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打过起更鼓,天增顺商号门外仍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海龙府保安团的兵。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鬼见愁”的赵显忠。
自上次抢夺郭宅不成,赵显忠与那德之间便有了嫌隙,加之为不得罪博洛,那德将抢宅之事归于赵显忠一人,还借着海龙府行政公署成立,各机构亟待整顿之际,赶走了赵显忠。
可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这赵显忠有个远房表兄在军部任职,先将他安置于一个小县城的保安团,后来那德坏了事,赵显忠却平步青云,眼下海龙府保安团,独立营的营长。
令仪与博洛赶到时,赵显忠歪坐在铺子里一张太师椅上,值夜的小伙计被吓得不轻,哆哆索索地立于一旁。
“我们郭家不知哪里得罪了赵营长,三番五次地来找茬儿。”也不用博洛和令仪开口,得安就选没好气地问着赵显忠,“先时在巡捕营、在警察署还说得过去,现如今赵营长是保安团的人。与我们师座同属奉军,怎地一点不念袍泽之情?”
赵显忠冷笑道:“这话就抬举我了,你们二十八师是奉军的王牌,哪是我们这是地方小保安团能比的?此来也并非擅闯潭府,奉军部命令,捉拿俄国奸细。”
此语一出,博洛不由一愣,却听身边令仪悄笑出声来。令仪用帕子掩了口,笑道:“赵爷还真是不长进,光绪爷那会儿跑我们家捉拿乱党,眼下又捉奸细,好像天底下的坏人必得打我们海龙过,到了海龙府也必得跟我们这儿住一宿似的。”
博洛忍不住也笑了,那些原本有些害怕的伙计也低低地笑出声来。赵显忠怒从心头起,腾地起身,逼视着令仪道:“大奶奶别太得意,眼下可不是光绪爷那会儿,大奶奶漫手撒钱,就能了事,洛二爷想办你翻案就能翻案。我寻思着……您总不会次次都那么运气吧。”
博洛用身子挡开赵显忠投向令仪的目光:“赵显忠,看见大家总算是同僚,我留了面子给你,你要不接着,二十八师也不是吃素的,虽说眼下在修整,但一个小小的地方保案团我还不放在眼里。”
赵显忠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目光却仍透着冷冷的寒意:“我胆子小,郭师长可别吓我,你老人家动动脚趾,海龙府都跟着抖,地震……可不是小事。只是,话说回来,我们保安团虽小,捉拿俄国奸细也是奉了军部的命令,有张督军的手令。郭师长不看我的面子,也看督军的面子,兄弟我这也是例行公事,您好歹行个方便。”
博洛眉头深锁,欲上前一步再与他理论,令仪轻扯了扯他的袖口,含笑向赵显忠道:“赵爷既是奉命,就请吧,这商号也没多大,赵爷只管搜,只是搜归搜,好歹别破坏了我的件物。”说着眼峰扫过小伙计,“你们几个人都看着点。”说着眼峰一挑,小伙计会意,忙去安排人手。
博洛回头道:“得安去帮忙。”
令仪笑道:“都别跟这杵着了,赵爷您自便,我跟二爷就不碍着您的事儿。”说着自顾向门外走去,博洛听她话里有话,便也跟了出去。
不多时,方才那值夜的小伙计便悄悄走出来。令仪瞧着左右无人,方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伙计低声道:“今戌时稍晚,云爷带了个人来,那人兜头盖脸的披着斗篷,所以我也没看见长相。云爷原说今晚要留宿铺子里的,谁知夜里保安团突然围上来,非说咱们这有什么奸细,我原想着请云爷出来和他们理论,谁知哪里没找到,连那个跟来的人也不见了,难道是走了,也没跟我说一声。”
令仪点头:“你去吧,不必害怕,也别再提起云旗的事。”
小伙计答应着走了。博洛与令仪互视一眼,彼此了然,且不说话。夜长疲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靠着墙,博洛一手牵了令仪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着长衫下面那只德国造伯朗宁手枪。
“他们是有备而来,怕没那么容易扑空。”博洛的声音低沉。
“二爷放心。”令仪悄声道,“赵显忠会怎样我不知道,但云旗我还是了解的,若真是他带了谁来,必会想周全的法子,不会给我惹麻烦。”令仪说着忽想起方才元冬的话来,云旗到底把谁藏到了铺子里呢?他做事向来周密,赵显忠那一伙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令仪咬了咬唇,不再说话。
果然,保安团里里外外将商号搜了三遍,并没有找到任何“活物”,赵显忠气极败坏,怒气冲冲地出了铺子,扭头正看见在墙角并肩而立的博洛和令仪。
“搜得这样仔细,赵营长也该放心了?”令仪含笑道,“才三更鼓都响过了,你看你的人也累了,今儿这误会闹得,大家都精疲力竭,且都早回去歇着吧。”
赵显忠眯起眼睛看着令仪:“大奶奶,好手段,从按察司、警察局,再到保案团,还真是谁拿你都没辙。”
令仪不在意地笑笑:“赵营长说笑了,我一个妇人家,安分守己周全自己也就罢了,哪敢犯什么王法?”
