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俱乐部的窗户外面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激动的枯树枝不停抖动着，几块被风卷起来的细小砂石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四连俱乐部里面却静静悄悄，气氛有点沉闷和压抑。我面无表情直视着每一个战士，从一张张熟悉的、洋溢着青春的、黑色的脸膛扫过，象要把他们深深篆刻于大脑，许多战士也大胆地迎上我的目光，我轻轻点点头又看向下一个战士。几百双眼睛里满怀留恋的神色，甚至几个战士任由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在脸颊上流淌。唉，我也不想离开四连，离开你们啊。整整三年时光，战士换了三茬，可是那几个“老班长”却一直跟随着我爬冰卧雪、上山下河、野外驻训、参加艰苦的生产劳动……再苦再累，只要我振臂高呼“冲啊”他们会一呼百应，拚命朝前冲。四连从一个普通的连队变成一个样样都喊得响、过硬的先进连队，付出了战士们多少血汗。可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舍不得也要走啊。“同志们，”指导员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我侧了侧身看向右侧的指导员，他说道：“下午，连长、我、司务长就要到新的岗位报到了。今天这也算是我们最后一次全连军人大会”听到这儿，一些战士低下了头，有的紧咬嘴唇狠狠盯着主席台上的连长指导员“希望大家要保持好咱们四连过硬的作风，不要放松自己的要求，一定要在新的连队党支部带领下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指导员跟我搭档整整三年，虽然刚开始有点思想分歧，可是后来却配合默契。不然，四连也不会连年“先进连队”，也不会取得那么多耀眼的成绩，也不会几个干部一块儿提拔离开，这在老三旅、403团也是绝无仅有的。小到连队党支部，大到团党委，有分歧有合作，说明四连的干部是过硬的，说明团党委整体对四连的干部和各项工作是认可的，想到这儿我心不由一动，一丝笑意挂在了脸上。似乎指导员的话停顿了一下，看着莫名其妙笑着的我，我赶紧扭头向指导员笑了笑，没说什么又看向全连。指导员见我没有插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我在四连呆了五年时间，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噢，可不是，指导员从四连排长、副连长、指导员真的干了整整五年多。五年，多漫长的时间。“下面，请连长讲话。”忽然，我又被指导员拽回了俱乐部里面。
如果要问我最不喜欢干的一件事情是什么，绝对是开会了。刚刚入伍的时候，新兵营有幸请到了从唐山回家的冯永义旅长，与我们一同住在北戴河蔡各庄营房。冬天的北戴河即使戴着棉手套穿着棉鞋，“冬练三九”新兵们的手指脚指也会被冻得红红的，肿的老高，一停止训练，冻伤的手指脚指奇痒难受。今天旅长要给新兵们“传帮带”，所有新兵拿上马扎统一带到了大礼堂，第一次参加这么隆重的会议，好奇心超过了一切。往那儿一坐，只能盯着前排战士的后脑勺，一动不敢动。静下来以后，冻伤的手指脚指马上有了反应，像有成百条小虫子要从肿胀的地方爬出来，一阵紧似一阵，痒的心里发毛，脑门冒汗，也只敢轻轻在裤子上摩擦两下感觉好受一点，而生怕小动作被班长发现引来责罚。脚指痒就痒吧，使劲儿在湿漉漉的棉鞋里卷起来松开，卷起来松开，缓解一下瘙痒。
六百多个新兵整齐地坐在显得有些拥挤的礼堂里，统一脱掉棉帽后，忽然发现前面战士光光的头顶上一层白白的雾气不断升起，估计我也这样，几百个光头凑到一块儿，头顶上都顶着一团白色雾气，从空中观望肯定壮观无比，丝毫不孙色少林寺功底高深的武僧。团团白色雾气把沉重的凉气都挤出了礼堂，不过这雾气里的味儿可不好闻，汗味儿、狐臭味儿、脚丫子味儿、衣服馊味儿……五味杂陈。呵呵，旅长会不会被“熏倒”？我不由得恶趣地想到。终于，坐下、唱歌、起立、稍息、立正、坐下，值班连长马大炮一顿折腾，旅长才开始讲话。旅长的话在礼堂里嗡嗡的听不清楚，又慢又长，软软面面象老太太的裹脚布。不一会儿，我像中了魔咒，大脑意识模糊了，手指脚指也不痒了，班长再三强调“不准打瞌睡”的警告也早跑到了爪哇国……后来发现，会场上听到他们有气无力的讲话，到真的象絮絮叨叨的唐三藏，我一定会“打瞌睡”，即使坐在主席台上也是如此，就象我坐汽车一样，不管什么车什么路况，上车就犯困，汽车越颠簸睡的越香，真是怪了。最奇怪的事是开过成千上万次会议，打过成千上万次“瞌睡”，笔记本上胡乱也不知道记了一些啥，反正什么事情也没有漏兜。我呢，全都是短会，三言两语完事儿，该干嘛干嘛去，每周日晚上的连务会讲评一下各班排好坏，他们也知道我的脾气，没有完成的就等着挨收拾吧。
今天的会不一样，我没有睡意。
我望着全连的战士们，心里满是感慨和激动，说道：“还是那句话‘从四连走出去的都是好样的！’，我们几个也都一样，即使将来你们离开四连，不管是在部队还是在地方，你们都不要忘记‘我是四连的兵’。今天，我就再点一次名，再指挥大家唱唱‘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吧。都有，起立。”我从桌子后边站起来，跑到已经站起来的战士们面前，环顾了一周，清亮地喊道：“稍息，点名。”“啪”全连立正，两个脚跟一踫发出一声闷响。“李向明。”“到。”声音有些尖，“王斌。”“到。”声音有些细，“李言俊。”“到。”声音有些嗲，“朱雷刚”“到”声音有些闷……我依然不用花名册，每点到一个战士，战士都会响亮地回应我，一个个胸脯挺得鼓鼓的，我欣喜地扫过每一个朝气蓬勃的战士。点完名，我双手胸前一举，“过得硬的连队，预备，唱。”两手一上一下，“八字型”舞动起来“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思想红彤彤，过得硬的导弹长了眼，过得硬的刺刀血染红，冲锋像狂风，坚守像铁长城，过得硬的连队英雄多，过得硬的战士样样红。”战士们一个一个吼出每一个歌词，我奋力挥舞着手臂，我感染着战士们，战士们感染着我，唱完一遍，又响起第二遍，歌声在俱乐部里响彻，从门从窗户传上云端，传向整个营房……
我很注重这样的仪式感，就象收藏的每一件古董旧物件一样，那里面蕴藏的故事，无论多少年过去，每每翻开的时候，总会有美美的记忆。虽然离开四连，却永远忘不了我的连队我的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