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萱出殡的日子,大雪压城的海龙府终于有了一个晴天。云旗在城东置了风水上佳的五亩良田,碧萱虽没有外命妇的身份,却着实以贵妇之礼下葬了。
几个强壮的伙计抬了棺椁缓缓沉入墓穴,令仪将手中的纸钱一把一把撒进去。云旗亲拿了锹铲合棺盖土。
“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八九年的恩情不觉历历在目……
“云旗,这辈子有你,就算老天让我当一世的奴才也不算亏待我……”
“我这心里更不踏实。我也原不是你心尖儿上的人……”
“那还不把我吃成个蠢娘们儿……”
要怎么知道是否真的在意一个人呢?或许只有等她离去吧。云旗只觉亏欠了碧萱太多,他当年娶她是为了陪令仪走这一程。
这些年,他也一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心里只念着主子姑娘的云旗,可不知何时,他们都变了,如今,这傻女人带走了他的心,也带走他能看到的所有美好。
一想到此后阴阳相隔,云旗再忍耐不住,丢下锹铲,双膝跪地,就在尚未掩埋的棺椁前,重重地磕了头。
自来“夫不跪妻”,令仪自幼只见过云旗给骏德磕头,之后竟再没跪过谁。如此情深义重,不免动容,令仪也收敛衣裙跪了下去。
“姑娘,这却使不得。”云旗忙拦她,“姑娘是主子,碧萱受不起。”
令仪也不答话,狠命地推开云旗,俯身拜下去……
回程时天色渐晚,春暖雪融,道路难行。令仪与元冬坐一乘珠络骡车,十分颠簸。元冬小心地扶着令仪。
车轮经过一处坑洼,元冬身不由己地晃倒,直撞在令仪身上,她“啊”的一声,忙起身看令仪。却见令仪似毫无知觉一般,仍旧保持着上车时的姿势,看都不看她一眼。
自碧萱过世,令仪就是这副模样,因着病,苏大夫叫她多多卧床,她竟一日一日只管躺着,连句话也不说,人瘦成一把骨头。更让元冬气愤的是茉蓉竟然可以在府里随意走动,且还搬去西院住。
茉蓉搬行李那天,元冬以为令仪会气恼,至少该朝黑了心的蹄子脸上扇两下子。可令仪似没听见下人们搬东西的声音,就只是躺着。
“奶奶,”元冬小声道,“知道奶奶为碧萱难过,可奶奶也仔细伤了身子。碧萱虽没了,喜果还在,少不得奶奶操心,此是一节,再有如今奶奶掌府也名正言顺了,该打起精神来才好,只管这样苦着自己,碧萱泉下有知,也要心疼……”
话未说完,忽然狠狠一晃,车便斜斜地歪下去。博洛、云旗飞身下马,将令仪、元冬从车上拉出来。
“有没有受伤?”博洛上下查看着令仪,见她无碍方松一口气。才要把车把式骂一顿,却瞧见是辕木断了。
车是不能走了,云旗只得回府另拉车来,博洛解了斗篷披在令仪身上,二人便在路旁一块大树根上坐了。春风蚀人,元冬便带着车把式捡些干树枝笼篝火。
令仪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就只静静地坐着。博洛情知缘由,却不劝她,从袖头里抽出一笺信纸,递至她面前,“还你。”
令仪眼中闪过一丝光,伸手接过信纸,整个人瞬间回过神,“是大爷的……”
博洛实在不忍看令仪此刻枯瘦的模样,灼灼篝火晃得他皱起双眉,“知道你舍不得,那日我烧的是仿作的,自小跟大哥哥一个师傅读书,一个安答学武,他的字我还是能临摹几分的。”
令仪早听煜祺说,博洛当着众叔伯的面把额林布的手书烧了,也深知他是为了自己,故未再提起。眼下见了这信笺,早不觉滴下泪来。打开看时,那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似刻进她的心里。
“令仪爱妻……”她将信笺扣在胸口,眼泪一双一对地滑下来,博洛不去劝,也不敢看。久久地盯着篝火,耳边的啜泣声渐重,渐渐变成抽咽的哭泣,那哭泣之声不大,却格外绵长。不似那日撕心裂肺的痛,却是把满心的委屈全化成眼泪流出来。
元冬怕令仪伤了身子,便要上前劝解,却见博洛朝她轻轻摇头。比起此前的无知无觉,这样的宣泄对令仪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知觉?
