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锋接着问:“把你的快乐分我一半,好不好?”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孤独,高高在上、被一群人捧着的他——很孤独。
作为基层小员工,我想冒着风险越级安慰大领导凡事要想开,毕竟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有一两幸事足矣。但看着他的眼神我就是开不了口。那是一种溺水者乞求援救,但是水已经没过嘴巴,没法说话了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成为集团的一个传奇,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最快速地升职,才能达成婆婆给他定下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别人都说他有鸿鹄之志,我只关心他开不开心。
晚上周瑾锋回到家,我正在厨房切菜,他换了衣服蹲在地上帮我剥蒜。
“周大领导,外阜地区的总经理,你真的打算去吗?”
周瑾锋剥着蒜不吱声。也许当领导当久了,有的时候即使回到家,他也忘记了脱去领导的衣服。用默不作声筑起堡垒,保护自己。
“去外阜虽然可以晋升一级,但是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婆婆早年工作、家庭两头操劳,落下了一身的病,平时看病挂号周瑾锋也想陪着,但每一次临到头都被工作缠身;办的健身卡只有办卡当天去过,忙到连每年的员工体检都没有时间;卫生间面盆里的头发,马桶里的隐隐血迹;夜晚辗转反侧的失眠,白天强撑着精神应对大小事务;婆婆逼着他,他逼着自己一直向上,向上。
其实我挺心疼他的。
“不要去了。”周瑾锋蹲在地上低着头,我把手插进他的头发,“就当我拖后腿,以后婆婆怪我不知进取带坏你,不要去了。社会上中流砥柱的栋梁人才有很多,我的周大领导只有你一个。我舍不得你。”
我轻抚着周瑾锋,感觉他像一个孩子。不是舍不得离开他,不是不愿意放他高飞,而是舍不得他耗尽元气、透支身体去争。人生的精彩不仅仅在于努力争取、力争上游的明天,还有认真过活、开心快乐的今天。
周瑾锋用手蹭了蹭脸,“这蒜真辣眼睛。”转身丢下蒜出了厨房。
晚上周瑾锋借故困了,睡得很早,第二天、第三天……这一周都借故工作太忙,临近夜里才回家,洗洗就睡,我们进入了一种很默契的冷战。明明没有吵架,但周瑾锋再没叫过我小鸭子。
又到了集团年会,众多单身男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瑾锋坐在集团领导的前排席位,我坐在各地铁站的后排位置。
瑶姐抓了一把瓜子嗑着,“你是周总家属,应该坐在周总旁边,但位置让一小秘占了。”
我抠着手指,有点心虚。我怕坐在他旁边,全世界都能看出我们在冷战。
瑶姐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你别哪天位置真让小秘顶了。”
周大领导身边的秘书,身材曼妙气质优雅,去年唱的一首韩语歌博得满堂彩,听说今年的孔雀舞也是要惊艳全场,都说这么出众的女人当秘书真是委屈了。
“周总要调到深圳了吧?你别保密了,小道消息都满天飞了。到时候你也调到深圳,或者干脆别干了,累死累活又赚不了两个钱。你又不像我,有个不成器的老公,就像养了个大儿子。下个节目到咱们了,相声好好说,争取再夺个第一!”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怯。
缓缓走上台,远远地望着周瑾锋,他的眼神瞟过我,停在秘书身上。
一开口就忘了词,嘎嘎干笑了两声,还好同事们都比较买账,也跟着笑了,只有周瑾锋没有笑。是了,他总说我每天叽叽喳喳,说话就像讲段子说相声一样,第一次听新鲜,第二次听熟悉,第三次第四次也就疲了吧。
说学逗唱一溜耍个够,台下同事不乏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跺脚难以抚平情绪的。临结束时,周瑾锋终于笑了,虽然我觉得他的嘴角弯起得很勉强。
热场节目结束后迎来了领导讲话。领导讲话一般都又长又绕,回首过去,展望未来,让台下听众纷纷点头鼓掌,但其实又不知到底讲了什么。但“人事调动”四个字让听众翘首以待。
我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在胸口。不知道该期盼周瑾锋调动还是不调动。我既心疼他,不想他去;又怕他竞聘失败,我们的冷战更要坐实了。
广州不是他,上海不是他,最后一个深圳,也不是他。
我远远地望着他,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人生第一次竞选失败吧?他能接受失败吗?婆婆能接受吗?
新任的总经理挨个上台领取业绩承诺的军令状,是荣光也是挑战。个个捶胸顿足发誓要做大做强。我由衷钦佩,也有一丝丝同情。
酒席过半,我趁小秘去卫生间的空当溜到周瑾锋身旁,坐在小秘的位置上,竟产生了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没关系,机会还会有的。毕竟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况且你这大半辈子都是顺利,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周瑾锋用一种“你不懂”的眼神看着我,是了,燕雀又怎知鸿鹄的志向呢?
我把凳子向周瑾锋挪了两寸,小爪子爬上他的膝盖,轻轻抠了抠,然后用他最喜欢的明朗笑容看着他。真的没有关系,人生很长,不用总是拼命奔跑,身边的风景也很好看,停下来看一看吧。
“周总,我敬您一杯!感谢的话都在酒里!”新任的深圳总经理仰杯一饮而尽,“我干了,您随意!”
平时的周瑾锋肯定陪干一杯白酒,但这一次他竟然端起茶杯,高高举起,轻轻抿下。
“兄弟,真是谢谢你了!”深圳总经理的大膀子搂过来,爪子重重拍在周瑾锋的肩膀上,“以后有什么需要兄弟的,您尽管开口!”