博洛接口道:“天增顺商号每年税捐不少,养活着你们保安团,也算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赵营长今儿这一出算不算……忘恩负义?”
“你!”赵显忠大怒,才要上前,忽然一阵马蹄急响。一哨人马穿着整齐的奉军制服,个个骑着高头战马飞驰而来,只一眨眼工夫到了近前。战马训练有素,停在赵显忠面前纹丝不动,马上的士兵个个端着长枪指向保案团。赵显忠万没想到竟然是博洛的近卫连。
得安也是一身绒装跳下马,抬手从腰间拔出手枪:“保安团不把师座放在眼里,就是不把二十八师放在眼里。兄弟们沙场浴血,换来海龙府的太平日子,你们不思保境安民,反来作贱侮辱我们长官,背地里专干些下黑手的龌龊事,难道是想看看我们二十八师有多好欺负吗?”
得安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一片子弹上堂的声音。“得安!”博洛低喝道,“不得无理,大半夜的带兵进城忧民,军法处置你吃罪得起吗?”
得安垂了头,不说话。博洛冷笑一声,朝赵显忠抬了抬手:“赵营长请吧,我这些兵都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赵营长多担待。”
保安团毕竟比不了正规军,眼看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管,早吓傻了,有那胆子小的,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赵显忠待要怎样,看着那齐齐的枪管又不敢怎样,咬牙切齿道:“我们是奉了张督军的手令!”
“少拿督军吓唬人!”得安略显得意,博洛有训斥,他又不敢太张扬,小声道,“张督军曾亲为我们师长颁嘉奖令,还夸我们师长骁勇善战。”说着不由一声嘲笑,“也怪不得赵营长不知道这些事,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人物,这样的嘉奖会只怕你们团长也去不得。”
赵显忠牙咬得“咯咯”响,只不敢再顶撞,灰头土脸,领着人走了。
博洛亦朝得安挥了挥手,得安会意,返身跳上马,带着队伍走了。伙计们都松了口气,仲荣用袖子口擦了擦满脸的汗,上前一步向令仪道:“今儿这事多亏有爷和奶奶主持,不然那姓赵的指不定再出什么幺蛾子。也不知这姓赵的是不是跟咱们家八字不合,这一回一回的……”
“罢了。”令仪不欲多说,“能无事最好,你带两个伙计将铺子收拾了,上了板儿就回去吧,不必留人值夜了。”
仲荣不解:“那……”
令仪打了个哈欠:“天都快亮了,还值什么夜?这么折腾,大家伙儿都乏了,我与二爷就在这里将就一下,稍带的着也看了铺子了,你说给他们,不必早起来开市,大家伙儿都歇半天儿吧。”
仲荣听了这话,才要再问,一眼瞥见博洛冷冷的目光,吓得一低头,喏喏地答应着去了。令仪与博洛的事并不瞒人,连伙计们都知道,仲荣也不作多想,忙地领着人重新料理了铺子,上了板便各自家去了。
博洛与令仪原只在后堂喝茶下棋,众人看在眼里不过是一番郎情妾意。眼见铺子上了板,仲荣也告辞出去,令仪丢下棋子起身便往后院走,博洛深知其意也跟了上去。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博洛伸手拉了令仪的手:“仔细摔了。”
后院并不大,只一个栓骡马的草棚子,棚子一个装草料的石槽子。令仪抬手便推,博洛只当很重,伸手帮忙,才发现那石槽并没有想象中的沉,仿佛有奇巧机关一般,一推就开了,石槽下竟是空空一个大洞,石料的台阶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
洞口摆着一个油灯,令仪拿火折子点了,提灯走去,博洛便随她下去,那石槽子果然有削信儿,博洛一拉便又合上了。
“这是……什么地方?”博洛几乎不敢相信。
“当年我入牢时,茉蓉他们搜遍了全城,都没找到芷茉,你以为是为什么?”令仪悄声笑道:“当初买这铺子时,原来那东家告诉我的,庚子年他们家为了避祸,自挖了这个地方。如今那老东家举家迁走,这个地方,只有我和云旗知道。方才赵显忠来搜,我便知道云旗他们必是躲在此处。”令仪说着,两个人已行至楼梯尽头。
借着火光,博洛才发现这并不是一处简单的地洞,竟如房舍一般,连摆设家私都一应俱全。
鹤衔灵芝的灯台上燃了明蜡,将屋子照得通亮,只不见人。令仪正要四处找找,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那脚步声绝非一人,博洛不由掏出伯郎宁返身对准身后,却与一只黑洞洞有枪管相对。
令仪不由大惊:“云旗,你做什么?”
