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范雎所献第二策便是仿效名相管仲“官山海”,也就是把盐业、铁业、粮(酒)业收为国有官办。
范雎一路从大梁北行近二千里至蓟都,对燕国目前存在的问题自然观察得很到位;和燕太子秉烛夜话之时,便毫不避讳一针见血地道出:一是国家弱,世家公卿豪富;二是齐地名为燕有,实则对燕国财赋无大的贡献。
燕国与秦、楚、赵、魏相比实力不足,主要在于没有支撑财政收入的产业,传统出口红枣、板栗、少部分海盐。守在冀北过过小日子还凑合,要想出去争霸天下,显然无论是财源,还是兵源上,都远远没有准备好。
秦国商鞅变法之后,迅速强盛的根本,一是通过二十级军功爵制度激发民力,掌控“兵源”,二是通过专卖官办盐铁粮聚敛财富,掌控“财源”;压制民间经营活动,集中一切战争资源掌控在朝廷手中,一心一意干“争霸”的大事。
太子自然明白范雎说到了根子上,盐业主要掌握在舅父骑家手里,铜铁在宗正为首的王族子弟手中,粮食酿酒在公孙操家族,牛马业在新崛起的秦家手中,世人称之为燕国四大家族。
而齐地,除了刚攻占时抢了一把临淄上百年的积存财货之外;此后,因为老燕王和乐毅要实施“仁政”,收买齐国人的人心,轻徭薄赋,没有多少税赋上交给蓟都。
为了拉拢齐地公卿世家、巨贾商人,乐毅以老燕王之名在齐地封君十多位,公卿大夫上百位,七十二城邑一半以上的城主都是齐人。
就连齐国最发达的盐业,以及粮业、铜铁业都还是由原齐国世家、贵族掌握。只是出钱粮供养乐毅那15万兵罢了。
有点类似后世美帝大兵刚占领倭国的样子,王宫随便你进,美女随便你玩,吃喝也随意,但产业、城邑都还是人家的。你只是占领者,而不是所有者。
燕国四大家族,包括其他小家族无法插手齐地获利,这也是年初“乐毅自立为王”之声沸沸扬扬的根本原因。
范雎出的主意很有纵横策士的厚黑意味,联合几家,先灭掉一家;再联合几家,搞掉另一家,如是三番,最后王权就成了最大的那个。
用后世政治术语来讲,这种以多数人名义行使的无限权力称之为“多数者的暴政”(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法国大革命之中,雅各宾派曾经以革命和人民的名义实行恐怖统治。多数者决定少数者的生死,毫无道义、法律可言。
太子原本计划是依靠天工城的技术优势,在低成本低价格基础上,通过市场竞争逐步夺回盐、铁、粮控制权,但听完范雎所说“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世家必然造反”之后,还是决定另寻他途。
(中)
治水的一条小溪流从占地五六百亩的骑家府邸之中穿过,汇入后花园中清澈见底的池塘,又从另一处园墙流出。
后花园中或是耸立假山怪石,或是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卉,数十棵名贵树木上,珍稀鸟儿在啁啾应和。
溪水潺潺,树荫斑驳,光影闪烁,太子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儿时和表弟骑布在此放飞自我(为非作歹)的情形,这里曾是小哥俩儿时的天堂。强大的神识已经能够清晰的搜索出任何时候的记忆。
穿过一处连廊,便是一栋三层高雕梁画栋的木楼,这里也是太子在老舅家的住处。
王后生太子时受惊留下病根,在太子三岁多时便病逝了。太子少时多病多灾,燕王又一心复仇操持国事,所以太子十二岁之前,差不多是在舅舅家长大。
骑布在楼门口摆摆手,让随员止步,自己则隔三五步相随。
太子推门而入,楼内家具、摆设、屏风、玉壁、玩物全都还在原位,整洁如故。拾阶而上三楼,便是当年的卧室。
太子指指房梁,“那上面有个东西,你帮我取下来。”
“房梁上怎么会有东西?”骑布纵身跃起,轻松取下一个丝帛锦囊。
太子从锦囊中小心翼翼取出了一块鸡蛋般大小的蓝色玉石,应该说是颗罕见的蓝宝石,清澈剔透,浮在太子的掌心之中,宛如那颗蓝色的星球。
骑布惊讶道,“这不是我们小时候弄丢的你那块护身宝玉吗?”为此,我被老爹打得屁股肿了好几天啊。
太子点点头,这块护身宝石是母后留给他的,小时候怕丢了,便爬上房梁藏好,想让母亲每晚都看着自己入睡。
孰料后来频发惊厥之症,几次假死,便忘记以为丢了。
每个小孩子都曾经藏过最珍爱的东西,然后,自然是跟太子一样,忘记找不到了。
直到前段时间,太子回放本尊成长历程才有了这个意外发现。
远远地又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太子兴奋道,“舅母做好饭了,走吧。”哥俩像儿时那样飞奔到池塘边的餐厅。但凡太子的饮食,都是舅母亲自下厨准备,一闻便知。
太子径直捞起一块鹿肉塞进嘴里,“好吃,好吃。”转头向正在给太子备汤的慈祥妇人道,“舅母,您怎么越来越年轻了啊?”
