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博洛神清气爽的倚着靠枕歪在床上,茉蓉乖巧地倚在他的臂窝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并不复杂,博洛逃回家,令仪将他关起来,不让他出来寻药,将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茉蓉心疼地抚上博洛的胸口:“二爷,让你受苦了,亏你待她那样好,她怎么能这样对你?那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那么有钱,连这点子也舍不得么?”说着茉蓉不由忧心,“可是今后怎么办?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且她是郭家掌事的奶奶……”
提起令仪,博洛不由一抖,茉蓉只当他害怕,含笑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把你带走。”
“我也决不会跟她走。”博洛绝决地道,“我总算认清了她,口蜜腹剑,什么情深义重都是在哄我个呆人儿罢了。”
茉蓉心头欢喜,再开口便又甜了两分:“二爷别气,都是我不好,好好地可提她做什么?我已命人置一桌好酒菜,晚上陪你喝一盅可好不好?”
博洛一笑,才要开口,便听有丫头在外间门口回道:“姑娘,中村先生的车来了,说请你去一趟,有要紧事。”
博洛不由脸色一沉,茉蓉便有些讪讪的,心虚地起身道:“满铁与我们商号总有些业务往来,且那矿上出的煤,他们也是大买家,总要过去看看,你略等等,我去去就来。”说着忙忙地出了门,临走时朝小丫头深深看一眼,丫头会意地点头,返身进了里间,先往桌上倒了盏茶,递至博洛面前:“二爷别生气,我们姑娘比不得别人有臂膀,向来是独自经营这样大的商号,实在不易,去应酬也是不得已。”
博洛接过茶,抬眼看了看那丫头,竟有些面熟,想想该是在小宅院时伺候过的,缓声道:“叫什么名字?”
“巧喜。”丫头笑回道。
“几岁了?”
“十七。”
博洛又闲话几句,问起月钱,是茉蓉身边几等的丫头,又有多少人服侍茉蓉。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博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乏了,你且去吧,你姑娘回来了叫我。”
巧喜笑道:“爷只管歇着,我在这里服侍着,恐一会子爷醒了要茶要水的,我在外间听不见,白渴着爷可罪过了。”
“随你。”博洛忽然讥诮一笑,“横竖你在这房里,替我捶捶吧,我这浑身酸得狠。”博洛说着翻身向里。
巧喜忙寻了美人锤来捶着,偷眼看看,博洛却早已闭了眼睛,眉眼舒展,似很舒服自得的样子。只是巧喜并不知道,这男人眼虽闭着,心却雪亮。茉蓉虽然面上欢喜,心里却不相信他,这并不奇怪,这样的事搁在谁身上都不可能说信就信。就算她要相信,中村也必不会让她相信,不然中村不会急急的召她见面。博洛明白,他的对手根本不是茉蓉,而中村,他们俩如同两个偶戏人,提着同一个木偶,眼下,只看谁的手段高明了。
茉蓉急急地赶到中村在海龙府的住处,门口三四个随从中,有一个鼻青脸肿的,茉蓉一眼认出,竟是她白日里叫往死里打的那三个伙计中的一个。心头不由冷笑,她早知中村信不过她,却不知早已安排了眼线在她眼皮子底下。
中村穿着家常的和服,倒比平日里温和几分,一见她来,脸上便带了喜色:“恭喜你呀,章小姐,你的计策终是成了,没想到那样一个将军竟这么容易屈服,你们国家的军人真是……”中村不屑地摇摇头。
茉蓉心里挂着博洛,又恼着中村在她身边放线,便无心与他啰嗦:“中村先生这样急着找我来,该不会是特特为恭喜我的吧?”
“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得意过了头。”中村眉眼含笑,似一个极儒雅温柔的男人,一点一点接近茉蓉,“他长年行军打仗,心机深沉,你不是他的对手,别养猫不成,反被虎咬。”
“先生放心,我自有安排。”茉蓉说着,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
“不如,我替你安排吧。”中村说着,抬手将茶几上一块遮尘布扯下来,一台不大不小的机器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这……这是什么?”茉蓉忍不住伸手去摸,却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家伙。
“这是现下最先进的窃听装置。”中村得意地道,“连关东军都没有。”
“窃……听?”茉蓉想了想,“这东西是……送我的?”
