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
这场景如同戏剧一般上演,可我深知它真实在我生命中存在过。它于我,是深植于灵魂的存在。
时间:2008年4月15日 下午2时43分
她
[东岸瓜渚湖畔]
瓜渚湖畔的风景一向甚美,而春日的湖畔甚任何季节而美。暖阳四月,桃花如面柳如眉。软风一层一层地轻吹,杨柳一挥一挥地低垂,涟漪一圈一圈地蔓延,花瓣一颤一颤地翕动。静谧细微的美。
而那触目惊心的一瞥,却打破了所有美的平衡,带来了久久不能平复的撼动——一位女子在家人的搀扶下与我擦肩而过,一张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就这样从我眼角掠过。
我确信那触目惊心的脸上没有一丝完整的肌理,粘连在一起的皮肤扯出橘皮般的纹路,嘴奇怪地扭曲着,分辨不出眉毛、眼睑。
控制不住想再看她一眼,却又觉得这对她是极为不尊重。只记得那是张温和的“脸”,女子的手轻轻挽着家人,说话的声音平静悦耳。
她离去的背影似乎并没有那么忧伤,也许因她身边有亲友不离不弃的陪伴。他们静静并肩走着,好像并不是走路那么简单,那是一段漫长的未来,他们将一起走过。人离去,走远,留下淡然的勇气。
他
[A花园3栋601室]
同是这一天,是他女儿的生日。
女儿长得甚是清秀,叫起“爸爸”那声音甜到心底,也甜到忧伤。每次他都会骄傲地向朋友炫耀,“我女儿第一个会说的词,就是爸爸”。
家里不是很宽裕,他只是一个基层文员,靠着尚可观的薪水养一家人,可他依旧把女儿的生日办得一丝不苟。只是没人知道几天前他刚举行过一场葬礼。
他的母亲,就在那天自杀了。这是他早就预料到也一直最担心的事。母亲患有先天性精神抑郁症,而他,很不幸地也遗传了这一种病。
他对母亲充满愧怍,母亲的离去为的就是不给他增添负担。从那以后,他的病情也重了,私底下偷偷开了药,每天半夜里爬起来吃。小心翼翼,吃完药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沉入梦境的妻子和女儿,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而白天在他人面前,是个乐观的自己。
硕士毕业的他有着很高的文化素养,他很小心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吐永远是那么优雅。每次有人失落,都会找他倾诉,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导者,光是听着他低沉而深厚的嗓音,内心便有一种踏实感。
然而,他的失落和抑郁又该向谁倾诉呢?
无可诉说。
——时光快格倒带
时间:2007年1月7日 清晨6点30分
她
[未知房间]
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黑暗中,泪水纵横在她可怖的脸上,一直到欲哭无泪。仅仅是因为瓦斯爆炸,便颠覆了她的一生。
“呯——”镜子被砸得支离破碎,闪烁着锋利的光,割裂出一道道伤痕。凭什么厄运选择了她?她的世界仿佛黑云压空欲坠,霰雪鸟一声一声凄凉的悲鸣,斜斜掠天而去,她的身体被黑风拖着走。
紧紧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她要用多少理由来说服自己,那就是她,那就是现实。她要拥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她要拿出多少坚强来支撑每一次被打击后的心。每次一照镜子,都是触目惊心,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痛苦。最困难的是,她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别人世俗的眼光。
家人在外面拼命地拍着门,转动着门锁,她在一片黑暗中,听到自己儿子的哭声,那么无助。
外面的家人听到屋里的啜泣声渐渐停止了,一阵响动,门打了开来——抬头,看见的不是她泪流满面,而是一副坚毅的面孔,翕动的嘴唇颤抖着,说:“儿子、妈,我们吃饭去吧!”顺手理了理自己稀疏的长发,在嘴角调整出完美而残破的弧度。
是否如钱先生所说,永远的快乐不仅渺茫得难以实现,而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只因了祝福是对苦难的祭奠,所以我们隐忍地活着就是甜蜜地对痛苦进行复仇。
要活出生命的本质——如斯斑驳。
你
[C小巷 012路18号]
你得了一种很痛苦的病。
癌细胞在你体内失控地疯狂生长,夺取营养,强占地盘,压迫神经。你的器官开始渗出腐败的液体,面临着衰竭的命运。
诊断单上开出的病症是:高分化鳞癌。
你执意不要住院,你说你讨厌消毒水的味道,你想待在家里睡熟悉的被窝,但是你将折一千只纸鹤送给医院里的小朋友。
你毫不在意地说:“癌细胞,在你寄宿于我的日子里,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这是个十岁孩子说出的话。
接下来频繁的化疗就像翻来覆去的死,你变得面黄肌瘦,精神不济。你却只是撅撅嘴,“癌细胞,我会把你赶出去的。我还没活够呢,还没活够”。
然后你握着妈妈的手问:“妈妈我说的对吗?”
