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房里蜡火摇曳,令仪在灯下看着一张一张药方。云旗站在桌边,神色深沉。
元冬添了茶水来,小声道:“晚膳有了,也这时候了,可摆下吧。”
令仪忽然抬头望向元冬:“大爷用过的所有方子可都在这里?”
元冬点点头:“起先有几张是太太收着的,后来就都交与我收着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令仪摇摇头:“你去吧。”
元冬只得退下,出门时忍不住多看云旗一眼,欲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却也只是徒劳。
最后一张方子置于案上,令仪方抬头:“药理我不甚懂,但看着都是温补平气的材料,你怎么说?”
云旗声音低沉道:“之前与姑爷看过脉,虽是体虚炽热之相,但这个症候不该手脚寒凉,鼻息微冷。原是有所怀疑,只是尚未解惑,姑爷就……今儿忽听说方大夫那里已人去楼空,他祖上便与太爷交好,且两代在此地行医,突然离去,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何解?”
令仪呆呆地望向云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因此我才来回奶奶,要了方子细看,这些方子表面上看,用药精巧,一点不错,可实非对症下药。”云旗犹豫一阵,似下了决心,开口道,“姑娘全当我小人之心,从来都是方大夫与姑爷看脉,他若心存不轨,大可能以药调出个体虚火炽之相,实则姑爷早已阴虚亏损。打个比方,为怕冷之人披上貂裘,却使他坐于寒冰之上,上面看是暖和的,实则寒气早已将人腐蚀一空。”
令仪的手不住发抖,却极力克制自己。
“据姑娘说,姑爷病重时咳血不止,实是五脏寒透之兆,肺属水,水寒成冰,怎能不伤?我大胆猜测,大爷咳出的血色必不是鲜红,而是殷红发黑的。”
令仪狠命点头,眼眶红成一片,只是不肯让泪流下来,一字一句道:“依你说,大爷竟是活活被熬得灯尽油枯而死。”
云旗究竟不忍,温柔了神色,道:“我打听了府里的老人,姑爷自幼身子孱弱,多病多痛,也时时服药,并不像有寿之相。若揣测为真,只是减了他的寿数。”
令仪终于忍不住合了双目,一双一对的泪水洗颊而下,许久方开口,声音中却已满是恨意:“谁?”
云旗沉思片刻,道:“方大夫一直为府上看脉,拿的是四节定例。”说着朝东望了一眼,“世人皆知姑爷是太爷的心尖上的肉,许是素日与太爷不睦的人在外面使了手脚也未可知,如哲尔德一流……”
令仪忽然冷冷一笑,那笑容诡异而狠烈,是云旗从未见过的。
“我当感谢此人。”令仪的语声森森,直透着彻骨的寒意,“额林布哥哥去了,我一心想与他一处,可眼下,若不揪出此人,我必死不瞑目。我这条命比任何时候都金贵,没找到这个人,我不敢死!”说话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原是令仪手里一根湘竹羊毫的笔被生生握成两截……
然而,令仪到底来不及追查下去。国运日危,转年春天,朝廷调集兵马,对八国列强宣战,北面的红毛匪以缴杀义和团为名,大兵集结,蠢蠢欲动。三省全境不过九万兵马,难抵强掳。
长顺长驻军营,加紧操练,整顿军务。博洛带兵巡察,生恐地方有变。奉天将军曾祺遣人送来加急信函,旅顺口有沙俄军舰集结,恐大战在即。
果然,庚子国变,老佛爷带着今上西逃,八国列强涌进首府之地,一场浩劫在所难免。红毛匪一面直扑北京城抢一杯羹,一面从瑷珲、呼伦、旅顺、珲春等多地进攻,欲夺取三省之地。
不日,与沙俄相邻的圈儿河、九道河、三道岭相继失守,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赤地千里,人畜无生。
