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宇刚经历了生死之险,心情激荡,又与报君知说起心中的伤痛,前情后事接连冲撞,情绪上难以承受,三十岁的汉子忽然向着报君知跪了下来,他声音嘶哑着痛哭道:“我求您相信我的话,帮我查找我母亲的魂魄,我后来每一次离魂都能感应到她的味道,我能感应到她很痛苦,我觉得她的痛苦和这几次出现的魂魄场有关系。”
报君知上前伸臂将他扶起来,低声道:“这件事,如今看来的确不简单,当年是我疏忽了,这次,我会追查到底。”
已是7月间,荼蘼一开花事了,天气晴好的时候,阳光里已经透着些火气,太阳地走上一会儿,便是满头大汗。花枝街128号的院子里却是阳光和煦,清风徐徐,东西厢房门前的暴马丁香开得并不比那一架子紫藤花省力,层层叠叠繁花满树,整个院子里花香惹人醉。
报君知刚沏好了一壶金萱乌龙,元宝枫旁边的影壁后面就忽然踱出一个人来。报君知并不抬头,却抬手又取了个杯子倒上茶。那人身材高大,细眼薄唇,一脸的喜气洋洋,正是“旧日时光”的店主余念白。
余念白满脸堆欢地坐在报君知对面,端起茶喝了一口四下环顾道:“您这院子里花开得真热闹,我来迟了您别见怪啊,上次派竹枝人偷印,弄坏了五师兄的窗户,一直心里过意不去。我就想着自己自打入门就一直给师兄招惹各种麻烦,师兄他总是纵容我,昨天良心发现,特意出门找了点乌金菟丝孝敬他,给他种在天井里,防盗用。白日里翻山越岭的有点劳累,昨晚又是先去师兄那里教他种好了才回来,所以今早睡得沉,您那银禅又叫唤得忒婉转,我醒得就缓慢了些。”
他笑嘻嘻地望着报君知,“找我什么事?”
乌金菟丝乃是长在熔岩地热层的一种稀罕植物,与寻常菟丝子很像,也是多年生爬藤,黑茎金叶却是水火不侵,刀砍斧劈不断,只有播种者才能拨弄折断,因此长在窗口,便有防盗窗一般的作用。
余念白与五师傅虽然都是净颜先生的弟子,师承一人,所擅长的却不相同,五师傅醉心符图术术法,在堪舆街能算是首屈一指,而余念白找灵物宝贝的手段却是无人能及。
这都托赖他自己是个半人半鱼怪的体质,天生念力卓然,尤其对隐藏在深山和水底的灵物回应敏感,而其他的风水师靠得是术法,自然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所以别的风水师念想了一辈子的东西,于他不过是心血来潮时的探囊取物。
此时报君知斜睨着他道:“你是该孝敬一下,自打你入门,小五受过你多少连累,替你背了多少黑锅,”报君知顿了顿慢悠悠地道,“不过前天我算了算,这几年我实打实搭救你不少次,回回都是出生入死,说起来,你更应当孝敬孝敬我吧?”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念白讪笑着给茶壶里添了点水,“主要是,您不像我师兄,送给他稍微新鲜点的东西他就高兴半天,您眼界多高啊!我哪有什么东西入得了您的眼。”
“有啊,”报君知挑挑眉毛,“眼前有个事情,正想着让你出个力。”
念白略显尴尬,预感到不是便宜事情,早知道报君知院里这杯茶不是那么容易喝的,他懊恼地放下茶杯,强笑道:“那您吩咐着。”
“小白,”报君知思索道,“对于以术法凝结魂魄场,你学得扎实吗?”