只见云旗亦端着手枪,枪口正对向博洛,双方互视不由都松了口气。云旗随手放下枪,博洛的枪却一直朝向他。
“那个人呢?”博洛冷冷地道。
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从云旗身后的暗门里走出来。博洛冷瞥他一眼,果然是俄国人,不由怒上心头,看向云旗:“把这样的人带到商号里,刚才万一搜出来,你将大奶奶置于何地?就为了一个俄国奸细,你连这些年主仆的情分都不要了?”
“他不是俄国奸细。”云旗目光从容地看着博洛,“他是布尔什维克,我答应了别人的差事,无论如何要把他送到奉天。”
令仪悄悄的行至博洛身边,拉一拉他的衣襟,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大了胆子,按下了他端着枪的手臂:“都好好说话,那个什么克是什么?”
也不等云旗说话,博洛便先开口:“俄国的乱党,之前他们国家内乱,就是他们的人在起义。现下同盟会、复兴会都不敢明目张胆在奉天活动,你是嫌不够乱,再把他送去?”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原在我的住处,只是这两日我总觉得那里不安宁。”云旗凛然道,“二爷,这些年我关里关外也走了不少地界,各位大帅的地盘也都踩过。自打宣统爷退位,各派系军阀没完没了地打仗,这种内耗对老百姓是一场永远止境的灾难。我书读得少,不懂大道理,可如果有谁能站出来,为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而奔走,我愿意帮他一把。”
“我只不信一个红毛匪能真心实意地帮我们!”博洛还要再说,却被令仪拦住:“你们的大道理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他不能在咱们商号里被搜出来。他这个样子乍乍地出去不被认出来才怪。云旗,一会子你从后门走,往城西那个洋教堂找他们神父,说上次想我捐资翻新教堂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叫他来与我面谈。指望他们洋人能互相帮一把,顺便把他带走。”
“姑娘不必麻烦,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盘算着,天一亮有骡车来商号接货,我想将他藏在货车里带走。”云旗道。
“我看你不害死你们姑娘是不甘心。”博洛怒道,“赵显忠盯着咱们不是一日两日,你以为这个节骨眼儿,咱们的货出城会不被盘查吗?”博洛才要再数落,扭头看见令仪面色沉静,这女人每每有这种脸色,必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执拗,不由一声叹息。
“罢了,你回咱们家找得安,明儿一早二十八师有车进城拉给养,你们把他塞进给养车里带出去,再让得安亲自送他到长春府,那里洋人多,不显眼。从长春上火车去奉天。你说给得安,让他从近卫连挑两个功夫好的一路跟着,滋要俄国佬下了车,脚沾了奉天的地,那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待一切安置妥当已是东方发白,这一夜竟这样长,这样纷乱。令仪是真的乏了。博洛将后堂的罗汉榻腾了出来,强命令仪躺了,又自向伙计值夜的房里寻了条褥子铺在地上合衣躺下。
“那地上凉,二爷身上又总没大好。”令仪悄声道。
“当兵打仗,露天席地的日子多着呢,这算什么?”博洛不在意地道。
“可是,二爷……”
“嘴里塞了蝈蝈了?哪来那么多话?再多说……”
“爷又要割我的舌头吗?”令仪说着悄声笑起来。
博洛一愣,忽想起那年被孙德胜绑上山的情形,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们还只是小儿女,再想不到后来的岁月乱了红尘,好在历尽千帆,总算他们还在一处,博洛想想不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