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幼时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
某日放学的路上,林尽杉走在我的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道他有心事,慢慢停住脚步,“尽杉,怎么了?”
林尽杉低头不语,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头发上,顷刻,他说:“涵宇,你一个人先回去好吗?”
“你有事情?”
林尽杉点点头,于是我慢慢走开,但其实并没有走远,回头见他拐进巷子,我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是一条逼仄的小巷,潮湿而又阴暗,林尽杉走到一个垃圾桶旁,从狭小的空间里拉出一个编织袋,里面叮咚作响,他喘着气,回头便看到了我。
“这是什么东西?”我慢慢走近他。
羞耻心似乎片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松开拉袋子的手,然后侧过身去,“你干吗要跟着我来?”
“我只是……担心你。”
因为他松了手,袋子里的易拉罐和啤酒瓶滚落出来,林尽杉试图用身子遮住这一切,我扶住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呢?”
尽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涵宇,我妈下周过生日,我没有钱给她买礼物,若是捡些瓶子去卖,还能赚几个钱,虽然不多……”林尽杉的语气充满了胆怯和害怕,他担心我会因此嘲笑他,那种毫无底气的诉说让整个气氛更加压抑。
“我来帮你……”
这是我的原话,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给予了他多大的勇气,只看见他湿润的眼眶。我拾起那个袋子,然后对着林尽杉说:“你一个人太慢了,每天放学我都陪你捡,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我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知道,我要帮他,这是在我听到他微小愿望后的唯一想法。
林尽杉拉住我的手,“脏……”我固执地把袋子捏在手上,然后蹲下来将滚落的瓶子重新捡回袋子里。
那天我们在各栋楼房的垃圾堆里翻找,空气里散发着的腐烂气息让人恶心,苍蝇肆无忌惮地飞舞,我看着林尽杉勾着身子往垃圾堆里探,他只希望能够再多捡一些瓶子。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拿着铁钩子大叫着走过来,她用方言尖锐地辱骂着我们,说我们不好好上学,跑来与她抢生意。她驱赶我们离开她生存的疆界,然后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们离开。但林尽杉拉着我潜伏在巷子的角落,等那老太太走远后再回头去捡。
夜幕早已降临,我不得不为林尽杉所做的一切感动,这是一次心灵的拾荒。我尾随在林尽杉的身后,帮他扛着一大袋的瓶子,最后将编织袋藏在一个隐秘的石台下面。我们收获匪浅,但袋子里的瓶子还是换不来足够的钱。
回家的路上,林尽杉停留在街边商店的玻璃窗前,看着一枚熠熠夺目的胸针,标价是五十元,他咬牙走开,我追赶上去,“林尽杉,你还差多少钱?要不我借你。”林尽杉摇摇头,然后背着书包继续向前走,这是他自幼年以来的固执与自尊,他不愿屈身接受任何施舍,那时的我自然不懂,我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帮助一个人。
他在与我分别的路口开口:“涵宇,今天的事情,请帮我保密。”我应了一声,然后他转身离开,又回头补了一句,“谢谢你。”
夜空安静而平和,皎洁的月光在云层的分合下不断变换,恬静地流泻过无边的芦苇丛。昏暗的路灯,吠叫的野狗,为这一夜增添了几分孤独。
回家之时,母亲还未完成晚自习的授课,而父亲因为夜班没有在家,我松了一口气。从窗户张望对面的底楼时,我又听见了啤酒瓶破碎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猛烈地疼痛了一下,头脑中回放着他倔强的表情与不屈的神色。
然而想不到的是,次日傍晚,我与林尽杉再也找不到昨天藏起来的编织袋,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击打在他的身上。他慌张地寻找着,手掌在石板上面摩挲,“不见了,不见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与恐惧,看着石板下面空空如也的凹槽,他如同雄狮一般疯狂地咆哮。
我拉过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尽杉,别找了,一定是被别人偷走了。”林尽杉恍惚的眼神中透露着无法置信,那是他辛苦了一周累积的成果,一夜之间,所有的预想变为泡影。我握住他渗血的手掌,让他接受这个事实。这时,那位拿铁钩的老太婆正拖着一大袋东西穿过前面的巷子,林尽杉与我都认出了那个袋子。
林尽杉奔跑着拦住了她,“把瓶子还我!把瓶子还我!”他扯住那老太婆的衣衫,而她依旧是一副刻薄的脸嘴,用难听的脏话骂着林尽杉,然后用力摆脱他。我拉着袋子的边角,老太婆开始尖叫,附近的居民都跑了出来,对我与林尽杉指指点点。
——“哪里来的野孩子,连老太太的东西都要抢。”
——“没教养啊,那可是老太太的生活费啊。”
——“真是看不下去了,喂,去帮下那老太太吧。”
我大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是没有人愿意听,几个强壮的男子将我和林尽杉从老太婆身上拉开,我看到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友善的微笑,林尽杉挣扎着吼叫:“那是我的瓶子,那是我的……”可是所有人都像耳聋一样。眼看老太太蹒跚着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林尽杉无力地跪在了地上。人群渐渐散去,末了还不免说几句闲话。
我扶着林尽杉站起来,勉强撑起一点微笑,“尽杉,我们再去捡,这次我们藏好了,谁都找不到。”林尽杉不再开口,他推开了我,沮丧地行走着。那是踽踽独行的一袭剪影,苍白无力得让人叹息。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睁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窗外树影婆娑,我坐起身来,轻声打开房间的门,确认父母都已熟睡,这才动身。客厅沙发的旁边有两箱父亲厂里发的饮料,还有一箱啤酒,我光着脚踏在地板上,绷紧着神经开启饮料瓶盖,一瓶一瓶地往下灌,肚子无法容纳所有的果味液体,我就像发疯一样将剩下的饮料与啤酒倒进水池,然后打开水龙头将他们冲走。我完全不顾后果地任性着,倒着倒着,我心里的恐惧感居然烟消云散,我幻想着林尽杉看着一大堆瓶子的模样,他一定会笑得很开心。我将所有的瓶子收好装袋,放在家门口的角落里。
那一夜,我只是在默默等待黎明时刻,等待天际的日光喷薄而出。
翌日是周末。清晨,我唤林尽杉出门,将一大袋瓶子拖到他的面前,“尽杉,你看,我昨天帮你收集到了这么多的瓶子,一定够了。”
林尽杉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涵宇,你……”他所有的话语都哽噎在喉咙,我知道他心里早已激动万分,好比一池的湖水泛起涟漪。
我们拖着这些瓶罐来到了收破烂的地方,那老板见我们是小孩,故意压低价钱,林尽杉与我终究拗不过那个奸诈的商贩,然后以十五元的价格卖掉了所有的瓶子。
拿着发皱的人民币,林尽杉不知所措,他凝视着我的眼,充满了感激,“加上我之前存的三十几块,也差不多了。”或许三十几块钱对于当时的很多家庭来说算不上多大的数目,但是对于林尽杉,却是通过无数次的省吃俭用才留下来的。林尽杉叫上我一起奔进那家店,两个人说破了嘴才让老板娘同意以四十八元的价格将胸针卖给了我们。老板娘说,便宜了两块钱,就不会赠送礼品盒子了。于是胸针赤裸裸地躺在林尽杉的手心,想到很快就可以亲自将这枚胸针别在母亲的胸前,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