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姑苏城。
醉红楼,这名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那些隔三差五便来堵门的健壮妇人就是最好明证。
暗香浮动弯月如画,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吹进青楼的风更是平添了三分妩媚,两分妖娆。
李云青收回目光,不再看楼下那闻名姑苏城的热闹。一群妇人撒泼罢了,看多后,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吵倒是真的。
青楼这种地方啊,说它丧尽天良吧,有点过,但怎么也是讲不出好来的。想到这儿,李云青突然有些可怜楼下那些妇人。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可怜别人前,还是先顾好自己,马上就要登台了,容不得分心。
楼下的吵闹声渐渐平息,几个顾家的男人被婆娘扯着耳朵离去,但也不乏形单影只,垂泪消失在夜色中的伶仃背影。
嘟!嘟!
敲门声后,黄鹂般清脆好听的音语响起,“公子,到您啦!”
“就来。”
“诶,知道啦。”
听着脚步声远去,闭目养神的李云青睁开双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无奈。怎么说,他也是堂堂皇子,沦落到卖艺的程度,委实是有些过了,但,没办法啊!
生活所迫,卖艺,总比做那梁上君子,拦路悍匪要好,他也算是尽力全了李氏皇族的尊严。
出了房门,下了楼梯。
大堂里,架势已经铺开,衣着清凉的姐儿们汇聚场中,几尺高的小圆台上挂着深色帷帐,让人看清不里面的情况。
李云青缓步走到场中,冲大堂内的客人们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属于他的天地。
说是天地,其实不过就是小小的几尺见方而已,帐里有一架七弦琴和一只小小的蒲团。
对客人来说,青楼里的男人很不讨喜,这安排是醉红楼的妥协。对李云青琴艺的妥协,对客人荷包的妥协,没办法的办法而已。自欺欺人,总好过看一个大男人,大家相互体谅罢了。
悠扬的琴声,缓缓从帷帐内传出,缓缓流进人的心里。这是暖场,姐儿们会意,开始起舞。
正式演奏的曲子名为玉树庭花,除了最开始的平缓悠悠,后面尽是奢靡,极尽缠绵之意。
若是此刻大堂的客人们,知道自己沉迷的,是被天下人称为亡国之君的先帝亲手谱的亡国之曲,也不知会是何种心情。
一曲终了,有人仍在摇头晃脑,也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体会着并不存在的余音绕梁。
李云青走出帷帐,冲四方逐一拱手,扭身去了后院,寻那醉红楼的主事者,刘妈妈。
当初约定好,一百两纹银换他在此演奏三次,如今已是最后一次,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
“李公子啊,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么?只要你答应留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刘妈妈好意,但小子确实志不在此,您老不必再劝。”
李云青很无奈,尽力想打消对方的贪婪。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是不想动武,如今看来……
听着暗处的呼吸声,李云青做了最后的努力,“刘妈妈,我知道买卖不好做,实在不行,您给五十两就成,也算是后生小子的一份心意,您别嫌少。”
“哎!”老鸨叹了口气,面色一改和蔼,突然冷了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都出来吧!”
凌乱的脚步声过后,隐藏的七个短衫打手,终于现了身。
“既然挑明了,妈妈我也不跟你来虚的。今天,无论如何你都是走不出醉红楼大门的。还是那句话,留下,我不会亏待你。”
李云青摇摇头,叹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何至于此啊!”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既然如此,别怪妈妈心狠!”老鸨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厉喝出声,“打断他的双腿,我看他怎么走!”
打手们得了命令,顿时便有了行动,将李云青团团围住。
二楼窗边,看着这一幕发生的年轻女子心头微颤,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香帕,但终究,那声妈妈留情,没有喊出来。
即便喊了又如何?能改变什么呢?反倒是讨妈妈不喜,待他腿断了,日后多照顾照顾他,也就是了。弱女子心里这般想着叹着,关上窗,不忍再看。
她却不知,这窗一关,却是让李云青心头松了口气。最难消受的便是美人恩情,虽然不免有些失望惆怅,但,如此也好。
没了顾忌,李云青卸下伪装面具,身形一动,只听,咔咔咔骨骼脆响,嘭嘭嘭倒地声连绵。
眼见着自己的仰仗被文弱书生般的年轻人轻松放倒,有些见识的老鸨哪里还不知自己捅了篓子?能做到这般程度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入了品的武夫!
噗通一声,老鸨跪在地上开始不停磕头,口中连喊饶命。
……
揣着百两纹银,李云青走出醉红楼的大门,抓紧时间,赶在宵禁前,回到了投宿的客栈。
“李公子,如何,还算是顺利么?那刘啾啾怎么为难你的?”
富态的客栈掌柜关心了特殊客人两句。啾啾,算是方言,专门用来形容蛮横妇人的。
“还好,钱没少,受些刁难也就受了。”李云青回了一句,转而岔开了话,“掌柜,卤肉可还有些么?有的话,给我切一盘,米饭也要一些,再上壶竹叶青。”
“有的有的,送到客房么?”
“嗯,麻烦掌柜了。”
……
二楼雅间客房。
李云青坐在窗边,吃着肉喝着酒,偶尔抬头,看看空中的月亮,各种思绪在脑海中涌动。
景泰二十七年,十六岁的他得了场怪病,陷入昏迷日久。
待他醒来,天翻地覆。
父皇驾崩,身为太子的大皇兄因与嫔妃有染,被赐鸩酒,二皇兄游猎坠马,不治身亡。
短短三个月,他的亲生母亲摇身一变,成了千古之未有的女帝,改唐为周,年号圣功。
同年九月,身怀隐秘的他挎剑出京都,漂泊江湖至今。
那个隐秘是,一场梦。
梦中,他不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梦醒时分,恍如隔世,两场人生的碰撞让他迷失了自我。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待他想通,却已经被更加严重的问题死死锁住。原本只是出京散散心的三皇子殿下,真正看清了心目中的太平盛世是何等模样。
世家巨阀根深蒂固,嚣张跋扈,江湖宗派恃强凌弱,门下弟子视法度于无物。亡国余孽作乱不止,关外狼烟永无绝日。
贪官污吏、苛捐杂税、连年的兵役……一路所见疾苦,让某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李云青的脑海中。应该努力一下,改变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惟有如此,方不愧男儿一腔热血,不愧,那一场大梦机缘!