念白搓搓手,“这个术法当年师父的确是教过,但是因为我是个没有多少年功力的小徒弟,师父便没有勉强我,只是将口诀教授,嘱咐我有了功力再去尝试。后来……这个,您是知道的,我的课业一直荒废着,术法口诀我都快要忘光了。”
报君知叹息摇头,“若你师父在世,听见你这番话恐怕也只有四个字给你。”
“再接再厉?”念白满脸期待。
“要你何用?”报君知摇头叹息。
念白泄气,正待回两句嘴,却见报君知已经收起笑容,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报君知沉吟着:“在我们附近十公里处有人养了一枚日轮果,所以不以术法之力便可以造出十分稳定的魂魄场,这阵子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我怀疑都与这枚日轮果有关系。”
念白听完,面上神情亦变得肃然。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有一个最恐怖的原点,触碰到了就可以开启连接魂魄的磁场,这也就是人容易受到惊吓而发生离魂的原因,其中以六岁之前的小孩更为容易因惊吓而离魂。
坊间有一句话,叫做童眼见阴阳,说童眼洁净,能够见到大人所看不到的阴物,其实是因为此时孩子入阳世不久,先天眼尚未闭合,尚能接收另一个世界少量的信息。孩童的心智不全,身魂不稳,不能如成年人一般身魂紧密契合。且肉身孱弱,其魂魄之力又大过肉身之能,兼之自身阳气不足,见到阴物毫无戒备之心,往往会直接以自己的魂魄去交流沟通,因而更容易受惊离魂。
人若单纯受惊吓而离魂,魂魄并不会远走,而且通常,三魂七魄不会一同分离,魂魄之间互有感应,离开的生魂过不了多久便会原路返回,肉身并不会有任何损伤。
但是若是生魂碰上了魂魄场,结果便与普通离魂大不相同,魂魄场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来自天工,一种出于人力,天工魂魄场多与自然事物相关,比如雷电、地震、火山,甚至阳气散尽的废墟,而人力魂魄场,是由懂得术法的符图师、阴阳师造出来的,前者持续时间长但对魂魄影响不大,魂魄在这里基本还可有自己的意识,而后者虽然持续时间短,却因为有制造者的意图缠绕其中,很容易干扰迷惑内中的魂魄。
而人力所造的魂魄场都必须借助一件法器才能做成,报君知提到的日轮果,正是传闻中可以催生魂魄场的法器之一。
念白心念至此,心情沉重起来,手里举着的茶杯也沉重起来,果然报君知的茶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念白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着身子狐疑地道:“您这是知道准确的方位了吧!”
报君知不置可否地微笑,忽然话锋一转:“过阵子我得去办个凶险的事,准备先收点有劲儿的符胆以防不测,一时间也没想起特别合适的地方,”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时间紧迫,想让你领我去一趟乐合顺坊。”
念白一惊,赶紧正色道:“小师爷,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怎么会涉及那种地方。”
“嗯?”报君知慢悠悠地抬头将他望着,“那前个月你送我的蜡烛里,做烛芯用的鲵人须哪里来的?你自己长出来的吗?”
念白顿时泄了气,收起那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拿出做小伏低的态度来轻声道:“那地方我确实是偷偷溜达过几次,但我发誓我绝对就是去看个新鲜,”他顿了顿,“哦……顺便弄点有趣的玩意儿,犯门规、违条律的事我绝对是没做过的。”
“没做过?”报君知睨着他。
“没做过!”念白斩钉截铁地答。
“那今儿个,我们一起做一做。”报君知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念白听见自己的心,“咣当”一声沉到底。