残月如勾,篝火微暖,博洛似又回到那年,他千辛万苦从宁古塔接了她来。若早知会是如今这个情形,就该让那个古灵精怪的茉儿留在宁古塔。然而……博洛无奈地闭上眼睛。
“茉儿,”博洛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女人听得见,“原以为我接了你来,就能护你周全,可是……这世上的人都只能自己周全自己。”
令仪掩了泪水,扭头看向博洛,只听冷笑一声,“大哥哥以为一张书信就能周全你余生,云旗家的以为自己一条命能周全你的命,他们若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也在替自己不值吧。”
令仪猜不出他要说什么,连哭都忘了。见他忽地起身,抬头望天,抬手举起手里一根树枝指着星星,再开口却是堂音十足,“章佳氏,你抬头看看,太爷、大哥哥、碧萱都在那里看着你,太爷那么信你,把全家交给你,大哥哥放你走,是想你好好活着,碧萱最傻,用自己一条命想换你一条命,可你却把自己这条命活成这样,那我宁愿她留下自己的命。”
博洛说着,狠狠丢下树枝,转身盯着令仪,狠狠地道:“你给爷听着,要么,你活得像个管家奶奶,要么,这个家不用你……爷能接你来,就能送你回去。”
不远处,云旗已经领着车和家仆朝这边来,博洛瞥了一眼,冷冷地道:“爷乏了,不等了。”说着翻身上马,狠狠抽一鞭子,马啸嘶鸣,飞奔而去……
元冬和车把式被博洛惊在原地,好在云旗带着车马及时赶到,元冬上前扶令仪,“奶奶,家去吧。”
令仪仍旧不应她,抬头看看博洛指过的那片星空,往事不觉涌上心头。
“我若有不虞,会如天上星子,遥望于你……”那年生辰,额林布与她说过同样的话。
令仪又低头看看面前的篝火,忽然甩开元冬的手,就着博洛的斗篷襟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的泪,咬牙狠命地起身,也不等人扶,急急地上了车,“元冬,说给车把式,脚程快些,我饿了,回府让厨房进宵夜来。”说话间,令仪人已坐进车里。
元冬与云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自静嘉身后,博洛独住正房,得安仍在房内服侍,因着芷茉有孕,博洛便命苏茉与她同住,互相照应。
得安亦知今日是碧萱下葬的日子,碧萱是陪房,她过身,东院大奶奶自是难过的,大奶奶难过,他的爷必是心绪难佳,所以格外小心服侍,悄悄端着奶酪饽饽上来,陪笑道:“二爷今儿也辛苦了,吃了这个,早些安置吧。”
博洛看看吃食,又瞧瞧得安,“东厢送的?赏你了,我不饿。”
茉蓉自搬来西院,便住了博洛院子的东厢。虽然博洛早有话,不许她进正房,但她也时不时地让得安送东西来奉承博洛。
“东院送的。”得安小声道,“曲莲姑娘亲自送来的,说大奶奶饿了,特特地让厨房准备了宵夜,想着二爷也该饿了,叫送来一份儿。”
“大奶奶叫送的?”博洛说不上意外,盯着那饽饽,不由笑出声来。令仪送的不是吃食,分明是一句话,她活过来了,她要活一个“大奶奶”的样子。
博洛抓起饽饽边撕边乐,泡进奶酪里吃得无比香甜。得安不明就理,直以为是吃食美味,不由咽了咽口水。他那主子爷显然心情大好,见他这样子,便嘲笑道:“瞧你那点子出息?一起吃吧,你在我跟前还有什么规矩没破过……”
雪过天晴,早春的朝阳终于照进郭布罗府的深宅大院,仆妇们忙着服侍主子盥洗,伺候早饭。博洛往维桢房里请安,一处用饭。彼时,芷茉与苏茉也上来伺候。“有身子就别这么多规矩了。”这是自令仪被救之后,博洛第一次与芷茉说话,惊得她不由手上一抖,差点将碗里的粥洒出来。