周瑾锋点头,倒也不推辞。
周大领导的修养果然好,这个男人抢了他的职位,他怕是在心里已经把这个男人骂了个底儿朝天吧,竟然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
“啪!”酒杯、盘子、碗碟摔在地上,玻璃渣子四溅,深圳总经理喝多了,抓着餐桌布溜到桌子下面,残渣剩饭浇了一身,簇新的衬衫像油乎乎的抹布。
周瑾锋弯着身子去捞他,这个男人勾着周瑾锋的肩膀拼命说谢谢,舌头都撸不直了,但还在不停地说。
四周的同事围了上来,有人扶总经理,有人叫服务员,我附在周瑾锋耳边问:“他欠了你多大一个人情要这样感谢你?”
周瑾锋用欲语还休的眼神轻轻勾了我一眼,四周吵喧喧,乱糟糟,他竟然拉着我的手趁乱撤退了。
“喂?你怎么走了?年会还没结束呢。”
地库,车上,周瑾锋松了松领带,顺着脑袋摘下来,从袖口挽起衬衫,再解开胸前的两个纽扣,仰头咕嘟咕嘟干完了一杯矿泉水,水滴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流到前胸。不知道为什么我联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
“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光吧。”
消磨?周瑾锋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时间管理的头号选手。每当我赖在沙发上肥宅快乐时,他都在向聪明的大脑填充更多的知识,他怎么会消磨?怕是被打击傻了?
我们坐在车里没有点火,看着小秘书来到地库,左瞧右看,见四下无人,低着头摸到深圳总经理的车,开门,上车,快速滑到电梯口,正巧接上换过衬衫的深圳总经理。绝尘而去。
“大领导和小秘书!不是喝醉了吗?!”
“看破不说破是办公室哲学基本功。”
“喂!那不是你的秘书吗?那你岂不是?”
“我早都把她送给深圳总经理了。”
“嗖”一下,车开出去,大冬天里不关天窗,冷风呼呼灌进来,感觉格外清爽。我的脑袋转得飞快,刚才周瑾锋一直在喝茶,现在不算酒驾吧?茶喝多了会不会醉啊?
“周大领导,人生总有机会的,错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呢。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我还没说完,周瑾锋就接着,“能有一两件幸事足矣。小鸭子,是我自己退出竞聘的。”
我有点不太相信,如果说猴子天生爱爬树,鲤鱼天生要洄游,那周瑾锋天生就是力争上游、不断前进,人生的天花板对周瑾锋、对婆婆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你?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舍不得我呀。”
“那婆婆问起来怎么办?”
“就说你拖我的后腿,死活不让我走。”
我坐在副驾上,紧紧拽着扶手,觉得很躺枪。
晚上回到家,刚打开门,只见婆婆端坐在客厅,即使我站在外面也能感受到一阵血雨腥风即将袭来,转身想跑,又被周瑾锋拎小鸡一样拎进屋。
“长大了,有出息了,放着眼前的升职机会拱手让人。果真是取了个好媳妇儿,这高风亮节的本事学得真好!”
我缩在周瑾锋身后生怕被婆婆的内功震伤。
“人事都告诉我了,你主动放弃!还力荐了别的人选!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不求上进?!”
“妈,我不是不求上进。”
“那好,我豁出老脸再给你安排,杭州,杭州不行就南京,南京不行就西安,今年你必须去外阜,过几年再回来,进集团高层。”
“妈,我不想去。”
“你说什么?!”
“我前三十几年的人生都是您帮我规划设计的,往后的人生,我想自己安排。”
“你?!”婆婆似乎不可置信,颤抖着抬起手,“我这是为你好!我把我走过的路都交给你,让你少走弯路,尽快成功。”
“妈,当了集团领导之后呢?再争总经理?争董事长?妈,比起这些我更想留在北京,有时间多陪陪您。”周瑾锋蹲在婆婆跟前,仰着头用饱含爱意的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婆婆,硬气的婆婆被这温柔的炮弹轰炸着,有点无力反击,“妈,生活比工作更重要,您就让我留在北京吧。机会总还是会有的,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去争取。”
周大领导不愧是口才了得,一阵血雨腥风竟被他轻松化解,估计能当上领导的都是演讲型人才。终于把婆婆送回家了,我也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我有点嗔怪周瑾锋,“你都决定拱手让人了,怎么还晾我一周?!”
“我也是临到最后才决定放弃的。”
“为什么?”
“所有人都鼓励我一定要争取外派,争取升职。只有你,劝我留下来。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多么羡慕你。做一只燕雀没什么不好。从前我觉得这种想法很耻辱,只有力争上游才光彩。可是我迷惘,我不开心,我很痛苦,直到遇到你。你那么阳光,那么开心。我多么想像你一样知足常乐。这样的人生并不丢人。很庆幸,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躺在车里,透过天窗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它们会不会知道有人正看着它们呢?无论别人看或不看,它们都在那里,一闪一闪。它们不是月亮,更不是太阳,但它们同样绽放光彩。
“其实,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快乐。”
周瑾锋侧头看着我。
“我钱包里那张照片不是我。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比我早出生两分钟,先天心脏功能不足,还没满月就夭折了。我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早逝的人是我呢?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有一两幸事足矣。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幸事。所以我不能不开心。我不能辜负自己,更不能辜负她。”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丈母娘告诉我的。小鸭子,你不容易,一个人,努力活出两个人的精彩。”周瑾锋握过我的手,十指相扣,“从今以后,都有我和你一起。我们一起,不枉费这美好人生。”
周瑾锋说得我满眼都是小星星,深深呼吸,才把哽咽的情绪咽回去。
“周大领导,你口才真好,我都要心动了。”
“小鸭子,你口才不好,但我早就心动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援助了周瑾锋,实际上,他一直也在搭救我。从前就像抱着一只救生圈一直漂浮在孤海上,如今总算拼了个小船,有人一起风雨同担,欢笑与共。幸福快乐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