这乐和顺坊在常人中少能有人提及,但在堪舆界,却没有风水师是不知道的,念白之所以一闻听此地就变颜变色,实因为乐和顺坊乃是风水师的一个著名禁地。
这地方的位置就在明朝皇城遗址边上,不算大的地方。最初的建造者是明朝一位皇帝,建造的经历也是甚为奇异,据说当年这位帝王微服出游古北口,遇到一位绝色的女子,几番相谈之下,发觉那女子博学多才,谈吐幽默,兼之容貌出众,帝王登时动心,当即亮明身份将女子接回宫中。
因那女子笑起来十分甜美,帝王便封其为乐和贵嫔。乐和进宫之后,日日伴驾,夜夜侍寝,与帝王二人形影相随恩爱非常。但宫廷岁月到底比不得山野民间,帝王此时处境甚是艰难,内有权臣功高盖主,外有强敌伺机而动,这红墙内外处处皆是凶险,已有些江山不稳之兆。
有一夜乐和与帝王在寝宫中把酒夜话,帝王酒后心潮起伏,竟将自己的难处一一倾诉,乐和听得慨然而叹,两人正聊到推心置腹处,不料那名权臣突然带两千兵士前来逼宫,守宫的御林军因为毫无防备,顷刻间被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
权臣见事态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十分地傲慢得意,便站在帝王的寝宫门口大声令帝王即刻手写诏书,将王位禅让给权臣的儿子,否则便要杀进寝宫,弑君夺位。
那帝王倒也有几分血性,一时间惊怒交加,便要以死相拼,此时乐和神情淡然地将帝王拦住,就这么大刺刺地走出去,那权臣哪将个柔弱女子放在眼里,立时便要发难。
熟料乐和贵嫔忽然在逼宫的众兵将面前幻化成一个周身缠裹着雾气的巨大黑鹰,她仰头发出一声嘹厉的鸣叫,宫殿屋檐上栖息的乌鸦吓得纷纷跌落。
在场的众人听后也觉得气血上涌,几欲昏厥, 黑鹰又大力煽动翅膀,将自己周身缠裹的迷障拍得四散开来,也就片刻,在场的众人除了帝王,尽皆被迷晕在地,帝王见此情景震惊无比,始知自己这个貌美多才的嫔妃竟然并非人类。
乐和重新变回人身,跪在帝王面前,禀明自己之前欺君有罪,请求离开。那帝王也是个情重之人,又念其救驾有功,解除了自己身边的一根心头刺,竟抢身上前将乐和扶起,言道并不在意其异类身份。但乐和到底心中不安,自此之后便有些不知如何自处,总是请求离宫继续修行,又过了些时日,帝王禁不住乐和的哀求,便下旨在皇城旁边修建一处占地一顷的风神庙,供乐和居住,他每每思念乐和,便悄悄前往相聚,乐和感其一片真心,亦是倾尽全力助其守护江山。
待帝王死后,乐和又守护了其两代子孙,之后不知所踪。
这乐和风神庙便是乐和顺坊的前身,乐和失踪之后,风神庙虽依旧有皇家派人打理,却一直荒废着,连杂物也不曾储放,就连每月初前来洒扫的宫女太监开门前必定要燃香上供,虔诚祷告,之后才敢进入,打扫完也是速速离开,不敢逗留,皆因为听说这座风神庙以前时常出现些难以言说的诡异事件,或是白日里器具自行移动,或是夜晚出现各种尖厉怪叫,或是站在庙中听见周遭脚步嘈杂,人声鼎沸,却半点人影也看不见。
原来当年乐和住在这里时,因为独居寂寞曾经呼朋唤友,那些朋友自然也不是常人,尽是些山精水怪,鬼魅魍魉,那位帝王心中爱护乐和,为了保护乐和与其朋友不受烦扰,竟着钦天监的一名深谙周易的大臣在风神庙里设置了层层机关屏障,并手书一道圣旨置于前殿供案前,上写僧道与风水师不可入内。
天子圣谕,御笔亲书,僧道与风水师都身在红尘,所以俱都遵从,这下乐和风神庙简直成了精怪们的庇护所,常进常出,好不热闹。好在乐和修行日久,术法不弱,在精怪中尚有着一些威名,那些精怪也都愿意听从她的管束,除了有时为了取乐,弄出些恶作剧来,真正伤人毁物的事情一件也没出过。
百年之后乐和离开,临走之时怕这些精怪没了管束,惹出乱子,便狠心将庙内精怪尽数驱逐,她原本想干脆将这风神庙一并毁去,但因着有一份思念的情意在,到底不曾舍得,便将自身的一部分术法化为镇宅禁护,再有私自进入的精怪都会被旋风席卷而出。
日月更替,这乐和风神庙便这样存留了下来,直到三十年前,被文物单位当做重点遗迹重新修缮清理,有个工匠竟无意中破坏了当年乐和所下禁护的阵眼,禁护术法一夜散尽,自此,在修缮的过程中便频频出现诡异事件,以致工程断断续续拖拉了数年方才勉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