骑夫人笑骂到,“还不是你送的仙草,仙茶。赶紧净手再吃。”
“哼。”对面传来了不满的鼻音,却是一位红衣素颜,身姿婀娜的娇俏小丫,自小跟在太子、骑布后面哭鼻子的表妹。
“红玉妹妹,这是在生谁的气啊?”太子腆着脸凑上去,“告诉表兄,打的他妈妈都不认得。”
“噗嗤”,小丫头绷不住笑了,又向太子甩了两个卫生球,继续气鼓鼓的,“都是被你害得,我现在成了燕国的笑柄了。”
前些日子,老舅骑劫提出想让表妹嫁给自己,太子当然一口回绝这种“姑舅亲”“姨娘亲”祸害下一代的事情。
老舅骑劫骂道,“玉丫头,你哥难得来吃顿饭,你瞎说什么呢!”
太子讪讪,不过自小在一起,脸皮早就厚成城墙了,今天也是有备而来,冲着厅外的虞信一招手。
秘书丞虞信取出一份金册,走进厅内,“监国太子诏命,骑红玉听封。”
骑劫、骑夫人、骑越都甚为诧异,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太子这是要闹哪样?
骑布在一旁笑而不语,所有一切,太子都是和他先商量好的。
被拒婚的小丫头看到突然变成了正式册封,忐忑不安地跪拜行礼。
“骑家有女红玉,乃孤之妹。秀毓名门。端赖柔嘉。册封尔为秀嘉郡主,同公主礼,食邑2000户,赐金册。此诏。”
小丫头有点晕晕乎乎的,搞不清楚太子表兄给了自己什么奖赏。
大哥骑越羡慕喊道,“小妹,你封郡主了啊,食邑比父亲都多了。”
老舅一家准备行礼致谢。太子抬手止住,向骑布道,“宣吧。”
骑布同样取出一道金册,“监国太子诏命,虞信听封。”
虞信瞪大了双眼,一头雾水,怎么还有我的事?连忙跪拜。
“秘书丞虞信。才显德彰。信义忠勇。册封尔为驸马都尉,下等子爵,尚秀嘉郡主。此诏。”
刚加冠不久初出茅庐的虞信,看看貌美如花、俏娇可人的郡主,自然是感觉高攀。
年方二八的小丫头还云里雾里,突然听到表兄身边这个玉树临风、儒雅俊秀年轻人成了自己夫婿,不知该如何应答。
外人看来,虞信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赵国小子,因为尚郡主的裙带关系,便一步登天,赶上了秦朗、乐间、骑越、骑布的同级爵位。
但太子却是知晓,虞信有上卿之才,品格高尚,绝对是被自己拒婚的表妹良婿之选。
太子向老舅骑劫解释道,“虞信在孤身边一月有余,孤已甚为了解。五年之内,必为九卿,十年之内,有望封君。乃是红玉妹妹佳婿也。”
老舅、舅母虽然不太明白太子为啥蓟都那么多世家公子不选,选了眼前这个相貌上佳的年轻小子,但出于对外甥的信任和十年内封君的保证,愉快接受了。
太子上前踢了一脚还在只顾傻看郡主的毛脚女婿,“还不拜见外舅、外姑。”(岳父岳母此时的称呼)
聪慧过人的虞信终于恢复了正常,连忙稽首在地,“小婿虞信,拜见外舅、外姑。”
骑劫骑夫人道,“贤婿快快请起。”
二老算是了了一桩儿女心事。本来想把女儿嫁给外甥的,但太子不肯,在蓟都传为笑柄,女儿都羞于出门了。如今得封郡主,又得佳婿,扬眉吐气。
(下)
一家人用餐,其乐融融,略过不提。
太子把虞信、表妹赶去后花园赏花,熟络感情,开始与老舅谈正事。
“舅父的盐场,一年产盐几何?岁入几何?”一年卖盐挣多少钱啊?
“一年产盐约五万石,岁入约五十万缗。唉.......”骑劫长叹了一口气,“比你母后在时差远了啊。“
见太子疑惑不解,骑劫解释道,“你母后去世的早,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燕国以前有十多家公卿大夫煮盐,我骑家只能算是中游。子之之乱时,齐国入侵,公卿大夫们或亡或逃,盐业一时荒废。所有人都以为燕国亡国了。”
“你母后连观星象三夜,却道燕国国运只是一时蒙尘,坚信必能复国。待到你父王归国之时,你母后便劝你外祖父倾家荡产,把所有的黄金、粮食、存盐、家兵、奴隶全都贡献给了你父王,我也上阵为将,倾其所有支持你父王复国。”
“你父王复国称王之后,便亲自登门迎娶了你母亲为王后,也把盐业交给了我骑家。骑家能有今天,全是你母亲的功劳啊。却不料我可怜的妹妹,没享几天福,就先去了。”
骑劫抹了一把脸上的老泪,“舅舅知道你需要盐业兴国,也是要还给你的时候了。现在我为蓟都令、越儿为后军副将,布儿与你一起长大,已是九卿卫尉,现在你妹妹又封了郡主。我骑家已是燕国最大的外戚,老夫我已心满意足了。”
太子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抱住老舅,“还是舅舅疼我。我请父王为您封侯。”
老舅虽然不是一流大将,前历史中替代乐毅后被田单翻盘,但忠勇之心却是无疑,战死在了火牛阵中。绝对是可信赖之人。
三日后,伯爵骑劫向少府屈庸移交了骑家所有盐场,以及二万多名盐工,震撼了整个燕国朝堂。
修仙的老燕王从碣石宫返回,在太庙举行册封大典,跳过封君,直接晋封骑劫为奉国侯,食邑三万户。
所有在蓟都的男爵以上贵族、三百石以上官员全体到场观礼。
贵族和官员们原本以为武成君秦开会是乐毅之后第二位封侯之人,却没想到骑劫不走寻常路,像二十多年前倾家荡产帮助燕王复国一样,再次献出了全部身家,换来了第二个封侯,成为仅次于乐毅的顶级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