”
他终于敛转视线来看我,因为自我醒来两人各问各话,谁也没搭理谁的问题。黑眸一片沉静地看了我半响,他牵起了嘴角:“如果我说景城破了,你信吗?”
我直觉反驳:“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宋钰未带一兵一卒赶赴景城,只靠五千兵马想与我十万大军周旋,你觉得他是妄自尊大呢还是不自量力。”
原来他知道了景城只有五千士兵!
我没有动怒,只低声道:“都不是,他是胸中有丘壑,自当可以五千兵力来定乾坤。”
江浔听了我的挑衅之词也没怒,淡淡道:“你倒是将他看得重。只不过,再有经纬之才,也终敌不过我南越的铁蹄横扫。”我仍坚持:“不会。”
他顿了顿,问:“何以见得?”
“因为我在这。”我抬起眼帘,直视向他,“假如景城破,你当该长驱直入继续北下,而不是返程往南。我以己身作赌,赌得就是时间,而今景城应当已经解围,云星恨率兵来救援了吧。”
到此,他的眸中终于有了火光,语声危险:“以身作赌?”
我不语,以他的聪颖当能立即想透。果然,片刻之后,他怒声问:“你冲进我军中时并未完全神志不清?”冷怒的目光刮过我脸后又道:“你是故意把自己送至我跟前,引我为你的伤搁延攻城,只为替他争取云星恨赶来的最后一日。金无悔,你当真是该死!”
最后那句话他是咬牙切齿低吼出来的,转瞬,他的眼中闪过狼狈与自嘲,嘴角牵扬,笑意不及眼底:“你拼了命保他、为他,可有想过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在于我觉得。”
砰!他一掌激在桌面,书简滚落而下。外头传来惶恐的询疑声:“主上,是否有事?”
但他狠狠瞪着我,口中吐:“无事,继续前行。”
外头没了声息,马车四平八稳地缓慢而行。我突然觉得不对,假若整军回程,即便是在马车内也能听到外头的步伐声,为何我听见的只有马车轱辘运转的声音?
而在我沉念时,江浔也恢复了冷静,他将滚至脚边的书简捡起丢于桌上,然后道:“你尽管惹怒我,哪天等我受不住了就索性把你杀了,一了百了。”见我不语,又道:“你昏迷了五日,离开景城四日,如你所想但也不如你所料,云星恨没有赶来景城,赶来的只是云部的两万大军。他有否告知你,在这之前云星恨去了哪吗?”
我不知,沉默着看他,不明白他这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何意。心头也疑虑万分,怎么不是云星恨来的,两万大军就能解景城之围吗?南越有十万啊。
只听江浔说:“他的心有多大,你定然是蒙在鼓里。他以汉朝大司马之职手握兵权,明面上与云星恨一同出征,实则在景阳道上就分道扬镳,他领一干江湖人士赶往景城,而云星恨绕道汉城,走秦路,直取我南越京都许平。”
这讯息听得我震动不已,宋钰让云星恨去攻打南越京都了?好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可是这计谋未免也太险了吧,假若云星恨失败呢,岂不是景城全军覆灭?不对,假若云星恨成功了,那不就是南越国破了?那江浔何以还是一副沉定模样并不着急呢?
我之疑惑尽显脸上,被他一眼就瞧出。他轻轻一笑:“你当我南越朝懦弱无能之国?即便举国大半兵力被我带出,还有一小半镇守京都呢,云星恨即使围京,要想轻易破城也不易。宋钰布的局是赌人心,他赌我朝会急派人来召我率领大军回京援救,但若我坚持将景城攻下再回京,当也赶得上,所以他用尽各种方法拖延,为的是等那两万汉兵赶回,至此,我无法数日之内将城攻下,又不能弃京都不顾,唯一的选择就只剩班师回朝。”
我听他分析,只觉步步为营、惊险之极,这其中只要算错了哪一步,或未能按照预定的计划在走,都将功败垂成。可是......“为何只有我们一辆马车在走,你的军队呢?”
江浔眸中精光闪翼,“你现在的耳力倒是越来越好了,伤得这般重,还能听到外面的情况。”倒是没了方才的怒,反而有点奚落的意味,见他讽笑了下后又道:“既然他跟我下了一盘棋,那我就回敬他一盘。云星恨围了我京都不退,必当等他前往与我朝谈判罢战之和平条约,此战属我南朝失利,到时割据的疆土定然也归属于他。”
我不懂,他说得这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与这时我们不在南越军营又有何干系?