与长顺预想无差,义和团的刀枪不入、扶清灭洋并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任何希望,他们杀传教士手起刀落,面对强兵却不堪一击,四处逃窜,镶蓝旗军士死伤无数,眼看“龙兴之地”即将沦为他国囊中之物。
博洛打着长顺的旗号,广结能人义士。三省之内山高林密,最不缺的就是占山为王的绺子胡匪,平日里打家劫舍也还罢了,眼下国难当头,那骨子里的血性是无论如何不能泯灭的。
黑龙江、奉天纷纷效仿,三省竟集结义军四十万之众。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伤亡数以百万,战势时战时停。好不容易朝廷出面停战议和,可沙俄要的是三省之地,这却万不能给,于是又打。这样断断续续便是五年。
直至光绪三十年,正月才尽,日本兵与红毛匪在吉林行省地界上开战,长顺力主两不相帮,严守中立,以保全境百姓平安。这场战争在两个“强盗”的相互制衡中总算渐渐平息下来。
这五年中,吉林行省虽遭遇战火,却因境内少有义和团教众,比之其他两省,竟算稍稍安稳,回想当年长顺上书:“拳匪不可恃,东省铁路随地皆驻俄兵,宜善为羁縻,宁严守以待战,毋先战以启衅。”全境军民无不感恩戴德,博洛对长顺的韬略与先见更是五体投地。
乱世之中,谷丰米号艰难维持,因为广施粥场,又送粮与官兵和义军,在海龙府官民中颇有威望,几次流民抢米,多家米号遭殃,谷丰竟都安然无事。
战事稍停,街市上渐次热闹起来,令仪盘下相邻的两间铺面,正与云旗筹划再兴商事。
彼时,令仪已是桃李之年,一袭鸦青色大襟丝缎夹袍,只在袍角、袖口用同色丝线绣了几朵盛开的菊花,下面同色绸裤却是素净无纹的。头上绾了双环髻,两支素银簪压发,再无其他妆饰。
“不如扩大米号,如今地面上也平静,日子总是要过起来的。姑娘常说,人食五谷,有人的地方,卖粮总是不亏的。”云旗说话间,抬头望着谷丰的匾额。
令仪浅笑,随手一指:“来的时候我见又有几家新铺开张,咱们也去凑个热闹。”说着,便自顾走去,元冬忙跟上。碧萱上个月被号有喜脉,令仪便不命她出府,只在东院看屋子,行动都由元冬跟着,亦如当初碧萱一般。
这五年中,元冬在令仪跟前,与碧萱并无两样,她性子烈,不比碧萱那样软弱,家下人等又因着她是上房里的丫头,多让着她,说话办事反比碧萱得用些。因此,无论府里或是出门,反是她与令仪形影不离。
主仆三人沿街看过去,各家各业也都重整旗鼓,一派百废待兴的生机。从最后一家当铺出来,元冬实在走不动,捶着自己的腿,道:“奶奶到底要寻什么?这半日走下来又没见买什么,我们且寻个地方歇歇倒好。”
三人便往街边的小茶棚里坐了,喝茶吃果子说话。云旗见令仪满腹心事的样子,也猜不出她的心思,便道:“姑娘是怎么了?”
令仪只拿手在茶碗上磨来磨去,半晌方道:“你们说那些日本商人为什么只开当铺?”
元冬只顾喝水,并不明白令仪的意思,云旗回想他们这一路看过来,有酒坊,有布庄,有烟馆,也有几家日本和俄罗斯商人的店铺,果然如令仪所说一般,不由也思虑起来。
元冬是个爽利的,见他两个这般,将茶碗墩在桌上,道:“奶奶深宅大院,哪里知道这街面上的行事?老话说,‘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这些年海龙府没一天消停,冻饿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谁还死攒着那些老物件不撒手?能多倒腾出几个钱来活命要紧。”
令仪微微摇头,忽挑眉向云旗道:“我才在那铺子里见了,来当当的,多是死当,如今世乱,当铺又要那些劳什子卖与谁去?”