中村笑着摇了摇头:“只能借你用用,难道章小姐不想知道你的情郎是真心臣服于你,还是另有所图?”中村说着又凑近了一点。
茉蓉情知躲不过,反娇俏一笑,问道:“你们满铁也很奇怪,以前说他反对东北自治,所以总想拿住他,现下他什么都不是,不领一兵一卒,做什么还这样在意他?难道他是大罗神仙下凡,专克你们的?”
中村的手终于攀上了茉蓉的细腰,白玉兰的香味扑面而来:“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奉军的高阶军官中,有多少是他的学生,又有多少是他的至交,此次他肯卸职是我们意料之外。以他的号召力,振臂一呼,只怕东三省督军的位置都要异主而坐。到时奉军必乱,东北必乱,我们便可以坐收渔利,扶持自己的势力。”
“可惜了你们的好谋算,如今渔利没了!”茉蓉冷笑道。
“这样的人要么为我们所用,要么……不必活着。”中村说着,目光中寒气顿起,伸手就要去撕茉蓉的衣裳。
“你是想让他看到我衣不蔽体的回去吗?”茉蓉一动不动,冷冷地道。
中村手上一滞,脸上早已是温柔缠绵的笑意,他一颗一颗的解开茉蓉的扣子:“你可真美,像一件艺术品。”
茉蓉微蹙了眉头,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令仪带着家丁护院堵着大德东的门要人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她面色惨白,虽仍撑着郭家大奶奶的气势,却已露出外强中干之相。相比之下,茉蓉得意的立于陛阶之上,一双含波妙目笑意盈盈:“令仪姐姐怎地这样兴师动众?”
“将我们郭家的人拘了来不放,你又意欲何为?”令仪怒道,转身又指身边一众警察,“今儿你让我带二爷回去,咱们给彼此留个脸面,你若拦着,我只好请警察署出面搜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二爷被你藏在后堂。”
“瞧姐姐说的。”茉蓉笑道,“什么拘啊,藏啊的,又惊动警察署。说得我这大德东不讲个王法似的。二爷是在我这里,我也从没要瞒着,今儿姐姐带得走,就只管带走,若带不走时,那是二爷愿意在我这里,二爷不是小孩子,又不是犯人,他愿意住在哪里,难道警察也要管吗?”
令仪怒不可遏地盯着茉蓉,只见她微微朝一旁侧身,伸手道:“令仪姐姐请吧,二爷在楼上呢,你们俩好几日不见,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就不在一旁碍眼了,省得姐姐总以为是我挟了二爷似的。”
令仪面上虽仍是怒意,心下却疑惑,不知茉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应该处处提防着令仪将博洛带回去才对,何以这样放心地让两个人独处?博洛做了什么才让她如此信任?眼下的情形也不容令仪多想,她扭头向里迈步,元冬急急地跟着,却被茉蓉拦住:“元冬你好没眼色,连我尚且给你主子留个空儿,你上去做甚?”
元冬欲推开她,只听令仪道:“元冬在这里,青天白日,还有这么多警察,我就不信她还能出什么幺蛾子!”说着继续向里走。
博洛的房间被安置在大德东的二楼,原是他来的那一日,茉蓉便想将两人的衾被合于一处,可博洛不肯,闷闷地抱着被子要向地上睡去,茉蓉知他对中村耿耿于怀,心中不免又委屈又欢喜,不敢勉强了他,便安置他在楼上一间最宽畅安静的屋子。
令仪急急地上了楼,一眼看着黛蓝长袍的博洛,心下一松,环顾四下无人,才要说话,忽见博洛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心中正疑惑,却听博洛声寒如冰道:“你来做什么?”
“博洛,你没事就好,我们家去吧!”令仪只当有人偷听,四下寻找,却寻不见,又不敢怠慢,少不得顺着博洛的话茬说。
“哼,你不是说,就算我死,也要死在郭家的宅门里吗?如今我又活过来,你还想拉我回去死吗?”博洛边说边朝令仪招手。
令仪会意,悄悄地上前几步,拉了博洛的手:“我都是为了你好,博洛,那毒会浸蚀五脏六腑,早早根除为是。”
博洛反拉着她的手,直摸向靠墙一张大几上摆着的双肩如意瓶的底座:“说的轻巧,你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吗?我那么求你,你却眼睁睁看着我死去活来!”