本以为他会立即为我解惑,哪料他语锋一转突问:“你这些年在外流浪在江湖,目的是什么?”我微僵:“哪有什么目的?就是游历四方罢了。”
他笑,并不理会我的答案,径自分析:“若说你在避开他,应当可以随便找一处避居,哪怕他再一手遮天也难从中原这片土地上找到一个有心避离的人。你之所以游走四方,是在寻人吧。”悠悠缓缓,不惊不闹的扔出了一块石头,将我心湖震得动荡不已。而他下一句话却是:“你无需否认,我大约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你说什么?”我差一点惊坐而起,如果可以的话。只是身体只略晃了晃,未能起得来,可是呼吸蹙紧了逼视着他。
“最大的可能,他们在天山。”
仿佛有道白光袭入我脑中,恍惚中钝钝地划过那两字。
天山......
我不是没想过那个地方的,但都被打听来的讯息给推翻了。
人人都说,天山之险已非人力可攀登,尤其是前些年雪崩之后,山道都封了。绵延数里都渺无人烟,很多未知而危险的深坑都掩埋在雪层底下。
甚至,甚至我都到过天山脚底下,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带我上去,抬头遥看,一片苍白,那时想:他们当不会在那的。
“为什么你会说他们在天山?”
他道:“我派人调查过,据传他们的行踪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天山脚下的小镇。此后,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所以...你要带我去天山找他们?”转而我就眯起眼,询疑而问:“你有别的什么目的?”经历了这许多,我再不会天真的以为事情如表面那么单纯。
果然,江浔也不看我,径自而道:“天山与我南越京都是南辕北辙,我们来看看你与这江山天下相比,在他心中到底孰轻孰重。”
我惊瞪了眼,“你要将他引来天山?”
他转眸看我,烟波流转,“既然我们开始于江湖,那就也从江湖结束。只不过,你觉得他会来吗?”他问得很轻,彷如一块极小的石子投入了我心湖,没有激起太大的波动,却是沉进了心底深处。
一路往北,气温越来越低。行程不紧不慢,避开了城镇而行,马车成了起居之地。自那日醒来后,江浔与我就交流很少,倒是我身上的伤并没耽误,同行中有着老熟人路百川。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人,当年的名剑山庄一干护卫似乎割据两方,一部分归属了宋钰那边,一部分则归属在江浔门下。
其余随行者就还有两人,武功当是不弱。
有一次我试探地问江浔那黑衣首领江渚为何没有随行,当时他本低头在看书简,听了我问后飘来一眼,看那表情以为他不会回我,却道:“你倒是对他挺上心的。”
顿觉无语,对那人我有什么上心不上心的,只是交涉太多次对他最是忌惮,这次我的伤重成这样也是拜他那两支箭所赐,后来冲杀进南越军营刀砍江浔,虽有我的顾虑在,但最终将我劈昏的定然也是他。试问对这个人,我如何可能不去关心下他的行踪。
我正兀自沉思,突听江浔道:“既然我将重担卸了,他自当得替我回京援朝了。”闻言我动了动嘴,但没开口,被他瞧去后就说:“想问什么就问,无需吞吞吐吐。”
于是我问:“他与你是兄弟吗?”
江浔失笑:“我与他是长得像呢还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呃,好像不太像。江浔面容俊朗,眉眼之间有股浑然天成的英气,只是隔了几年再见,气息里凭添了几分冷然。至于那江渚,容貌只能算是普通,倒是萧杀气息极浓。当时我猜想他俩可能是兄弟,也就是因为听秦玉说他叫江渚,再觉江浔对他的态度有所不同。
“他其实算是我的族兄。”江浔一语定论,“自小就被挑选上成为我的替身,在我成年后,我就将他带出了南越,一直潜伏于汉室以备后需。”
我迟疑了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在南越,是什么身份地位?”听军中诸人都称他为主上,早前称他是少主,我只猜测他的身份定然不凡,王公贵族是必然,甚至有可能还是那皇室中人。可是他气定神闲地对我道:“其实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你有两次机会都没把握住。”
我不懂他意思,只听他又道:“第一次你夜探我军营,将我扣为人质,这时你但可以杀我,你却觉即便杀了我也至多是少了主将,不能影响大局;第二次你于万军丛中冲到我跟前,如罗刹一般横刀砍我,你也能杀我,而你选择以己身来拖延时机。你可知,如若我死了,南越大军会如何吗?”
我沉默不语,直直盯着他,知道他必有后文。
他轻吐几字:“南越军必退!”
“为什么?你军中不可能没有其余将才,主将殁,但可副将上,那样群情愤慨会更激扬军队斗志。更何况还有江渚在,以他的权威也当能堪当大任。”这就是我宁可使计,也不能真的将他杀死的原因。匹夫之勇我但可逞,但关系到景城的命运。
他笑了笑说:“你说得情形只针对寻常的疆场之战,但是这次却不同。因为我一旦死了,就代表...君殁国殇。”
我重重一震,等反应过来那意思时眼睛越睁越大,不敢置信:“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