妈妈深深望了你一眼,便捂着嘴跑出了家里。你委屈地低下了头,轻轻说:“对不起妈妈,我也不想生病。”这是让人揪心的乖巧。
你深知,活着,便是快乐。
时间:2010年3月15日 凌晨5点59分
她
[东岸瓜渚湖畔]
难道这就是生活温柔而残酷的囚禁吗?
这天凌晨,她茕独而立于湖畔,静静沉思着,家人无微不至的关爱,世俗和现实对她的鄙弃和厌恶,“难道这就是生活温柔而残酷的囚禁吗?”再一次这样问自己。
仿佛看到她那双眼睛的另一面,闪烁着的一面湖,在平静地叹息。
太阳快升起了,天边一丝不明不昧的光亮。
她坐了下来,绕着湖行走了一个夜晚,也累了。眼中的湖心开始破碎,像当初洒了一地的玻璃,湖面闪着泪,像梦境。
闭上眼,将头深深垂进湖里。
瞬间冰凉的湖水灌满她残缺的五官,进入身体,化作一滴滴热泪,缓缓流出。
有这样一个传说,每年三月桃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湖上总是会飞来一只美丽的霰雪鸟,比别的任何鸟儿都飞得高,久久地在湖边上一次又一次盘旋,不愿意去别的地方。在桃花开放的最后一个晚上,鸟儿用一种古老奇特的旋律唱着,“亡——亡——亡——”,然后,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翌日早上,人们发现一具浮上来的尸体,手心紧紧攥着一张纸,一排排被水侵蚀的字,只能看清开端——
我将??
如同立志书一般的手稿。
他
[幸福大街B办公楼20层]
这一天他很早就来到了单位,办公楼里寥寥几人。
他坐下来,左手边是一面落地窗,俯首可见整个城市的繁华,他在这里阅尽了一年又一年的人烟阜盛。
头靠近窗,垂直地往地下望去,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整栋楼里是灰暗的气氛,没有人开灯,莫名升起一种绝望,仿佛泅渡在一片黑暗无穷尽的海域中,永无天日。
突然他打开了窗户,20楼高处的风是凄凉而苦涩的,终有一日他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一步步移向窗户的边缘,严重的恐高使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呼呼的风声鼓起他的衬衣,带着妻子买的洗衣粉的香味。在落下去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到了妻子看别人项链时羡慕的眼神——他将买一条赠与最美的她。
想到了母亲皲裂僵硬的双手——他将紧握这一双最温厚的手。
想到女儿亲昵的“爸爸”——他将珍藏这最悦耳的称呼。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
霎时坠地,他努力维持着意识。围观的旁人听到他嘴里一直喃喃着,我将,我将??
如同对生的起誓。
你
[第一医院 急救室]
同是这一天。
你被接上氧气罩,抬到手术灯下,主治医生发下一张病危通知单,外面是你的家人。此刻他们没有一丝声音,每个人都攥着冰凉的手,驻足,蹲着,靠墙,靠角落,连呼吸都听不到。
你感觉到冰凉的手术器械在你体内肆虐着每一寸神经,这种痛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没能传达给你的意识,但手术室外面的家人正在承受着这份刀割的痛。想到这里,你便不舍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单,抓扯的手指关节发白,仿佛牢牢抓住就可以活下来,仿佛这样你的灵魂便不会离开身体。
我要活下去,我爱,我爱??
警示灯灭了,你被推出手术室。
这一刻,你静默的母亲终于放声而哭,整整十几个小时的恐惧在这一刻溃散。
翌日,
病床上的你气色有所好转。
面前是无法拒绝的死亡,不管你是否迫不得已,亦不管是来自心理上的压力还是身体上的痛楚,都留恋着不想离去。
我将??我将??
我将,是对生命的不舍。我将,是对命运的不堪。我将,是对幸福的追求。我将,是对灵魂的倾诉。我将,是对爱的执著。
又一日,翻开《了了》,第10页,稀奇古怪的残渣浮上水面:蜿蜒如长蛇的白绳、五指伸展开来的皱绒手套、光秃秃的线轴、脏兮兮的夹鼻眼镜、覆盆子和博伊增莓??还有一立志书的手稿,以淌血般的红墨水写着,我将,我将??然后是一具具尸体。
你可以相信他们真的存在过,也可以尽数忽略。就让她在思想里继续活下去,带着一种爱的信念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