云旗笑道:“难道姑娘的眼界也只有这样?三省这些年是乱成一锅粥,可老佛爷与今上还不是消消停停地坐在紫禁城里。我往西、往南也走了好几个省,总是有太平地界的。再不济……”云旗停了停,面上露出一点厌色,“我想,他们自己的国家该不是这么乱吧。”
令仪顿悟颔首:“这就是了……”
“你们主子奴才倒会乐。”话音才起,博洛人已坐下。这些年,他身经百战,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眉眼越发棱角分明,眼神里分明多了炯炯之色,多少战事磨砺出武将的气度,气宇轩昂,不怒自威,比之幼年倒多了几分英气,去年还授封正五品步军校。当年因为伤了手臂留下疤就发雷霆之怒,前日听静嘉说起,博洛身上的新伤旧患已数不清。
元冬忙起身为博洛添了茶,又立于令仪身边。博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坐你的,街上哪儿来那么多礼数?还是太爷说得对,繁文缛节最是累国累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至令仪面前,“北面来的。黑龙江将军给太爷的信里夹着,说是章佳府的太太苦求他的。”
令仪心中一惊,自从庚子事变,她与宁古塔再无联系,本想派人去问安,可战事一直不停,又听说宁古塔一带已被红毛匪占据,便再无联系。
信上字迹不多,令仪却看了很久,放下信笺,她并没说话,只抓起茶碗一口喝干。博洛却眼尖,瞧见她眼角有一滴泪,心中一疼,又不便问起,只得朝云旗使了个眼色。
云旗偷向信函上瞥了一眼。信是骏德正妻柔惠写的,上面说,早在庚子年,骏德就死于战乱,绣莹自缢相随。如今章佳府已是破败不堪,柔惠也是病重等死之人,唯有茉蓉使她放心不下,求令仪念在当年是茉蓉替了她秀女的身份,才耽搁至今,且收留她,并善待于她。
云旗不由冷笑,回望博洛却只是摇摇头,小声朝令仪道:“姑娘节哀,老爷和二太太虽不在了,到底也是庚子年的事了。”
令仪本想笑笑遮掩过去,谁知唇角才微微翘起,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忙转过身擦泪,博洛见她如此,要劝两句又无从劝起,才要起身离开,转头向元冬道:“我瞧着你们奶奶脸色不好,该多进补些才好。”
此语一出,别人还好,元冬先冷笑道:“二爷说得轻巧,只是那补品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如今二奶奶帮着太太当家,说家里银钱艰难,那地租子又两三年收不上来。我们东院无职无业,也无甚使费,叫减一半的月例,减也罢了,只是拖了两个月月例还没给,也不知是怎么个主意,难道看着我们奶奶无依无靠,由着她自生自灭吗?”
博洛长年在营中理事,并不理家务,也不知道令仪这般处境,听元冬这番言语也是一惊,但转念又想,长房自有产业,令仪亦不至吃苦,元冬这样说不过是气不愤罢了,于是笑道:“元冬姐姐的嘴越发厉害了,想来太太事多,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你奶奶有你这样的丫头护着,想来也不吃亏。”
元冬才要再说,忽见得安远远地骑马赶来,在茶棚前收缰跳下马:“哪里没找到爷,却在这里,快家去吧,太爷不大好呢。”转头看见云旗,喜道:“云爷在这里,我倒不用另寻去,如今家里常走动的大夫都不中用,太爷还得你瞧瞧。”
云旗不及多想,便要随博洛一同走。博洛却返身抓住元冬,郑重道:“好好雇辆车,护着你奶奶回去,千万仔细些,我留得安照顾你们。”说毕朝令仪望一眼,便跳上马,云旗就骑了得安的马,虽城里不便纵马,二人也吆喝着,快快地去了。
原来这些年,长顺为三省战事耗尽心力,他年迈之人,又经国破之难,备受打击,竟已有灯烬油枯之势,还没出正月就一头病倒,病势缠绵,二三月不见好转,大有不祥之兆。
元冬扶过令仪,只见她神色凝重,小声道:“奶奶,家去吧。”
“先去趟参茸行。”令仪忽叹了口气,“前儿那棵老山参,咱们去买了吧。”
元冬一惊:“奶奶到底还是要孝敬太爷?只是有些贵。”
令仪将方才那信笺握得更紧,许久方道:“我只是害怕看到……他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