令仪摸到一根细细的电线从底座后面延伸出来,一路被隐藏得很好,竟不知伸向哪里。令仪不明白这线是做什么用的,却能感觉博洛在她掌心上写了一个字“听”
这是有人能听见他们说话的意思吗?令仪瞬间会意,虽然不知道这样一个玩意儿是怎么偷听的,亦不由提高了声音:“博洛,随我回去吧,只要你肯回去,怎么样都行,你不是说要娶我吗?”说着她迅速往博洛手中写了另一个字“打”。“大红的喜服我已备下了,你是将军,你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的。”
博洛一惊,此时他打令仪,无疑是给茉蓉一颗定心丸,去了她大半的疑心,可打轻了没用,重了他又如何下得去手?
令仪盯着博洛,指尖不断重复着那个字,口里已带了哭腔,“博洛,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对郭家如何,你都看在眼里的。你说你喜欢我,想与我在一处,难道你都忘了?求求你,随我回去吧!”说到“求求”两字语气格外重,急切的目光紧紧盯着博洛。
博洛狠咬槽牙,反手一巴掌摔在令仪脸上:“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贱人!”这一巴掌用力不小,令仪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一边脸颊瞬间肿起老高,嘴角也见了血。
博洛忙将令仪扶起,塞了一枚纸鹤,郑重地握在她掌心里:“郭章氏,从今以后,咱们恩断义绝,我的家不用你来当。”嘴里说得决绝,眼里却满是关切。令仪目光含笑,返身疾步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郭家大奶奶脸肿得老高,嘴角还带着血,哭着从大德东跑出来。元冬忙迎上来,似不敢相信:“奶奶这是怎么了?二爷打的?”
茉蓉不由也瞥一眼令仪的脸,几乎不敢相信是博洛打的,可那五个手指印,分明地肿在令仪脸上,茉蓉不由笑出声来:“我说二爷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姐姐非不信,何苦讨这个不痛快,如今姐姐可信了?”
令仪抽噎难言,只哭着跑出去。元冬忙追上去,扶令仪上了骡车,带来的人怏怏而去,连警察也散了。
车行出半条街,仍能听见令仪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悲声,茉蓉冷笑一声也往后堂去了,都说那药能控制人的心性,原来竟是真的。谁让令仪那贱人不肯顺着博洛,与那药比起来,亲娘老子都不在眼里,仍况一个女人。茉蓉举步上楼,正与满铁派来的技术人员撞个正着,双方都不说话,对方只笑着朝茉蓉点点头。
茉蓉会意,指指后门的方向,让他们从那里走,方尖声细气地向楼上道:“可气着二爷了!”说着快步向楼上跑去……
车刚拐进另一条街,令仪立刻止了哭声,拿帕子沾了沾眼角,道:“苏茉有回信了吗?”
元冬忙点头道:“回了,苏茉说她盼着孩子们去,更盼奶奶去,段律师还说东北不安静,怕早晚要出事,还请咱们商号往西去呢。”
原来自海龙府一别,段焘诚接受顾维钧的邀请为政府效力,后又被派到重庆。苏茉与他情义堪笃,似有一世的话说不完,又常常说起令仪行事手段,最难得在这乱世之中尚有一颗纯良之心。
前几日,博洛去了大德东,令仪便悄悄地给重庆发了份电报,想请苏茉代为照顾三个孩子和霁华,并在重庆帮他们寻个容身之所。
苏茉深知令仪的脾性,能这样安排,不知家里出了多么可怕的大事,便急急地邀令仪和元冬一同去。
“票可有了?”令仪问。
元冬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云旗给我的,从长春府走。”
令仪点头,才要接过票来,发觉手上仍纂着一枚纸鹤,细看一眼,见那纸鹤身上另画了花纹。
“哪儿来的?”元冬凑上来细瞧,“倒是个小巧心思,还画了花样子在上面。”
令仪深思片刻,伸手将纸鹤抖开塞进元冬手里:“你去家塾里,找掌垫的老先生,他精通满蒙文字,叫他看看这上面是不是写了什么字,一定要亲自去!”
元冬心中了然,郑重地收了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