博洛忙接了碗,“仔细烫了手,坐吧,苏茉也坐。”说着方转向维桢,“人多吃饭才香甜,以后就让她们俩跟着太太一起吃吧。”
维桢才要说话,却见翡翠进来回话:“回太太、二爷,大奶奶遣人传话来,请太太和二爷巳时三刻往大书房议事。”
“议……什么事?”维桢皱眉道。
翡翠踌躇地摇摇头,博洛会意,不由笑向翡翠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快些吃了来服侍太太换身衣裳。”
翡翠如逢大赦,忙忙地退下去。经了上回的事,维桢心中是有些病的,尤其博洛为令仪发下毒誓,维桢每每想起,未免心中有刺,“我是婆母,还受她召集?我不去,看那小蹄子能怎样!”
博洛揶揄地看向维桢,“太太说得是,只现如今她是府里的主事奶奶,大书房议事……我记得,太爷立规矩时的那把战刀还放在大书房的刀架上。”
维桢听了这话,也便低下头,心中虽有不忿,到底又不能不去。谁知进了大书房的门,维桢才知道,被召集来的不止西院,还有族中有辈份高、有威望的爷们儿。所有下人全部聚集在上房的院子里,大管家福全和二管家良禄也在书房里说话,见维桢和博洛进来,忙地起身行礼。
令仪却迟迟未到,众人小声议论着。自从长顺过世,虽说留了话让这位大奶奶掌府,却着实没见她有什么建树,更有之前身陷囹圄,几乎送了命。
别说维桢,连族中那些爷们儿也不看好这位大奶奶,因此大家揣测,今儿这一出儿只怕是要“退位让贤”了,她一个寡妇家,也早该如此。大伙儿正议论着,忽然听见杜松和方海进了院子,大声回道:“大奶奶来了。”
众人听了不由停了口,朝院门望过去,只见令仪一袭石青色八团喜相逢纹妆花缎长袄,黑狐大毛盘领贵气逼人,头上是绾了“大两把”的发髻,几枝精致的珠花既不张扬又极称身份,尤其一支嵌红宝石凤凰纹样的金钗,插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穿起来的流苏垂在头板两则,走起来却不十分摇晃,可见它的主人走得极稳极沉,似一点也不受足下那双马蹄高底精绣细作的旗鞋影响。
自额林布过世之后,令仪的所有衣裳除暗纹菊花外,就再没有其他绣纹,更不用说是这种喜庆的纹样。也从没见过令仪这样打扮,别人看了只是惊讶,博洛却着实看迷了眼。
那个茉儿在他心中总是那年同游东平县的样子,总是因为点不着烟而急得要哭的样子,总是爱耍些小机巧,却每每被他察觉的样子,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俨然已是一府主母的样子,不怒自威,不言自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气定神闲,却不可冒犯。
维桢惊得连自己是婆母都忘记了,满屋子人都不自觉地起身相迎。元冬和煜祺扶着令仪行至长顺常坐的那张大太师椅前。
令仪微微一福,请了各位叔伯的安,又请大家落座,却也不等其他人,便向大太师椅上坐了,元冬侍立身侧,煜祺也向博洛身边坐了,兄弟俩对视一眼,不觉偷笑。
“今儿召集各位叔伯来,并非擅专,只因太爷驾鹤前,将合府上下交托与我。”令仪缓缓而谈,并不疾言厉色,亦不似往日那般言语温和,“原是我辈份、年纪都小,不该担这么大一家子,只是太爷既托了我,我也再不能驳了他老人家,说不得要作兴起来,既要作兴便少不了讨人的嫌。还请各位叔伯并太太见谅。头一件是份例,福爷,拿账本。”
福全忙不迭地将账册双手捧上,令仪并不接,命交与在座诸人翻看。
“此前每到年关,太爷便将年租分出些赠与无进益的亲族子侄,年深日久也便成了例。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爷不在,他的禄银、粮庄自然也就不在了。家中田地少了一半,剩下的也旱涝不定,说不得这一项年例打今儿起就蠲了。”
众人才要说话,令仪却目光炯然扫过他们,接着道:“省了这一项并不为别的,太爷曾设家学,意在培养族中后继人才。使费原由各家轮流供应,打今儿起,拨一处田庄子专供学里各项使费,所有无力延师的亲族子弟都可以来附学。说不得我们紧着些,好歹等孩子们都大了、出息了也是值得的。”
此语一出,众人皆不再言语。令仪又一并重新定了各房的月例,为开源节流,除维桢月银不减,煜祺的月银又足足添了一份子外,各房主子奴才的月例银减半,使唤的丫头、小厮、婆子等人手也减半,那些大一些的丫头和老嬷嬷赏了身价银子,开恩放出去,维桢房里的翡翠也一并放出去。
“真是老话说的‘罐子里养老龟,越养越抽抽儿’。”维桢舍不得翡翠,原想指个得用的管家爷们儿给她,好将她留在身边借力,先听令仪说月例银子的事,已是心下大不自在,又要削减她的人,便再忍不住,冷笑道,“大奶奶要立威服众,竟然拿我的人开刀,好歹我是婆母,我房里的人,奶奶说减就减了吗?”
此语一出,在座诸人不由都看向令仪,她若顶撞婆母,违了孝道,也就失了人心,若依了维桢的话,以后这个家她也再当不起。
“太太说得是,太太屋里的人自然由太太作主,只是翡翠那丫头大了,”令仪满面含笑,极谦恭地向维桢道,“常言道‘人去不中留’,不如问问本人的意思。她愿服侍太太是她的孝心,自然留下。若要去时也求太太开恩放了为是。朝廷用人,还有几年一选,几年一放,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白耽误了姑娘家也不是咱们府上的门风。”说着,令仪只拿眼睛看着维桢身边的翡翠。
翡翠原低着头,听这话不由抬头看了良禄一眼,又忙忙地低下头,缓缓行至维桢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开口时已含了泪意,“求太太开恩!”
维桢大惊,翡翠虽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却也是十来岁便在她跟前服侍,一直被她另眼相看,再不想会是眼前这般。
令仪暖声笑道:“瞧瞧,翡翠姑娘人大心思大,太太竟成全她为是。”
此时亲族都在,维桢若硬不点头,族人必当她刻薄寡恩,少不得咬了牙,道:“既是这样,良禄,赏她身价银子,她的东西都许她带走,打发人找她家人来接,赏他们自寻女婿去。”
翡翠含泪给维桢磕了头,又与令仪磕了头,便跟着良禄下去了。博洛始终冷眼旁观,见此情景不禁冷笑。情知是早有人事先摆布了翡翠,维桢却被蒙在鼓里。令仪今日就是来立威的,一点子心思手段连太太都降住了,只怕无论族中或府中,此后就认下她这个掌府的奶奶了。
一时福全遣散下人,那被放出府的人又进来磕头谢恩,足闹腾了一顿饭的工夫,令仪又命花厅摆饭招待各位叔伯。
博洛忽然起身挡在众人前面,笑道:“既然都来了,我也趁便说个事儿。”说着,博洛从怀中抽出一张红帖,双手捧与令仪,“我欲求娶大嫂子的妹子茉蓉姑娘为继室,还请大嫂子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